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在问,然而那好笑的语气完全是料准了。他忍着笑道:“这个墓室并不是埋死人的,而这原本也不是墓室。只是南宫世家纯粹藏宝的地方。那些骸骨,都是历年来觊觎南宫世家宝藏的人,死在进入藏宝穴地的路上。因为这类人向来有去无回,是而这里后来才被唤作死人谷的。”
不是墓室,不是埋死人的地方。听他如此解释,心中总算松了。而那些骸骨,生前都是有贪心的,倒也死有余辜,不值得可怜。遂行走地下穴洞,再不觉阴森可怖。
然而这里并无人看守,那些人才进入地穴,甚至还未抵达深处见到宝藏,即死了,再想着南宫绝一路握着我的手就没放开过,环顾南宫绝终于停下脚步的石室,看着石壁上随处可见描绘的彩纹,我道:“一路上都布了阵法吧?”
南宫绝看着我,慢腾腾道:“都已经走过了。”
他指了指他面对的那幅员辽阔的石壁,“看到那满壁的刻字了吗?”
“是小篆。”我道:“虽麻烦辨认,倒还识得。”
他道:“我们下一步要去的地方,是我们的正对面。约莫距此一公里的样子。然而因为没有路径不能直达那里,所以只得绕道而行。”他看着左右两条路径,道:“又因为这两条路上都有到了下一步地方又该如何去的线索。”
“什么线索?”
他又指着面前石壁,“一路都有这样的小篆。依据太行八卦的规律,一路拣字组成话语,琢磨其中意味。譬如,独留花下人,有情却无心。……是个‘倩’字。”
依据规律拣字,我道:“无限心头语,尽在情丝里。是个‘恋’字。”
他道:“学子远去,又见归来……是个‘觉’字。”
我道:“六十不足,八十有余……是个‘平’字。”
两相对望,会心一笑。有左右两边道路,当下各去一方,如此一来,自更节省时间。他道:“到终点会合。”
一路测字,刚到达。已看到了在那里等候我的他。看他等候姿势,显然也不过先我一步抵达这里。两相对望,又是一笑。
这里果然又有另一面石壁,也果然一路所测的字在这里都找到了对应位置。却见南宫绝对照须臾,试着去开启门环。但听轰隆一声,石门开启。进去后,却见是无甚新异的石室,甚至连先前那样彩绘甚至是小篆刻字都没有。我问道:“现在又欲如何?”
南宫绝道:“进去。里面多的是石室呢。”
他边当先往里走,边道:“藏宝图。”
半响过去,我依旧没有反应。他顿住脚步,回头看着我,皱眉道:“不是在你那儿吗?”
颇觉好笑,我迎视他道:“在我那儿,我就一定要带在身上吗?”
他顿生恼意:“这么重要的东西,不随身带着,你……”
不待他说完,我已发作道:“你以为我愿意将你南宫家的东西带在身上吗?”言下之意,是在怪我了?我悻悻道:“于你于旁人而言,那是宝物,可对我来说,那什么都不是!”他怔惊看着我,就那样看着我,僵持了一会儿,见他神色着实不像假作,亦知那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的东西,对旁人,对他,不是‘什么都不是’的,于是先软了脾性,颇是别扭道:“那藏宝图,在你身上那么多年,你不是早应该记得吗?”
见我软下性子,他不好意思起来,亦是和气道:“自是记得,然而越是如此,越怕出错误,总不如对照着。”
我无奈道:“我早将那藏宝图给了肄儿。”……说及肄儿,不禁两两对望。我拿出怀中肄儿交给我的盒子,打开,里面放着的不是藏宝图是什么。
怎么忽略了,他已经识得恁多字了。
而作为在边地三四年来,我送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他又怎会不好好‘研究’‘研究’。
娘亲,危险的时候打开它,里面有可以护佑娘亲和爹爹平安的东西哦!一定要危险的时候再打开它哦……
想起临别时,他将这个盒子交给我时说的话,笑意不自禁浮上来。
南宫绝将盒子拿过,望著里面藏宝图,想着之前私以为肄儿所谓的‘护佑平安’,乃盒子里装着神佛观音之类东西,还说肄儿迷信这个,亦不禁笑起来。
“走吧!”右手拉着我,左手紧紧拿着那个盒子,南宫绝踌躇满志地踏前而去,仿佛左右手携着的是我们母子一般。
有肄儿一番‘护佑’心意,行走地穴中,一路都是顺利的。心情也是前所未有的舒悦宁静。一个又一个无甚差别更无甚新异的石室像是精心布置的一个玲珑局,几要将人困于其间,变幻万千的藏宝图譬如黑夜一盏明灯,照亮了脚下道路,直指通往前方的那条蹊径。
“你看!”
南宫绝欢欣道。
已是告别了连绵不断的石室,所处之地赫然一个可容纳二三百人的洞庭。其布置,竟如大堂一般。对面石壁,四壁,头顶的顶壁,甚至是脚下的地面上,都是雕刻修饰的痕迹。是匠心独运的刻画。虽是精致繁复,却因为不是彩绘,没有那样绚丽的色彩,铺天盖地的石刻画,竟也不让人觉之头晕目眩。甚至一点眼花缭乱的感觉都没有。所有的一切铺陈是那样工整有序,画与画的衔接连绵是那样精巧自然,画,有鸟兽虫鱼动态画,有蓝天白云风景画,山水,房屋,城池,甚至是战场……虽是画象迥异,每一幅画却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有人物。看清了,出现频率最高的有三个人物:两个男子,一个女子。
其中一个男子正如苏轼写周瑜,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屹立战船之上,指点军士对敌,自有一股天生的威仪。‘成大事者’四字跃入心头。倘若此间壁画与南宫世家和云家祖先以及梁国开国皇帝有关,那么,此男子当是梁国开国皇帝,故事中的‘师兄’无疑。南宫绝像是隐约猜得我所想,见我望著梁国开国皇帝眼神孺慕,他笑起来,取笑般地笑起来,“那是我南宫世家的先祖,南宫律。”
南宫律?孺慕之情顷刻减了大半,望著南宫绝,我自说自话,“周瑜虽是盖世英才,究竟是没当上皇帝的。”
果然是晓得我心思的,见我言及周瑜,明明貌似风马牛不相及,南宫绝却并未表现出丝毫的迷惑不解。也不再理他,倒是又看顾起南宫律其他画像来。果然啊,果然,除了屹立战船那一副石刻画外,南宫律在其他图像中,无不一副风流倜傥形骸放浪的样子。固然形貌卓尔,却难免失之轻浮。相较起来,梁国太祖皇帝虽稍嫌寡讷,却稳重有加,无端添了丰神俊朗。
……趺苏,其实是有些像他的。
壁画中有一副穿针引线图,若非那女子确实是其中出现次数最多的那一位,我几要不相信她便是我云家先祖。不由讷讷道:“她……不是位将军么?”
“她是位将军,可是不也是位女子么?”南宫绝饶有兴味地回道。
望著画中女子,我云家先祖,更诧异,女将军的她,褪去戎装做女子装扮的她,竟是那样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人。
旋即又想通,以南宫律德性,必然是以貌取人,若非师妹确实堪称绝代佳人,他又怎会百计千方赢取芳心?
“你不觉得你们相貌神似么?”这时又闻听南宫绝轻盈的声音,南宫绝望着那女子领军作战身披金甲时的画像,莞尔笑道:“只不过她比你多一些英气。”
望著南宫绝,今日才说过喜欢我的这个人,譬如南宫世家先祖,如那南宫律一样的佚丽形貌,品质……仅从故事里了解南宫律,其实是不深的,但想必,他只比南宫律更坏不好,这么多年来,他的可恶,一点一滴,我还没见得透彻么?喜欢从他口中吐出,此间清醒地想起来,实在是让人质疑的。姑且算他真的喜欢,他喜欢的,又到底是我这个人,还是石画女子那般外貌?目光望著他的面庞,就如早前国人宣扬,那龙章凤姿正相配那倾城倾国,甚至除却外在,他的学识才智亦在我之上,又思及十多年来,相识相交可谓都将彼此晓知透彻,一路争执磨合,周折曲始,好不容易才能无猜无疑同处在同一方石室,终消释了心中所有犹疑。
“美人赃污了就不好看了,”听到他说话,才觉察他正以袖拂拭云家先祖的石画,我满目惊异,却又听他道:“你说我该唤她什么?云家自梁国开国起,也历经三十多代了吧?”说着话,他侧首看我,唇角还噙着玩味笑意。
我不由恼道:“云家先祖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却是转过头,面对云家先祖的石像双手合十,一派虔诚道:“看在肄儿那般灵秀智慧的份上,先祖也该许可我云家女婿的身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