适逢老管家来回林氏族长与本家叔伯们都来了,黛玉方在如海的催促下,抱着那个盒子,依依不舍的回了自个儿的房间,不在话下。
至掌灯时分,如海方与老管家请来的那几个同族人说完事儿,忙又打发人治了一桌酒,命老管家作陪;一面又命人与外面儿贾琏送了一桌上等的席面儿去,还说今儿个招待不周,明儿一早还有事情要请他帮忙,罢了再好生招待;又命黛玉好生招待弘历与傅恒,不一而足,不可胜记。
次日天才蒙蒙亮,王嬷嬷便催请了黛玉起来,与她换了一身儿新衣衫,又装饰一新,扶着去到了上房。
彼时如海业已起身更衣梳洗毕了,整个人瞧着比昨儿躺在床上精神了不少,然到底忒清瘦了一点子,瞧着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黛玉见了,不由喜道:“爹爹今儿个气色倒好,看来痊愈是指日可待之事儿了。”说着便上前抓过他的大手,欲扶他出去。
不想他却轻轻甩开了,方笑道:“有老管家扶我即可,你该先去招呼一下儿四贝勒与傅贤侄才是,罢了亦不必再过来,竟直接去到二门外上车,咱们再一块儿往宗庙上去罢。”
黛玉听说,小嘴儿方不再噘起,仍单手扶了王嬷嬷,依言退了出去,却未注意到湘帘儿在她身后落下的同时,硬撑着起得身来的如海,是如何在吐出一口鲜血后便直挺挺往后倒去,而老管家又是如何的捂着嘴无声痛哭……
话说黛玉离了如海那里,便一径去了弘历与傅恒如今居住的松涛阁,就见二人俱已换过一身儿簇新的衣衫了,只是气色儿瞧着不甚好,她忙关切的问道:“可是昨儿个夜里未睡好?”
一面儿又自责道:“说来亦怪我,昨儿个只想着与爹爹久别团圆,满眼满心都只挂着爹爹去了,却忘记问你们住得习惯不习惯,需要些儿什么东西了!”
闻言弘历与傅恒都忙摆手道:“妹妹这话儿可真真是见外了!咱们只是初来乍到,有些儿不适应扬州的气候水土罢了,明儿多呆几日,自然亦就好了。”
说着三人相跟着去到二门外,就见老管家早已立在打头儿那辆马车底下了,显然如海已经坐了里面儿了,黛玉见了,便要上那辆车与父亲同坐。
慌得老管家忙一把拉住,道:“姑娘竟坐后面儿的车罢,一会子到得宗庙,好歹得等老爷下车与族长并同族的爷们儿都先寒暄问好过了,再请姑娘下车,倘姑娘与老爷同车,反而诸多不便。”说着又压低声音道,“况四贝勒与傅二爷到底远来是客,偏竟还未曾出门逛过,姑娘何不趁此机会,与他二人介绍介绍沿途的风景儿呢?”如海与黛玉并未对他隐瞒弘历的真实身份,然其他人却对此一无所知,因此他才会压低声音说后半句话儿的。
黛玉一想,倒也大有情理,方依言请弘历与傅恒上了后面儿那辆马车,旋即自己亦就着王嬷嬷与雪雁的手上去了,便下令出发。不想又听老管家在外面儿道:“姑娘且略等一等,贾二爷还未到。”
一语未了,就听外面一个声音道:“小侄给姑父请安。”正是贾琏到了。
又听老管家道:“已经为贾二爷备下马车了,二爷后面儿请。”
旋即便是一阵儿“沙沙”的脚步声儿和“窸窸窣窣”衣服摩擦的声音,好容易在听得老管家拖长的一声儿高叫“出发——”后,马车终于快速而平稳行驶起来,车内傅恒不由笑道,“平日里骑惯了马,倒不知坐马车竟是这般有趣儿。”
黛玉亦笑道:“这还算不得有趣儿,通往咱们姑苏最有名儿的寒山寺的那条道儿,坐起马车来才算有趣儿呢,待明儿闲了,爹爹的身子亦大好了,一定带哥哥好生去尝尝个中滋味儿。”说着透过纱窗一面往外瞧,一面感轻叹道,“果真还是自己的故乡好啊,竟连吸气儿都比在京城时舒坦的多呢!”说着闭上一双美目,满脸幸福的吸起气儿来。
对面儿弘历与傅恒见此状,不由对视了一眼,皆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心疼与无奈,她还不知道,很快她又要离开自己的故乡了,而且这一次离开,只怕是再无回来的可能!
马车大概走了一盏茶的时侯儿停下了,又听得老管家在外面儿道:“老爷小心!”车内黛玉几个便知是宗庙到了,因透过纱窗往外瞧去,却见是一座正门两间,其上题有“林氏宗庙”的宅子,门口则是两头石狮子坐镇,虽瞧着不甚气派,但一眼望去,就觉其透着沉淀厚重,不曾失了钟鼎之家、书香之族的体统气度。
下车入内,早有一众本家的叔伯们迎了出来。原来黛玉是该回避的,然因着在场的皆是长辈,倒也没有避嫌之说,遂随了如海,沿着院子正中那条两旁皆是苍翠松柏的白石甬路,逶迤着进了正堂。
就见年已古稀、鹤发童颜、德高望重的族长早已坐在了厅中央的主位上,瞧得如海一行进来,亦未起身,只是拿眼扫过了在场诸人一眼后,方缓缓道:“原本依祖制,女子与外人是不得入本族宗庙的,然今儿个情况儿特殊,说不得破一次例了。”
说着又向如海道:“如海,你真个想清楚了?撇开香火大事儿不说,今儿礼一行罢,明儿你百年之后,可是连拜祭你的人都没有的啊!到时你这一房虽在宗祠,却无香火供果儿,你又有何颜面儿去见你的先父先祖呢?!”
如海听说,忙出列抱拳道:“族长只管放心,如海已思虑妥了。”香火祭祀这些儿虚的东西,如何及得上他女儿在这世上活得幸福开心重要?!便是到了九泉之下,他的先父先祖亦能体谅他这颗作父亲的心的罢!况黛玉又岂会不拜祭他们?他的女儿他知道呢!
族长点点头,道:“既是如此,我亦不好再多说,开始行礼罢。”
“多谢族长!”深深向族长鞠了一个躬,如海方转头向傅恒道:“还请贤侄上座。”说着拉了他至早已摆好的香案面前坐了,一面方向黛玉道,“今儿个就当着你族爷爷和叔叔伯伯们的面儿,与你大哥行礼罢,所谓‘长兄如父’,如今你阿玛额娘不在,你大哥就为尊,明儿待你进京再与你阿玛额娘行礼,再入富察家的族谱罢。”
黛玉听说,含泪点了一下头,方上前跪到了傅恒面前儿的蒲团上,口里道:“小妹见过大哥。”
傅恒并不唤她起来,而是一脸严肃的道:“今儿个阿玛额娘不在,由我来代替他二老接受小妹入我富察家的门,作我富察家的女儿,自此改名儿为‘富察。黛玉’,待明儿回京后,再向阿玛额娘行礼,入族谱!”说着又自袖里拿出一块上好的和田玉玉佩,道,“这是我富察一门的信物,富察家所有嫡出的主子们都是有的,凭其可以号令富察家所有门人,妹妹可要收好了。”
黛玉忙双手接过,又朝着京城的方向拜了三拜,再朝傅恒拜了三拜,敬了茶,方起得身来。
旋即林氏族长又拿出族谱,当着众人的面儿,将黛玉的名字一笔勾了,以示林氏一族自此再无“林黛玉”此人,方算礼成了。
族长便招呼着大家要离去,如海忙唤住,道:“族长与各位兄弟且慢,如海还有话儿说。”
众人便都回头拿眼瞧他,又听他道,“想来各位都知道,如海已是抱恙许久,没有几日光景儿了,如今更是没有家眷后人了,因此想趁着今儿个大伙儿都在,将我这些年攒下来的一点子薄产作一番安排。”
说着扫了一旁已然怔住了的贾琏,他方继续道,“如海虽为官多年,却向来不善经营,以致并未攒下多少家产来,然亦并非是一无所有。实不相瞒各位,如今如海家的账房上,还有十万左右的银子,并现下居住的房产和二百亩地。”
就见在场众人都或轻或重的倒吸了一口气儿。原来林氏一族一直人丁不旺,如今只有寥寥几房了,总不过几十口子,却大多都是守着几亩薄田或是作些小生意度日的平头百姓,有些甚至不免穷苦些,因此闻得如海这话儿,便都忍不住艳羡起来。
又听如海继续道:“昨儿我听得族长说,如今咱们林氏一族并无其他难事儿,只惟独两件儿,一便是祖茔虽四时祭祀,却无一定的钱粮,有时候难免捉襟见肘;二则是家塾虽立,却并无一定的供给,以致请不来好夫子,子弟们的学业亦不能进益。我想着咱们林家祖上便是书香门第,明儿后辈子弟即便不能以科甲出身,好歹亦不能太失了祖上的脸面,因此今儿个当着大伙儿的面,我愿意将我家的二百亩地拿出来,或租或卖,所得费用皆用作往后祭祀供给和家塾供给之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