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到云州快马加鞭不过半日功夫,出臣相府的时辰是上午,此时窗外光线青灰,乃是傍晚。
而我身体并没有长久昏睡后的沉痛,敢肯定,这还是被掳的当日。
这里是长风山庄,棠梨宫。
是了,这熟悉的厢房,似曾来过的厢房,不过添了龙诞和明黄,染了那样的帝王之象,我就没认出了:这是彼时趺苏住处,我与他琴瑟合鸣的地方。
正恍然,伴随着极轻的脚步声,有龙诞香逼近,瞥一眼窗纸所投映的他的剪影,我阂上睫。
房门被轻轻推开,听到那两位宫女与他见安的声音:“皇……”
“嘘——”他噤声后,很长一阵时间里世界都是一片寂静,若非房门掩闭的声音因为小心翼翼而越发刺耳尖利,宫女远去的脚步声因为微乎其微越发像行走在我耳膜,并不能聆听时间流走的痕迹。
他轻缓踱了过来,呼吸那么近,竟是在我床边蹲下。
粗糙带了茧子的大手,先抚在颊边,然后缓缓游动,在我的唇边来回地轻轻摩挲。
本是柔情蜜意,摩挲着摩挲着,却蓦地重了力道。
我听到他的呼吸,急促而痛怒。
便是我阂着眼,也感受的到他火辣辣的视线,灼烧在我唇上伤记上。
然而,又哪止这个,唇上这个齿印,一个吻又算得了什么?与南宫绝夫妻之实那么长岁月,云肄更是我们结合,怀胎十月孕下的生命,痛怒哪里痛怒的完?
不止对南宫绝有嫉、恨,怕对我也是有恨的,然而我此刻睡着,他掳我来此本又理亏,在睡着的我面前,终是发作不出。按捺着按捺着,终化作蓦地起身对厢房外的一声怒吼:“杨垲!”这一次,再没避讳声音大小。
“在!”
“怎么还未醒?”
“……属下省得分量,下手并不重。许是……许是现在傍晚的缘故,郡主睡穴虽自动解除,但机能困意,所以……”
杨垲解释的倒也有几分道理,趺苏道:“下去。”
“是!”
世界里便又只存我与他了。藉着杨垲的道理,我于‘睡梦’中倦倦侧了侧身,却是背对于他,继而又‘好梦酣然’起来。
睡穴未解,是不能够动作的。传给他我正值熟睡的讯息,他果真没有起意将我从睡梦中扰醒,安静地在我床边站了一会,便离了。
他才走,我已睁开眼,松一口气的时候,又再度忧愁起来:这可是他的卧室。他虽是离开,却难保不会再折转回来。
转念一想,棠梨宫修建历时五年,该是何等金碧辉煌。此间卧室不过稍加修饰,一切与当年别无二致。怎可能是他的寝殿?之所以保留址地,甚至物之原样,怕只是为那段逝去的感情存留一点来过的痕迹,他又怎会真于此处起居?
至少今夜无事。
然而虽然心中安定,也未能完全撤除防备。又因着此间厢房服侍的宫女折回房中,为不引她们觉察,只得再度阂眼。
勉强半梦半醒地睡到半夜,终于再在床上卧不住。——白日睡的太多;陌生的地方并不能好好入睡;另则夜阑人静,卧于床上,分外想念佑儿和云肄那两个孩子。
在佑儿的服侍方面,向来是精心的,倒无甚担忧;云肄与南宫绝歇在一处,冬夜漫漫,却不知南宫绝给他盖严被子没有。
南宫绝……
蓦地记起今夜他还等着我用晚膳。
半夜霜华,怕是没有今日街市流言,我此间未归,他只谴人一去齐王府过问,也明了我遭遇掳劫。
服侍在厢房中的两个宫女趴在外间塌上打盹,绕过她们,走到了厢房门口。
拉开门,便是满天星斗,满地月华。
没有想着此际逃离,我也插翅难飞。只是想看天上明月。
今夜必定不是我一个人的不眠之夜。
千里共婵娟。
心中才浮出这句诗,我已是骇了一大跳。思及那个人,怎跑出了这样的诗句?
心中大乱,蓦然疾跑到庭院,还没等停稳脚步平息气喘,身体已中了邪似地静止不能动了。
精神中了邪,身体也能中邪么?
“谁?!”
倒是一声骤呵响在我耳畔,将我拽回了现实。
可心神还沉浸于入火入魔中未得洗脱,没及去回味昔日亲密无间的声音主人为谁,倒是那主人又已愕然道:“明月?”
前侧,樱桃树下站起的身影,不是趺苏又是谁?
便是这间,他也是这样防备。虽然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甚至最初遇见他就是这个样子。但此时却蓦地跳过了最初相见他,他为自保而防备,因此的恻隐。意气心中生,我是不是该感谢他,他刚才出于防备的习惯只是点了我的穴,没有抽出腰间的配剑来?感谢他只是将我点穴,没有一剑误杀了我?骇然之下,连声音也像是在质问了:“当日因缘巧合,明月得以救得皇上在此处;今日皇上却是掳劫明月来此。皇上便是如此以怨报德的么?”
他笑了。俊嵘的脸庞飘着一抹月色柔光,那柔光笼罩在我身上,“我别无他法,何况又是出于好意。”
他看着我:“倒是你,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做什么?”
“皇上不也半夜不睡觉,专在这里吓人么?”这句话出,蓦然才意识到他在这里,半夜里在这里!是凑巧,还是如我那样也断了睡意所以走到了这里?可看他像是才从睡梦中被惊醒的神态……他是在这里酣然入梦的?这半夜,他一直在这庭院?傍晚自我床边离开后,就一直在这里了?我睡了他的卧房,所以他只好在此处,或者是因我而守在外面?一连串的揣测和省悟,阻塞了我的思绪,回过神来,气氛毫不意外变得腻黏不清,过往余情蔓延的一点暖意几要融化心中用冰雪筑垒起的城墙。
有一刹那的动摇,却终于还是没有再想下去。藉着低转目光,疏淡的话,冰冻愈浓的暖热,转移那份尴尬:“明月还是不会功夫的一介女流,皇上却非当日被人追杀,身负重伤无反抗之力的趺苏公子,穴道,还请皇上解开吧。”
他似是才想起,伸指替我解了穴位。
黢黑的眼眸却仍是牢牢注视在我脸上,如此想到他所问我为何跑出,是跑,不是走,只怕那不是他随口一问,更怕我的反问并不能搪塞过去,然而并无那刻逃离之意,也便定了定心,随他怎样问,我心中无鬼便是,何况掳劫我来此,理亏的,合该被质问的人是他。然而万没料到坦荡负气抬眼,映在我眼瞳中的是他一双深潭黑眸,仿佛藏了无数流光匆匆,穿越绵长岁月,直抵心田,“还是睡的不好么?”
有一刹那的失神,只觉我的计算在他面前显得多么可笑浅薄。
长风山庄的那段日子,我常常梦魇,不想他还记得,又说着这样怀旧的话。
然而之所以梦魇,不正是因为令汝阳王府满门抄斩的元凶他那段时间在我身边,所以睡不安宁么?复又生起的暖意瞬间消淡。到底,我难脱咎责。果真是父女,谏言父王引狼入室的时候,我又何尝没有?甚至,真正引狼入室的人,是我。从一开始,与他的相识相知,就是个错误。
再不知对他是伤情怨怼还是被磨平了的怨恨,然而撇去趺苏的身份,他亦是我的君王,与他耿耿终究是不妥的,何况余情在那里,又如何心硬的起来?“多谢皇上挂怀,”福身谢礼,正身时看着他道:“更深露重,皇上何以在这里?”自然是隐约晓得的,也自然没有明知故问的意思,却是质问,我垂睫道:“请皇上保重龙体。”
客套持礼反显得疏离,与他之间不过三步距离,我却亲手筑建起坚固壁垒,我不愿意迈过去,他也迈不过来,虽是无形,却明明确确将他抵御在外。他直视着我,神色渐渐冷寂了下来,“我们之间,我还是当年的趺苏。”
“在这里睡着了,也只因为这里是我们定情的地方。”他指指身侧的樱桃树,说起来都觉得不可置信和不堪——这样的地方,我们记忆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还需他再解说阐述给我么!
“只怕你已经忘了。”月色下,他的呼吸悠长,低声哀伤道:“出来与我说话这么久,你可曾注意这里一草一木?”
此间是半夜,并不能一窥棠梨宫全貌,甚至不能清晰看到它的金瓦玉柱,檐牙高啄,但入眼宫灯华光溢彩,烁灿流金,仿佛提前过起了花灯节,连满天星河都被衬得黯然失色,棠梨宫该是何等金碧辉煌已可想而知了。置身这样的盛景中,却似全没见到的样子,确实是我失礼了。“嗯,”我由衷赞叹,“棠梨宫好美。”
“虽是宫灯高照,夜色里却并不能真切看到棠梨宫的样子。”趺苏定定看我,“千万灯火,仿佛星辰,让夜景美了起来,所见是宫灯美,夜景美。”而不是棠梨宫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