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哪里。”人前我也表面功夫作足与他寒暄,看了看他额前一缕湿发,微笑道:“祖逖闻鸡起舞,听说绝哥哥每日也那个时辰起来舞剑。半夜霜寒雾重,绝哥哥还是多注意身体,多睡一会,怎么也等到天亮再练剑不迟。”
南宫绝借着指点我功课凑近一步,以只有我听的到的声音温软说道:“家门血仇未报,汝阳王府未倒,我岂可稍有懈怠?”
我回应道:“你可别壮志未酬身先死啊。”
“不会不会。”南宫绝拿过我的书本,当真辅导起我来。
他当真有真才实学,几日来我受益良多,然实在不愿他这颗毒瘤存在于汝阳王府,那****辅导我读《国语》,言及‘狼子野心’那个成语,知父王稍后会来考察我的功课,我含笑问道:“绝哥哥,狼子野心是什么意思?”
南宫绝研磨地望着我,照本宣科道:“狼子:狼崽;野心:野兽的本性。狼有凶残的本性。比喻凶暴的人居心狠毒,习性难改。”
我稚子懵懂地问道:“明明是说狼,怎么又言及人了呢?”
南宫绝声音平板地应道:“那是比喻。”
我还是不解,推开了书本道:“明明就是言的人嘛!”
“明月,怎么啦?”父王恰时到来,拢过我笑容温煦地问道。
我便仰脸望着父王,投诉道:“父王父王,绝哥哥尽教给我一些错误的知识!”
父王沉吟:“哦?”
南宫绝已知被我算计,与父王跪下,低促地辩解道:“孩儿不敢!”
我不依不饶,哭泣道:“父王,‘狼子野心’,绝哥哥说那意思是凶暴的人居心狠毒,习性难改。明明不是那样的嘛,说的是狼,怎么又论到人的身上去了呢!父王,绝哥哥教授错啦,父王……”
父王闻言大笑,诓扶我道:“明月,绝儿言之无错,‘狼子野心’的意思,就是比喻凶暴的人居心狠毒,习性难改。”
我还是不解,稚子何辜地问道:“这世上怎么会有狼子一般居心狠毒,习性难改凶暴的人呢?”
跪在地上的南宫绝蓦地抬头,盯视着我的眼神锋利如出鞘的剑刃。父王当前,恐父王与旁人察觉,短促地看了我一眼,立时又低下头去,小心地掩埋着情绪。
“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是好人……”
父王还在耐心慈爱地与我讲解,而偎依在父王怀中的我,接收着南宫绝锋利的眼神,嘴角抿出一丝得色。
让我失望的是,父王并没因此惩处南宫绝,甚至似没有由‘狼子野心’联想到南宫绝的身上去,临离去时,还亲自扶起南宫绝,待南宫绝,父王依旧是那个情深义重的义父,也依然让南宫绝闲暇时指导我功课。但南宫绝万万不敢再指点我功课了,自秦始皇焚书坑儒始,由文字惹起的祸端就不在少数,今日我以‘狼子野心’去提点父王,明日我会不会又以‘引狼入室’、‘养虎为患’、‘祸起萧墙’、‘忍辱负重’……这一类的词去与父王辩说呢?父王又不愚蠢,一次不以为意,两次不以为意,三次呢,四次呢?
为了避免教授我功课,也为了消释父王的戒心,翌日南宫绝就‘病’倒了,他脸色蜡黄地睡在塌上,卧床不起,奄奄一息的样子。父王母妃、大哥大嫂、二哥、三哥和我一起去他的居处探望他,父王他们见到他那副样子都相信,都以为他病的很严重,可我就是不相信。是而与父王等人一起出了他的内寝,我又折转了回来。
他似知道我会杀个回马枪,且等着我,见我回转来,非但无一丝惊异,还无一丝畏惧,一点也不怕我告发他的样子。他的脸色因为精心伪饰,仍旧显得蜡黄,但那脸上的得色,眼中神采奕奕的笑意,哪有半点重病萎靡的样子?本来睡在床上的他,这一刻歪斜着坐着,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专心致志抚摩着他掌心上的一团。
他的掌心上,白绒绒的一团绒毛,蜷缩着,恬然地安睡着。
猫,那是一只小猫。
就又看到了上半年梨树树根下我养了三个月,缺了头的小猫,看到了我病重梦靥里刑场上汝阳王府几百口人没有头,横七竖八地躺在血水里……
我抱住头,就痛楚地叫了起来。
才离开的父王等人闻声回转了来,甫时因为我的叫声,南宫绝掌上的小猫被惊醒,从南宫绝的掌上跳下床塌,跑了出去;而‘重病卧床’的南宫绝,因为我的叫声被‘惊扰’,眼神无色,脸容雪白,浑身抖擞,‘病情’加重的样子。
父王等人进屋,看到的就是这副情景。
父王沉声问我:“怎么回事?”
而母妃见南宫绝抖擞哆嗦,已是过去看顾南宫绝。
南宫绝的抖擞终于过去了,他撑着‘重病’的身子,在母妃的阻挠下,依旧‘吃力’地,‘执着’地,‘诚恳’地下了床来,他下了跪,与父王母妃请罪道:“是孩儿的……不是!王爷王妃请勿责罚明月。咳,是孩儿见明月之前养过一只小猫,以为……咳咳明月喜欢小猫,为了讨明月的喜欢,所以……咳,亦养了一只小猫在孩儿居处,不想,不想……孩儿的小猫惊恐到了明月,明月咳咳咳……才失声大叫的。”
“不……”不是这样的,他明知自那只缺了头的小猫后,我怕猫,才行此举的,难怪他之前斜倚在床上似等我回来,难怪他不怕我告发他的假病,原来他意在算计我!我呜咽摇头道:“我不喜欢猫,我怕猫,我怕猫!……”
三哥看了看我,老实地替南宫绝说话:“明月,你喜欢猫。你上半年还养过的。我看那猫可爱,抱了抱,你还跟我生气了呢。”
家里人都是见识过我爱猫的,大哥见我死不承认,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就连二哥,想要替我说话,都不好开口。母妃微带责备地看了我一眼,才欲说我几句,花嬷嬷和奶娘已将我拢在怀中爱护着。父王亲自上前扶起‘重病’还跪在地上的南宫绝,照护他在床上躺下,方才回头看我,一捶定音道:“明月,是你的叫喊声惊扰到了绝儿的休养,还雌黄狡辩。快给绝哥哥道歉。”
我抽泣道:“父王,不是这样的……”
二哥怕父王对我生气,拢了我到南宫绝的床前,在我耳边轻哄道:“明月乖,给绝哥哥道歉。”
我泪光迷蒙地看着南宫绝,委屈地扁嘴呜咽着。
南宫绝便又露出体贴爱护的兄长面孔,咳着嗽,强撑着在床上对父王和母妃拜了拜,气息微弱地说道:“明月年幼,难免撒谎不懂事,还望……还望王爷王妃勿斥责明月,不然,咳咳……孩儿病中亦是不安。只是……咳咳咳……”他剧烈地咳嗽着,好不容易在母妃的拍抚下舒缓了些,又吃力地道:“只是孩儿这一病,只怕……无力辅导明月功课,孩儿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向王爷辞了此事。”
他那副孱弱的样子,父王哪还忍心让他为我劳累,当即首肯。
一时父王等人又照抚过他,方才又一起离开。
二哥拢着我跟在父王等人的身后,我回头,南宫绝对我绽开了一个无比明媚的笑容。
南宫绝的这一‘病’,直到初冬季节才‘康复’。
白雪皑皑的湖水边,他手捧一只暖炉,悠然地坐在椅子上,不时往湖中投掷一些金鱼的食粮,见我路过,对我展颜欢笑,弯若月牙般的眼睛里,笑意狡黠若千年灵狐。他身着的又是白色衣袍,且披着暖烘烘的白色狐裘,雪地上的他,看起来便像是一只白狐狸。
我实在是气恨他,也实在觉得有必要再提点提点父王,父王一次不以为意,两次不以为意,也许三次、四次,父王就深思远虑了。不管怎样,我一定要在父王心中撒下戒备南宫绝的种子。
是而这日全家人一起用午膳时,我也不吃饭菜,只坐座位上黯然神伤,大嫂最先瞧见很是难过的我,放下筷子,贤惠地问我道:“明月,怎么啦?”
父王母妃等人都闻声看向我,就连南宫绝也瞥向了我,除了大哥依旧不耐烦地皱眉,和似有预感的南宫绝外,父王、母妃,坐我旁边的三哥都关切地问我,二哥更是离了座位近前询问,而我就是不说话,越问越是低声啜泣着。父王放下银筷,召我过去。我离了座位,过去了父王身边。父王抱起我,笑容可掬地问道:“我的宝贝儿,又怎么啦?”
我勉强止住了啜泣,才懂事地道:“明月感伤,让父王为之烦忧,都是明月不好。”
父王问道:“你感伤什么?”
我欲拒还迎地道:“一个故事而已,也没什么,不说也罢。”
父王神色一明,果然生起兴致,就连母妃等人也冀望一听,一根直肠子,最是朴实敦厚的三哥更是在我的话音一落,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明月,什么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