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楚又涌溢上来,我背转身揩泪道:“不是就快除夕了吗?总不能过年也与你置气吧?我们不过个好年,也得让肄儿佑儿过个好年不是?”
他松心,语气却不满意,“原来只是为这!”
我哑涩道:“不然,你还要怎样?”
他默默看我,低了声道:“我说不过你,也不……和你争。”
他从我身后拢抱住我,低首,在我耳边低低道:“以后,我们也不起争执好不好?”
我带泪笑道:“刚才你不是还说要事事掌握主动吗?”
他悻悻道:“自然是的!”
看着我,慢慢又软了语气,“只要你不离开……”
只要我不离开……
侧首,去望他,正迎上他注视我的目光。
深杳如不兴波,却又泛着点点鳞光。
当晚睡的并不好,他揣疑的话,最后的目光,便是还未笃定什么,也显然起疑了。
我不离开……那是他的底线,却也是我一定要反其道而行之的。既如此,他疑不疑心,实质于我已经无所谓了。
如是,再在南宫世家看到我与北皇漓言笑晏晏,他目光如若喷火,我见了,也懒得理会了。
只是,本还想这段时间里都对他好的……
“你们又打算远走高飞是不是?”北皇漓在南宫府上用过晚膳辞别后,他立刻过来了膳厅,不待我回答,他已暗自咬牙道:“别抵赖了!北皇漓的私居里都在整理行装了!”
前半句话意料之中,后面的话却着实教我意外了!
轻装远走,有什么好整理的?……蓦然记起北皇漓告辞时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一下停顿,北皇漓莞尔的笑容……幡然醒悟,北皇漓不愿意赢得不坦荡,所以才会明示南宫绝,与之明争。在我处起疑心,让他笃定的却是北皇漓。北皇漓如此磊落坦荡,我又怎能教他失望?望著南宫绝,我心平气和道:“这一次,肄儿愿不愿意跟我走,我不会有分毫强迫。他有他自己的意志。我相信,他亲近你,是愿意留在你身边的罢。”我站起来,看着他说道:“我把肄儿留给你,也算是基于此事,我予你的补偿。”
一句正面回应都没有,径自说着自己的安排,俨然远走在即。他恍惚了一阵,方才骇然而笑,“补偿?有什么好补偿的?你是肄儿的娘亲,便是带走他,也没有什么不合情理的地方吧?”他的双眸像是嵌满碎月星光,怆然叫人不忍卒睹:“说补偿……你也是知道你就这样走,对不起我,是吗?”铺天盖地罩着我的,却是深若万丈的情意。
确实不到补偿的地步,说补偿不应该,然而何以出口那话,缘故他猜对了。侧首不看他,回避他的,也回避自己心中的感情,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你竟然这样说……一句陈述的话都没有……我让你不要抵赖,你就真的不作一句力争,也不给我一句解释,自说着你的安排……你早就打算好了是不是?”予我,向来他是色厉内荏的,此刻却连表象的强硬都抛弃了,他拥着我的肩,迫我抬头看他,他的眸子里有难耐的苦痛和不愿相信:“只为了离开,连肄儿你都能够舍弃不要……”
撇过脸去,却正好看到与佑儿在庭院里追逐嬉戏的云肄,泪水顷刻簌簌下落。
他蓦然无了生气,仿佛泄了气的热气球一般,“其实也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你用不着补偿……”他温柔凝睇着我,似要把我的样子嵌进脑海中去一般,“要说对不起,从来都是我对不起你!”
是用不着补偿,然而补偿的对象是云肄……他说用不着补偿……我并不相信他会不要云肄,可是他转而变得温柔的话,那诀别般的神态着实令我忐忑不安了,望住他,我惶惑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肄儿,你总是要要的吧?”
却是不答。只是看着我,他步步退后,直至膳厅门口始转过身去,决然离去。
接下来的数日都心中不安,旧历年也在不安中过去了。更令不安重重增长的是,自那日南宫绝离去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待问过臣相府他的人,问遍所有人,都不晓得他的去向时,更是惶恐无边。肄儿每日数回与我询问爹爹哪里去了,所有的人都在担心他,方觉得他不可或缺。至少于肄儿,于我以外的所有人是。
而我,真心而论,真正人生里抹去他了,又如何能习惯?以往那些年里有他在身边嫌烦,此次回京以来,倒不嫌他烦,却也是觉得他这人于我可有可无,然而真正消失了,再如何欺骗自己他是可以‘无’的?离开他……再是痛苦再是不习惯也要习惯,可是他的名字,他的人,可以从我的人生里抹去,却绝不可以从这个世界上抹去。我生活在天之崖,他也一定要生活在海之角,而非另一个世界。
找他,翻遍了整个南阳找他,甚至南阳之外,及至整个梁国,再是梁国之外,及至……
终于这一日,一个满身血污,又面色青紫伴有中毒迹象的人到来南宫世家,出现在我的面前,仔细辨认,却是林烁。趺苏身边的御林军统领林烁。本来就疑心南宫绝的失踪与趺苏有关,林烁是趺苏的人,这个时候出现在南宫世家自更不引人待见。所有人都驱逐他,却是北皇漓在这个时候站了起来,一语压下众人心底的愤懑不平。
“我相信他!”北皇漓正义凛然道。
我亦是道:“我也信任他。”
是的,我信任他。
没有忘记林烁数次予我的惠善,虽每次奉趺苏之命行事,却对所行之事从不赞同。望著北皇漓与我,林烁露出了一个慰藉松心的笑容。
南宫绝果然受困于趺苏,究其原因,我要与北皇漓远走高飞,倒是其次,不过是对他最后冲击了。原来早在那之前,趺苏便已找到他母亲娘家吴氏老宅,在那里设下天罗地网等候他。他母亲虽是独女,吴氏那一脉人丁也早已作古,吴家老宅只是废墟,但趺苏笃定他一定会前去,定然握到了那里的什么把柄。而他果然去了,想必是真有把柄被趺苏握在手中。而知晓去会趺苏,前路险阻,八成有去无回,是而在又知道我决意与北皇漓远走高飞,他那等苍凉,旋即想着自己即将的遭遇,又释然,言该说对不起的人从来是他,从来都是他对不起我,甚至不对是否争取云肄置言一句,便那样决绝地离去……不是他不要云肄,而是他此去难回。
“……整个吴家老宅都被毒气侵袭,方圆两里,已被御林军封锁戒严……”
林烁说什么,再听不清了,满心里只记恨着南宫绝。他以一去不回的自殛方式,把云肄丢给我,想要以云肄牵制我,让我自此走不成了吗?他好计谋!我不会让他如愿的,一定不会让他如愿的!我要把他找回来,一定要把他找回来,然后把云肄丢给他!永远地丢给他!
“吴家老宅在哪里?”
并不意外我问出这样的问题,“霜林巷二十八号。”回答的人却是北皇漓。他紧接着道:“秋冬,带你家郡主去!”
有些意识不清地看北皇漓,北皇漓的眸光却异常清亮明熠。初到南阳,即游山玩水,果然不是只为消遣玩乐的。
“不可!”佑儿越来越有世家子弟的样子了,前一步道:“那里情势险恶,光不论其他部署,就毒瘴一样,林烁叔叔现已毒势攻心,可见那里毒气的厉害。”
北皇漓摸着佑儿的头,无奈道:“毒气都使用上了,可见皇上已用了绝招。只有你姑姑去,皇上念及旧情,或会稍下留情。”
北皇漓看着我,不无忧虑道:“前几日追踪到皇上在寻几味毒药,便猜测他有可能以此用事,所以准备了一些抗毒的药。——虽不知排不排得上用场,至少有备无患。”
“娘亲——”云肄低低唤我,亦不想我前去冒险,然而那个人是他的爹爹……
与秋冬俱是上了马,正欲策马离开,云肄又叫住我,“娘亲!”将一个小方盒子交给我,“娘亲,危险的时候打开它,里面有可以护佑娘亲和爹爹平安的东西哦!……一定要危险的时候再打开它……”
策马跑出很大一段路,云肄唤我的声音又传过来。勒转马转过身看他,他正对着我叮嘱般地喊道:“娘亲,你一定要将爹爹带回来哦!”
“一定要将爹爹带回来哦!”
没有依靠秋冬引路,是寻着那让人不舒服的味道临近吴家老宅的。没有忘记上次在棠梨宫,趺苏已欲致冬于死地,远远见着趺苏的御林军,已是示意秋冬回去。两人不欲,到底禁不住我再三将佑儿对她们的托付,含泪折路而回。这里动静,隐约惊得御林军注意,在他们还恍神间,我已一勒马,策马直驰进封锁区。没有御林军放箭追击赶尽杀绝,入毒气封锁区,去吴家老宅,这本来就是去送死,没有人会阻止敌人去送死——相对趺苏,我已然堪称他的敌人——何况,整个吴家老宅甚至周遭方圆两三里封锁区,俱被毒气笼罩,他们惟恐远远避着还来不及。只隐隐听得有人惶惶与趺苏禀报,“……皇上,是明月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