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没因东道主的悄然离开而消减文官们的分毫诗兴,兰析院里吟诗作对依旧,断断续续也听出所做诗句虽各不相同,却全是咏冬的。
冬季随着那日进宫回来无声拉开序幕,我望一眼身上素锦飞絮夹袄,此次回京,因不打算长住,秋衣都带的少,更惶论冬衣。这是南宫绝为我添置的衣物。便是未做足饱暖准备,可并非没有银两置办,然他为我添置了大批,林林总总,无微不至。我也没有必要将他送的放到一边不穿不用另去筹办,这样子浪费。再说他是云肄的爹爹,与他如此见外,也实在太生分了。
这是我的思想,并未觉得他所送‘温暖’我收受起来有什么难为情,亦没有受北皇漓恩惠时的不自在。甚至没想过还他人情。可此际望着身上衣饰却黯了神色,到底意难平,类似于怨结的一些情绪在我心中作祟。加之由文官们所作冬季时令诗想到了父王书房中的《子夜冬歌》,难免更为他的话郁郁不乐了,我也不看他,只道:“是!十年寒窗读书万卷,不是为了作春花秋月,青山碧水的诗,”我低沉道:“是为了监斩汝阳王府,以雪父王当年监斩南宫世家之恨!”
显然没料想我藉此话也能扯到这里,南宫绝停了喝酒,定定看我,却也没有生气,末了,只是道:“明月,你强词夺理!”
他的话说得低,语气也颇有怨怼,我蓦然抬头看他,立意长篇累牍地辨证,心神却为眼前脱俗的好风神怔住:他手提白玉酒壶,一如过去许多年月里喝酒,斜倚在我卧房门口,又因喝了酒或眼前景色怡人的缘故,明明意志清醒,目光却染了薄醉微熏,那样直勾勾看过来,直勾勾看着我。
心弦蓦地一颤,心湖中心荡的不是涟漪,而是激烈的,直欲拉人坠入深黑地狱的漩涡。他本就是位翩翩郎君,我亦从来尊重这个事实。不过因为他的人品,又因向来对他的提防恼恨,从不对他作他想而已。此刻抛去外在因素,抛去一直以来对他的成见,不得不说他风神脱俗,就如他戏言“对看明月,两相赏心悦目”,甚至直惑人心,勾魂摄魄,堪比妖孽。那眼目像是被赋予了嘴巴那样会说话的异秉,连目光中的懊恼,暗恨,屈辱,都绞缠编织作密不透风的丝网,突然便在他直勾勾的眼神下有些无所适从,这三四年里后知后觉的他的眼神,那样从偏斜角度看过来,来自于暗处般阴暗的窥视,后来的醒悟毕竟有些偏差错误,今刻细观,那样形容真可谓繁冗累牍,‘直勾勾’三个字最最精妙恰当不过。直勾勾……从来都以为是形容女人的妖媚的,竟不想他竟魅人到这个程度。一直以来,不欲多看他,到底是不愿,还是惧怕被他惑魅?
私心缘故,待他态度便偏差轨道了。本来先前诽谤便是他所谓的‘强词夺理’,我也自以为的怨结,借着低头,避开那教我无所适从的目光,转轴拨弦三两声,还未开口,他已笑道:“未成曲调先有情。”
才对他改变的态度立马就大转弯了,那些心颤也早消洱无踪,无所适从更是被抛到了九宵云外,蓦地就羞恼成怒,望着他道:“我这里对你设了禁足令你不知道么,何以又再擅闯进来!”
“有么?”他似笑非笑,“这几****到这里的一路可都是畅通无阻。”
我莞尔道:“你不会因此以为是我特意对你放行的吧?”
看着他,我阐述道:“此次回京我带着的侍卫本就不多,一半围守在我这里,一半围守在佑儿住处。为父母兄嫂等人建墓需要大量人手,与臣相大人借过人马,无奈臣相大人竟吝惜到这个地步,一毛不拔!无可奈何,我只有撤了围守在明月小筑外的侍卫,佑儿那里的侍卫,总是动不得的。”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本不需我特意阐明。此举倒显得我此地无银。好在南宫绝不以为猝,甚至不再穷追不舍教我难堪惹我恼怒,只是笑道:“不是我吝惜,实是人心不古,位及人臣,却是高处不胜寒,冷冷清清一个人,知人知面不知心,身边哪有多余的忠心耿耿的人?把一些尚且对我有贰心的人给你差使,这样的事,我也是做不出来。”
他说的意慵神伤,“况且宫里那位说国库虚空,已有大半年没与我发俸禄了,他对每位臣子一视同仁还好,偏偏如此对我,实在教人窘迫无地自容。自己尚且不能养活,何况下面的人?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寸步也难行啊!如今要下面的人听我差使,除非天上下金元宝下来。”
他却是哭穷,我本存了恼意,听着听着也变作了不伦不类的啼笑皆非,哪怕他说他的人马是留着防备章武帝,不能轻易变动的我也比这信些。
他不借我人马,我自会撤去明月小筑外的侍卫,将他们派遣用以修建墓室,到我这里的这条路,因此从此畅通无阻。
建碑立墓,我为此在臣相府长住下来;也为此撤去阻拦他到来我这里的人马,我苦笑,以后还得再为此做出什么妥协?只此一招,他一劳永逸。甚至称不得‘劳’,他只不过动了动脑子搬出了条稳住我的策子。
望着他志得意满的面庞,我有满腹懊恼郁结盘旋在心底,却又缺了那么一股子动力发作不出。
这是自那日进宫回来,臣相府常见的景象,我与他相处的模式。
保持一颗平常心,模糊他的名字和以往作为,将他作为一个全新的、陌生的人重新审视和认识,竟发觉与他相处也并非如我想象的,如过去经历,亲身体会的那样难熬。许是意识到我将他作为一个平常人待之,亦或者将我放在云肄娘亲的位置上,更或者他其他的我想象不到的思想和冀望,他的言行举止并没有我记忆深处那样讨厌——当然,这是在我们和平共处的前提下——甚至连好心办坏事,譬如这次回来后,使佑儿‘病况突变’以深浓我与云肄母子感情这样的事他也没有再做过。
——虽然,这是任何一个正常人,稍有良知的人都不会去做,永远不会去做的事。
——可是,要知道,他绝不是一个正常人,更没有什么良知。至少,在我心中是如此。
所以,仅仅是做到此,已完全足够我对他另眼相看了。
酗酒伤身,望着又喝了一口酒的他,“不是缺银子么……”
“这是次品。”他虚与委蛇胡诌着此酒银两用度少的话,手却提起白玉酒壶,与我摇了摇:那样小的一壶酒,自是喝不醉人,何况酒水叮咚响,酒壶里还剩余大半呢。悠哉之下小斟小酌而已。
相视之下,俱是会心一笑。然而笑意才曼延到唇际,又委顿黯淡了下去:这世上与我心有灵犀心意相通的人,竟是他!是他!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这日午后百无聊赖,正于父王书房逗留,就着桌上摊开的《子夜冬歌》阅览。瞧得入神之际,陡闻身后书架移动的声音。因着打扫,这里素常有仆侍进出,但主子在内,仆侍是绝不会进来烦扰的。而这些地方几近臣相府禁地,能于此地自由出入的,也只臣相府的主子南宫绝了。虽猜想动静的来源可能是他,可我进屋前这书房并无他的身影,我的视线一直放在门口,他也不可能是在我出神间进入没为我察觉,何况响动又是来自身后靠壁的书架。
我着实被骇了一大跳,陡转过身,虽见果真是他,还是骇在当场。——那靠壁的书架竟一分为二化用途为两扇门扉,而南宫绝赫然自那道门扉走出!密室,父王的书房里竟有密室!
自小生长在汝阳王府,又是父王爱女,竟不知父王书房大有玄机。这到底是南宫绝后来修建起的密室,还是父王在世时便已存在?南宫绝从这里出来的很是自如,像是常进常出,是这里常客的样子,是后来窥得玄机,还是父王早先说与他的?倘是父王告诉,父王又有什么道理不说与我,而是知会他一直视作亲子,却一直知道他有贰心的南宫绝?
惊愕,诧异,嫉恨在我脑中盘旋。我定定地看着南宫绝;南宫绝看到我,虽是诧异,倒也没什么其他的表情。便如那张他晓得在我那里,却从不过问的藏宝图,几年前不过问,而今仍是不过问。他料定了我不会出卖他,不管是与趺苏作梗,还是因为云肄的缘故;或是对我全心全意地信任,将我视作家人般地信任——虽然在汝阳王府的那十多年,便以家人的关系共处;今朝我是他儿子的娘亲,更可算作他的家人。可他心中的那个家人,显然与这两起缘故全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