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绝赶上前来,几番拉我的手臂,奈何我离意已决,他蓦地道:“将姓张的掌厨驱逐出境,永不得再回梁国!”
终是拉住了我,索性挡在我身前,我望住他道:“殷贵妃呢?”
不是胁迫他,不是在置什么气,只是为云肄还有昏迷不醒的佑儿讨个公道。
“若真是素秋所为,我必不会手下留情!你信我:一切欲加害我儿子的人,不管是谁,我绝不会再让她活在这个世界上!”他锐利看着我,“张掌厨是昔日素秋身边的人,可素秋不也是章武帝枕边的人么!明月,这事皇上又如何能脱掉一点干系!”却有转而谴怪问罪我的意思了!
我气极,近乎本能地道:“如何又跟他有关系了?”
南宫绝切齿看我,“如何先前又认定跟我有关了?坏事跟我沾边就使得,跟他就不行了?”
他的目光漂游在我面庞上,有一瞬间的恼恨忧伤掠过,旋即又耐下性子,“你仔细想想,早上儿子才见过他,晚上若不是那碗蛇肉羹阴差阳错被佑儿吃了,此刻躺在床上的就该是我们的儿子!”
全身又漫过那样激灵灵的冷,我望住南宫绝,伧然不已:“你也说此事不能与皇上脱离干系,可并不一定是他!”
“可也并不一定不是他!”南宫绝望住我,咬字缓慢,却是掷地有声。
一句话便将我堵的哑口无言。望着南宫绝,却又不是望的他。心中似被什么东西重重刺了一下,酸得难受,那股酸涩的气流涌溢过喉咙,又迫到眼眶,生生逼出泪光来。眼眶湿润的那一瞬,蓦地转过身去。
怀着云肄时,便屡次叫我堕掉孩子;连最后的见面,离开京城那一日,说的也是叫我堕掉孩子的话;昨日早上于臣相府外的巷子里见到云肄,晚上膳桌上就出现了那道蛇肉羹……情何以堪!
伤情之时面对谁都觉得不堪,即便是从不当其存在的南宫绝。——何况,他还是云肄的父亲,有关云肄安危的事他有权利知道。何况他对我与趺苏彼此的情意和交集知道的清清楚楚。
南宫绝恨怒地望住我,表情被一层从骨子里渗出的寂寞和忧伤覆盖,浮泛如此间初冬半夜层层的雾气,看不明晰,只有阵阵的隐痛,从那双眸子里逼视而出。他的气息也原有些阴郁,却在我迫泪转身瞬间融化作满腔的忧心和焦虑。
一声轻到无的吟叹从我身后传来,似妥协,又似硬生生压下烦乱,
他走近一步,轻声道:“是非判断在于自己,你要觉得不是他,就不是他了。”
他就站在我身后,吐话时暖热的气息如羽毛挠着我脖颈。我侧首望着南宫绝,不去理会他这句话说的多么不情不愿,不去理会他无奈得近乎温柔的语气,哪怕与他目光交缠,也自动忽略他掷地有声的凛冽遁去后,眼波中的刻骨柔情。只为他的话,心中开出一朵绚烂的小花来。哪怕是自欺欺人的心花怒放。
他的话说得多美好,我要觉得不是趺苏,就不是趺苏了。
离佑儿卧房不远的小湖石拱桥上,我拿着枝常青树的叶子,撕一片叶子便丢下,任其随风飘到桥下水面上。
南宫绝和云肄在石拱桥的左岸,万条垂下绿丝绦,乍看很难让人将信这是梁国的初冬。垂柳依依,惠风徐徐,如斯良辰美景,便连南宫绝那从来不为我待见的样子,瞥眼而去,也恍觉那道身影飘然若仙,卓而不群。云肄又承继了他父亲的神韵,父子俩一高一矮,一大一小站于一处,不啻臣相府一道绝美风景。
美中不足的,是小桥流水的声音太过忧伤,吟吟叹叹似谱着人的心事。南宫绝静谧而安详立于杨柳岸,连温热的阳光也不能拂去他眉心忧伤分毫。只照耀的湖面波光粼粼,宛如一条铺满碎钻,交映璀璨的流苏宝带,任怎样珠光宝气,也只衬得湖岸边的人更加茕茕孑立。我仿佛又看到前日在我心中怒放的那朵小花,在我那里盛开,在他这里凋零。花开花败,本是自然界规律。
云肄未必了知南宫绝心境,但父子连心,隐约有些感觉,仰望着他父亲,纯稚问道:“爹爹不是看的娘亲,看的什么呢?”
他站的岸边面朝东,我站在桥上面朝北,视线的方向都是交错的,自然不可能看的我。我瞥一眼云肄,这样的话也能扯上我?南宫绝从东方天空的云彩收回目光,眼波从我面庞转过,低眼瞧云肄,“今天的字可认得了?”
“都认得,”云肄道:“娘亲还教我背了一首诗!”
“哦?”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锨兮,赫兮喧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随着云肄朗朗上口的吟诵,南宫绝却凝了眉,云肄多背一个字出来,他的眉便凝得更深一些。竟至眯了眼。我继续撕着常青树叶子,冷眼旁观,无意激励,也不去阻止。只听云肄道:“娘亲喜欢君子!”有些不赞同地看着云肄,却也不意外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从幽州到凉山,我对沈径溪态度的转变,他瞧在眼里。
南宫绝似揣度到云肄会做出这样的结论。半眯着的眼散开了。忧伤也像是找到了散放的突破口。他蓦地笑起来,取笑般地笑起来,也不看我,笑毕,问云肄道:“觉得爹爹何如?”
——觉得爹爹何如?
云肄在我教习这首诗时,也如此请问了我。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一脸慈悲的微笑;云肄望着南宫绝,亦笑的慈悲。
云肄容貌本就像我,精致得粉妆玉琢,作我那样的笑容,宛如我笑在眼前。南宫绝望向了桥上的我。
不是刚才仅仅目光从我面庞转过,他是定定地,含笑地望着。
那是云肄之于他的答案,亦是我为此作出的回答。他晓得。
在他那样的笑容下,我收回目光,注目手中,又撕下了一片叶子。
他便往我这里慢慢走来。云肄虽没跟着,望着走向他娘亲的,他爹爹的背影,话语却寄寓厚望:“爹爹,你要做君子哦!”
南宫绝顿步,侧身看他,“何以要做君子?”
云肄不解地望着问出这问题的南宫绝。
南宫绝招过他,蹲下身问道:“爹爹不是君子,你为此讨厌爹爹吗?”
云肄摇头。
“这不就对了。”南宫绝微笑,“爹爹不会为什么而做改变,更不会做那伪君子。”
南宫绝望着我,目光似流光清浅掠过我脸庞,“生性如此,行为上加以伪饰,岂非表里不一?”暗喻的自是趺苏,无多少嘲讽诋毁的意味,却似意在循循善导我。
是时,我再去撕手中叶子,却是没有。是个单数。
话好,景好,人此刻也还好。
然而佑儿此次中毒大夫虽说大碍已无,时过三日却仍不见醒来。这不免令我惶惶焦虑,虽然大夫每日例诊也说余毒未清,昏睡个三五日在情理之中。可我见佑儿镇日昏睡在三哥三嫂的床上难免多想。以至于食宿都在佑儿那边,若不来寻我,便是云肄,日里见不到我也是常事。一两次说好了教习云肄功课,也忘了去。这日云肄趴在床边看佑儿,直童言无忌说床上睡的是他才好呢。云肄的小有微辞,不过是因为嫉羡我常在佑儿身边,对佑儿的姑侄感情。然而这日南宫绝恰好过来,听在他耳中,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竟是挽唇一笑,笑意间尽是诡秘。
不知是臣相府的大夫太过平庸,还是我的忧虑是预感,那样有道理,竟成了真。这日臣相府的大夫照例来问诊,不来还好,一来便不可置信地几番望闻问切,直让我在一旁紧张忧惧的跟什么似的。大夫确诊后,终于惶惶与我秉道:“少主……少主病况突变,不知成了个什么病……脉搏跳动低缓,呼吸也是若有若无,依这情形看,是病入膏肓之象了。”
悬忧几日的心终于得到归位,却并不安定,反被大夫的话激得身体一歪,差点站立不住。我也是觉得昨日佑儿还正常,就像大夫说的余毒未清,昏睡个三五日也在情理之中,可是这刻再细看,面色果真不如昨日。甚至比初中毒未喝鸡血前还要教人心紧。接下来,臣相府的大夫,宫中御医,民间有名气无名气的医者都被请进了臣相府。奈何每每为佑儿把脉后,大夫便托词此乃前所未闻的疑难杂症自己束手无策离开,渐至看过佑儿容色一眼,便摇摇头告辞。我心里越来越惶乱焦灼,南宫绝心情却一副很好的样子。倒也不起疑,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不是吗?佑儿此际药石无医是,佑儿初中毒的那晚亦是。——只要他自己的儿子好好的,别人的血脉他才懒得关心呢。即便佑儿算起来并非与他论不上亲戚关系,佑儿是云肄的亲表哥,唯一的表哥。但他就是那样,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