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我家账上的十万银子,则用作明儿我百年之后的丧葬费及安置下人们的费用;再有如今所住的宅子,则仍亦是充作族中公产,明儿或是族中子弟有无家可归者,或是家里来了客人没有住处,俱可留宿于那里,但只一点,切忌不能破坏宅子的原样儿。”
一席话儿说得在场林姓众人都喜悦起来,对如海自是赞不绝口,惟独那贾琏一张脸子黑得似锅底儿一般,一面在心里暗骂着如海“老狐狸”,可惜着那十万两银子,一面招呼亦不打一个,便悻悻然的退了出去,一面在心里想着白累了这么些日子,结果却什么亦没捞着,一面又发愁回去后该如何面对王夫人,当下端的是百感交集,不可胜记。
亦不再亲自回林家,只是打发了两个小子回去一趟儿,将自己的行礼包袱取了过来,乘船一径回了京城,不消细说。
却说过继大礼行完,如海又大方的声称要将自己的田地与房产,于自己百年之后充作林氏一族公用,当下所有人皆是喜之不尽、念佛不绝,不想那傅恒此时又道:“今儿个是我富察家与妹妹的好日子,虽则如今不在京城,不能大摆喜筵宴请亲朋世交,以贺此天大喜事儿,至少亦该借花献佛,借了林伯父的院子,摆上几桌酒,请上一台戏,请各位亲朋叔伯们乐上一乐的,因此这会子大家亦不必走了,竟直接去林伯父家吃酒去罢。”
说着又转身向如海道:“事前未与伯父商量,小侄便自作了如此主张,还请伯父勿怪。至于喜筵的一应花销,小侄自会一力承担。”他之所以会有此举,就是想借此告诉林族所有人,他富察家对此番黛玉入他们家,皆是十分重视、欢迎与喜悦的,明儿自然亦会好好儿待她。才刚他站在后面儿,竟听得几人在窃窃私语,说如海此番将自己惟一的女儿“卖”入了京城一等显赫的富察家,不知道卖了多少银子,言谈间对如海是很有几分不屑,对黛玉亦很有几分同情!
如海听说,便笑道:“咱们都是自己,贤侄你还说这样生分话儿,倒白显得咱们生分了。”傅恒能想到这些儿,可见是真的拿黛玉当自己亲妹子一般看待,他喜悦尚且来不及,又何来怪责之说呢?
傅恒忙笑道:“是小侄糊涂了,咱们两家向来便是一家,我一时喜悦,倒忘记了。”说着招呼着在场一应人等出了宗庙,一径往林府去了。
早有老管家得了信儿,先打发了人回去安排布置,因此待众人抵达时,席面戏台皆已准备得差不多儿了,那林氏族人们一瞧,果真如傅恒所说,便将心里那些儿糊涂的想法儿丢到了脑后去,相邀着入戏开始吃将起来,不在话下。
当全林氏一族上下都忙着吃酒看戏的同时,这场喜筵名义上的两个主角儿傅恒与黛玉,却前者在忙着与父母去一封长信儿,将这两日发生的事儿细细回与他们;后者则是一步不离的守着如海,不错眼珠儿的瞧着他,像是惟恐眨眼之间,父亲便不见了一般。
在行毕过继大礼之后,聪敏的黛玉已经意识到,虽然她还是如海的女儿,如海亦仍是她的爹爹,外人却已不再这么看了,当着外人的面儿,她甚至不能再唤如海作“爹爹”,而只能如傅恒一般,唤他作“世伯”!
说心里不难过惆怅是假的,她甚至胡思乱想起指不定今儿个一过,如海便不会再如往常那般唤她作“玉儿”,而是唤她作“世侄女儿”。因此她才会一步不离的守着他,生恐自己一旦离开如海的视线儿,再出现在他面前时,一切已经不一样儿了!
一直到子时初刻过了,如海又命人请了弘历来商量公事,已累了一天的黛玉方架不住疲惫和他二人的再四催促与保证,扶了王嬷嬷回房歇息去了。
这里如海方不再刻意掩饰自己的疲态与病容,喘息着断断续续向弘历交代了一番扬州近年来盐务上取得的成就与不足,又向他推荐了自己的一位下级作新任巡盐御史等事儿。
弘历坐在一旁,瞧他病成这样儿了,犹不忘记挂着国家政事儿,心里大受感动,忙一一都应了,一面在心里可惜,这样儿一个好官儿,偏生却不能多活几年,真真是大清巨大的损失!
交代完公事儿,如海又喘息着道:“四贝勒对小女的情谊,之前臣已听荣兄来信儿提起过,知道个大略,因此这两日臣一直留心观察着,发现如他所言,四贝勒果真对小女一往情深,但只臣心里却是忐忑多于喜悦,忧虑大于欢欣的。”
“如今小女年纪还小,可能还不甚明了大人们的世界,每每总是有许多无奈与身不由己的,再兼之她活到如今,所见的一直都是我与她娘亲互敬互爱,‘一生一世一双人’,心里难免会不受影响,待她再大上几岁,心里指不定亦会要求自己的良人如此。因此臣恳请四贝勒,若您果真想与小女共度一生,还请您将来尽全力与她一份那样儿的生活罢!”
虽然心里仍对将黛玉交与弘历有所不放心,但这两日黛玉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对弘历的依恋和好感,他亦是瞧在眼里的,而如今黛玉又作了富察家的女儿了,于身份门第上都是绝对配作皇子福晋的了,明儿只要弘历去请今上指婚,当是八九不离十的;而他待会儿睡过去后,明儿早上还能不能醒来,尚属未知,实在没有时间与精力去与黛玉挑选一个更好的良人了,因此这会子能多与弘历交代两句,便算两句罢,只希望他听了自己这番话儿后,将来能让黛玉少受些儿委屈,甚至不受一丁点儿的委屈!
一席话儿说罢,如海又不由剧烈的咳嗽起来,弘历见了,亦顾不得其他,忙上前与他轻轻拍起来,又捧过几上的茶与他吃过后,方一脸坚定的道:“伯父放心,弘历此生一定与妹妹‘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让她受到丝毫儿的委屈!”说着自袖里掏出一块玉炔,大力掷到地上摔成两半儿,方继续道:“如有所违,便同此炔!”
如海见他不顾皇子贝勒之尊,竟毫不避忌的发此重誓,方知他对黛玉是动了十二分的真情,不由暗自点头微笑起来,算是在心里承认了这个未来的女婿。
当下老少二人又说了一会子话儿,弘历又服侍如海吃了临睡前的安神汤后,方告辞回自己房里歇息去了,一夜无话。
虽则昨儿夜里黛玉一直辗转反侧到三更天了方胡乱打了个盹儿,次日她仍一大早便起了身来,稍事梳洗一番后,她扔下一句:“早饭送到爹爹屋里咱们一块儿吃。”后,抬脚便欲往如海上房去。
不想还未行至门口,忽然便听得二门上传事儿的云板连叩了四下儿,正是林氏一族世代相传的丧音,当下黛玉便面无人色起来。正颤抖得腿都抬不起来了之时,又见一个丫头跌跌撞撞跑了进来,一行跑还一行哭道:“不好了姑娘,老爷宾天了!”
一语未了,就见黛玉已“哇”的吐出了一口鲜血,人亦直挺挺便往后栽去,本就已被林如海宾天了的消息唬得手脚发颤的王嬷嬷及紫鹃雪雁几个瞧了,更是几乎不曾唬死过去,七手八脚便一窝蜂拥了上来,却见黛玉忽然又自己醒了过来,亦不要人扶,亦不曾流泪,只是自己挣扎着起得身来,便煞白着一张小脸,步履蹒跚的往上房去了。众人怔了一下儿,方回过神来,忙不迭亦拔腿撵了上去。
就见上房早已是哭声震天价想,乱作了一团,惟独老管家白着一张脸,正神情恍惚的与如海换着里三层儿外三层儿的寿衣,而床上躺着的如海的身体,则早已冰冷而僵硬,显然已是死去有一会子时辰了,只是他的脸上,却带着一股淡淡的安详与满足神情儿,想来临死时身心都是舒畅的。
瞧得黛玉撞进来,老管家忙停止了手上的动作,起身行至黛玉身边,却只是唤了一句:“姑娘……”便忍不住泪如雨下了。
黛玉亦顾不上理会他,径自行至如海床边坐下,拉过他的一只大手握住,便低低道:“爹爹,玉儿来请您用早饭了。才刚玉儿已经问过厨下了,说是今儿个有您喜欢的水晶蒸饺和什锦包子,还有您喜欢的绿豆粥,让玉儿服侍您盥洗了,咱们父女俩一道用,好吗?”
床上如海仍是一脸的安详与满足,只是似未听到玉儿的低诉一般,仍是一动亦未动。
又听黛玉说道:“昨儿我还与二哥哥四哥哥说,明儿待您身体好些儿了,咱们一定要一块儿去寒山寺好生散淡散淡,今儿个玉儿瞧着您气色便不错,不如今儿个咱们便去罢,让玉儿扶您起来。”说着便动手搬起如海的身体来,奈何人小力微,她试了很多次,犹不能移动如海的身体半分,她终于气馁了,因带着哭腔道,“爹爹是在生玉儿这么久都不回来陪您的气儿吗?这会子都不理玉儿一理儿!玉儿向爹爹保证,明儿一定乖乖的,什么都听爹爹的,爹爹您就理我一理儿罢……”一面说,一面终于有大滴大滴的眼泪自她的一双美目里,似断线般的珍珠一般不住的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