趺苏一语成谶:“你根本没对它在意!”
趺苏淡淡凝眸于我,迫牢我的眼眸:“脚下的地方,你在意了没有?”
又怎么没有在意?刻意不在意而已。棠梨宫是什么样子,就如趺苏不幸而言中,我没有在意。可脚下的地方,又怎会不在意?如趺苏所说,这里是我们定情的地方,是原来的长风山庄。明知他让我看的是过去的长风山庄,我却论着现在的棠梨宫。也难怪他轻易就觉出我话里的敷衍了。
整个长风山庄还是原来的长风山庄。而所谓的棠梨宫,腹地正是这里。被棠梨宫的繁华锦绣,万众灯火包裹,这里清幽好似不真实。“棠梨宫今天建成了,其实还没有呢。”我恻然道:“皇上召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赏观新建的棠梨宫,共同商讨它还有哪里不足吧。”
我摆出和婉笑意:“不足的地方很多呢。譬如我们脚下的地方,就不太衬景。固然清幽,却没有一点行宫的恢弘大气。民间的宅子怎能与宫殿相提并论呢。我倒觉得,把这里也翻天覆地地改造拆除了,重新建几处殿宇的好。”
拆除吧,一点念想都不要留,把过去彻底地埋葬,再找不到一丝痕迹的好。
不意我如此说,他的呼吸急促着,渐渐沉重起来,那一呼一吸间的沉重与滞缓,沉沉地冲击在他的起伏的胸膛。“你竟然这样说,你果真一点念想都不给我留么!”他的容色痛苦,牢牢看住我,“你竟绝情绝义到这个地步!”
他的容色一如月色般素白,微微闭眼,近乎叹息,“虽是早料到了,却一直逼迫自己不信。”
他抬头,眸光幽暗,“事已至此,我们的情分……我不可能不明白。可我不甘心!”
他的眼瞳倒映进了温柔明亮的光线,低声哀伤道:“所以,我们都给彼此一次机会吧,最后一次机会……”
给他一次机会,给我们两人一次机会。
想来这也是他掳劫我来此的缘故之一。
便是我从不对他有情,他也意欲培养起感情;何况我们曾是那样山盟海誓的恋人。纵然不是第一次说感情到了末路,他亦心有不甘。又怎能甘心?!
理解他,却不愿应承,只勉强笑道:“皇上岂不知沧海桑田的道理?”
他打断我的话,切切道:“我只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那双焦灼苦痛的眼睛迫着我,“你把最好的放在了我的眼前,让我看到了,我又如何再瞧得上其他不好的?”他往我走近了两步,喑哑道:“那么,你合该负责到底!是非都要给我一个了断。或者欢喜我,就要永远欢喜下去;对我没有感情了,也要负责让我对你没有感情,让我……死了心!”
他抓住我的手臂,苦痛扭曲的神色仿佛抓住的是救命稻草,我澹然举眸,清晰看到他眼眸中的那一丝戾气,“不能让我一个人痛苦,不能!……否则,你我都别想安生!”他把我都拉来作为陪葬了,何况其他的人,他充血的双目烁烁一睁,“……所有的人,都别想安生!”
他的话,他的语气神态无不阴狠暴戾,眼角却有清泪涌出。
万也不能想象他也会落泪,我霎了霎眼看他。
起先以为是错觉,可我的手背上,清晰感受到滚烫的湿意。
未及变冷变凉,又有新的热泪落下来。
趺苏,我总是做不到对他绝情的。虽然一路创击,余的情已经不晓得还有多少。但毫不怀疑的是,曾经那份感情必定是圆满的。
我的人生残缺至斯,妩媚年华的相爱已不知过去了多少年……遥远的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那便给他一个机会,给我们两人一个机会吧。
逝去的感情,他想要挽回。他不甘。便让他遂愿吧。
亦让我省醒……千里共婵娟……但愿人长久……是什么意思?
他是趺苏,纵然我已平淡了爱意;他还是君王,君臣纲常,对他我有本能的臣服;他更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和知己,高山流水,琴瑟合鸣,长风山庄的那段日子,我没有忘记。如是让自己抛开一切杂念,就与他昼夜晨昏,两两相对,抚一段琴,煮一壶茶,挽那指间流逝的似水年华;他亦然,丢却一切政务,就与我闲情逸志,日子仿佛过的不羡鸳鸯只羡仙。试着去做恋人,许是曾经如此,居然都能很容易就进入角色。又因为想起曾经,便是对他,对与他的感情心如止水的我,也不禁怅然:人生若只如初见,若只如初见……
但正如那个‘若’字,抛开一切杂念岂是抛却的久的?不过暂时忘却和压抑而已。姑侄母子,血浓于水,一天不在眼前已是如年。作为云肄的父亲,南宫绝那里有动静无动静亦在我的忧虑之中;而与我流觞曲水的时候,趺苏的思绪怕也同我一般倘祥于天地之外。他是帝王,江山社稷岂又是一日能置之脑后的?掳我来此,与我品萧赏梅固然诗情画意,然那表象之下,又怎没隐藏各种势力的风云暗流。他所筹所虑的更多。之所以还能完全沉下心来与我演绎恋人,不过是我尚比他所忧虑的重要,对我确实一片真情。都认了真,也都不能完全认真,许是旁骛了的缘故,恋人做起来,便貌合神离了。
本来做如此决定,便是不忍拒绝他,亦给彼此一次复合机会。倘不能复合,也可藉此让他彻底死心,同时断了我的欲,绝了对他那点累赘的余情,亦存了那样的私心:试试千里共婵娟……但愿人长久……那个‘人’,可是我与他?若是他,我也省了心,就走复合那条路吧。走不下去也无碍,与他之间没有牵念,不如因为云肄的缘故,即便是与南宫绝划清界限,也那么难,那么难……
而若不是他……
不自禁地抚摩上唇,唇上齿印已经愈合了,可那个吻的温度似还停留在那里,甚至还有温度攀升的趋势……本是楚汉对奕,我猝然站起身。趺苏抬头惊问,“怎么了?”
“我是想……”我望着棋局,喃喃道:“上步棋,我走错了!”
趺苏一笑,他的黑子已经吃下了我的白子,“一步棋错,全盘皆输。”
他望着我笑,“别不是想悔棋吧?”
他作势去收胜相已显的棋局。“慢着!”我叫道,气定神闲望着他,不慌不忙执一子白棋落下,“置之死地而后生,我赢了!”
趺苏愕然看我:“敢情是使诈?”
“不是有兵不厌诈一说么?”我莞尔坐下道:“是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从来他是我的灾星,不想今日竟成我的福星。”
“灾星?”趺苏语气若怅惘若试探,齿间有低迷之气萦绕,“别不是我吧?”
事实算来,他也当得我的灾星。然而今日绝对没成我的福星。他似也想到这点,眸底有郁气盘绕,也是,那福星乃由灾星转化而成,他联想到谁并不为奇。而我望着趺苏俊嵘脸庞,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仿佛在一点点流失,我无力去抓住,也不想去抓住,而我知道,就如这盘棋,已成了定局:便是倾情演绎恋人的角色,我们之间到底已不再如过往。覆水难收,那段感情,阴差阳错弄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逝去的便逝去了……
我有意无意道:“今日执棋你心不在焉。”
他不以为杵地一笑:“成王败寇,输了就是输了。”
也不在这问题上缠绕了,我捻了枚白子手中把玩,“这些日子都在原来的长风山庄拾遗感情,棠梨宫别的地方我都没去呢。”
“可是嫌闷了?”他道:“在这座棠梨宫,你是自由的。”
自然的,只要不踏出那道宫门。似怕我芥蒂,他补充道:“在哪里都是自由的,只要在朕的眼前。”
很少在我面前自称‘朕’的,那字背后附带着那样多的荣华利欲,皇权,江山……
他在告诉我,我和他的江山一样重要。他是觉得这话给了我厚重的承诺和情义的,然而又怎知他给出的就是我想要的?“是有些闷的。长风山庄虽还是原来的长风山庄,未经修葺,但到处都是帝王之象。”那便顺着他的话说吧。他想要赐予,我便通通笑纳让他满意吧。
他果然喜悦,喟然道:“我想着你出生王府,不拘那些布置。”与我说着,已吩咐宫人将我住处明黄等等的撤去,“……不若素秋,到底出生商贾之家,微末了些。”他无意识地道,“其他地方,只要有兴致,我随时都陪你去。”
我愕然看他,他觉得殷贵妃出生商贾之家身份微末……那么,他以为我乃窦建魁府上欢场女子时,究竟做的何想呢?……与我结识时,我亦是做的行商之事,一副商贾之家千金的样子,他又作的是何想呢,似乎,在心里也觉得我身份微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