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人的冀望下,父王亦是笑问:“明月且说来听听。”
我知火候已到,勉强一笑,始才说道:“明月年少无知,哪里有什么好故事,不过是看到今年瑞雪,想起先生往日讲过的农夫与蛇的故事,心生哀戚罢了。”我仰头望着父王,稚子何辜地说道:“那条毒蛇在雪地上冻僵了,若非农夫好心相救揣于怀中,定死在雪地上。可惜毒蛇非但不知恩图报,暖和苏醒后,还将农夫一口咬死。那毒蛇心肠狠毒,真正可恨。”
我希冀地望着父王,既而言道:“那农夫实不该心生怜惜,搭救毒蛇,父王以为呢?”
自我言到农夫与蛇的故事,饭厅里的气氛便有些肃穆,父王的脸容依旧温煦可亲,然拢着我身体的手臂却由柔软变得坚硬,一如他当朝王爷位高权重的身份,孔武有力,无意识地按捺,已使圈禁在其中的我觉得吃紧。
父王的神情目光都看不出喜怒哀乐来,我不由转眸看向南宫绝。
然对上他的眸子,我不由浑身一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眸子哦,惊怒,凛冽的杀意翻滚若涛,交织在沉郁的瞳仁上,本来刀子般盯在我脸上的目光,见我望向他,眼圈蓦地猩红,似狰狞似屈辱,一个十四岁骄傲少年寄人篱下所特有的屈辱,以及猝不及防的惊怒芜乱,说不出的恨和伤。
那又恨毒又屈辱的眼神,硬生生让人恻隐生伤,让人思及他原本也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南宫世家,我大梁首富,南宫世家的世子,多优越尊贵的身份,本该也像我这刻一样,坐于父王膝上撒娇邀好。而今他家破人亡,还不得不忍辱负重寄居于仇家苟且偷生,他原本也才十四岁,并不比我年长多少,只是一个十四岁,孤苦伶仃的,少年……那一刹那,我甚至觉得我很残忍,但一想到他是个祸害,便硬生生地,面无表情地转过头不看他,我怕我再多看他一眼,便也像我汝阳王府其他人那般中了他的蛊,我去拉沉思中父王的衣袖:“父王,父王……”
父王回神,对我展露一个和蔼的笑容,然后父王抬眼,目光掠过母妃大嫂和三位哥哥时,已变得庄重严肃:“这个故事,不准再在汝阳王府提及。”
“父王……”我一脸忧急愁苦地望着父王。
父王更加宽松溺爱地抱着我,着侍女将我的碗筷递过来,他给我一筷一筷地布菜,“宝贝儿,多吃一点。”
明知父王故意丢开话题,我望着父王,也无法再开口说什么。
然后父王便专心于膳食上,他自己并没吃多少,倒是一直哄着我用饭菜,将我喂的饱饱的。
直到撤下午膳,父王放下我,始才看着南宫绝,与他道:“绝儿,到我书房来一趟。”
许是胆寒农夫与蛇的典故,第一次,三位哥哥未替南宫绝说话,不过也没站在我这一方。本来就静默的饭厅,父王与南宫绝离去后,更加地无声无息了。好像置身一个禁闭的空间呼吸不过来。又沉闷地坐了一会,三位哥哥起身了,大嫂扶着母妃也起身了,我就也起身了,我们一起出了饭厅,外面虽然很冷,我们却都惬意地狠狠呼吸了一口,然后二哥弯身问我:“月儿,二哥带你去捉翠鸟去不去?”
我看二哥也是强颜欢笑的样子,便摇头,也强颜欢笑地与他道别,说别处去转转,然后就跑开了,也没让春夏秋冬随侍,跑的离二哥远远的了,才用走的,拖着步子过去了父王的书房,抱着只暖炉坐在书房外的栏椅上。
南宫绝从父王书房里出来的时候,面对我,第一次没有潋滟微笑,也没有瞪我恨我,目不斜视,如若没有看到我似的,从我面前走过。
父王从书房里出来,看着南宫绝的背影,目光萧索哀戚,高大挺拔的身躯里,似有无奈感慢慢升腾扩散。
我抱着暖炉站起,望着父王:“父王……”
父王的脸容始汇聚出春日般温煦的笑容,他最大的儿子大哥都已经成家立业了,不惑之年的他,这样笑着的时候,眼角已有细细纹路,皮肤也有些松皱放弛,然更显得慈祥和蔼,他在我脸上喳地亲了一口,刚生出的短硬的胡髭扎的我很痛很痛,但我没有趔开,我看着他,又叫道:“父王……”
父王也没有再进去书房,也没有坐下,就那样站着抱着我,他看着皑皑白雪,怅惘道:“明月,父王连累你们了。”
我顿时哽咽,望着父王的面庞,好久才答道:“父王,你知道……那为什么……”
“这是我们汝阳王府欠他的。”
父王将目光从雪景转向我,和煦笑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明月要勤学上进,增长智慧,他日便是护不了别人,也能护的住自己,知道么?”
我强自作出安然的微笑,撒娇道:“明月有父王护着呢!”
父王慰藉地望住我,慢慢说道:“嗯,便是……父王也会护住明月的。”父王舒了口气,又望向皑皑雪景,映雪梅花别样红,不服输的清冽,一梢一梢,招展着争春竞妍。
本来因身为女子便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此更是蛰伏于汝阳王府举步不出。父王母妃都是再疼宠我不过的爹娘,因此也并不如别人家的子女每日晨昏定省不废缺地与父母请安,只除了家宴和父母召唤外,我每日都居于自己的明月小筑勤勉读书,舞文弄墨,兼或学琴练舞。只除了琴艺舞技是因为自己喜欢,及陶冶情操怡情养性外,我所读诗书皆治世道理,《春秋》《战国策》《五蠹》等等,只期学以致用,有朝一日,可与南宫绝抗衡争锋,护我汝阳王府。
父王并不是不知南宫绝别样居心,我已不用再行提点,而父王对南宫绝的态度,亦不是我改变的了的。南宫绝将在汝阳王府的庇荫下好好活着,并且茁壮长大,已成不可撼动的定局,我能做的,只是让自己变得智慧,以期防备他对抗他。便是一己之力委实微薄,至少也能做到父王所期许那般:护住自己。
前几次那般兴风作浪与他较劲,便是一时得意也未有裨益,只堪为小智慧;博览群书,取百家之长为我日后所用,方为大智慧。
寒窗书本间,一晃两三年。
兴许是腹有诗书气自华之故,三年间,表面上与南宫绝默契的‘友好’自不必提,便是别无益处的争锋算计也未曾有过;而私下里,我亦能做到不焦不躁,对他的笑颜视若无睹,不再是往日那般恨他怒他,不管他说什么恨毒嘲弄的话,我亦似若未闻,每每面对他,我面无表情外,总是能避则避,对他敬而远之,冷淡的样子。
这三年,我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崖苦作舟的同时,他亦保持着闻鸡起舞挑灯夜读的记录,文武双修,便是他是男子能自由出府花天酒地,他的活动范围,多数也只在汝阳王府,除去每日晨昏与父王母妃请安外,他唯一的兴趣,还是只每日读书累了,午间那时辰过来我的明月小筑,倚靠在柱子上看我。
十七岁的他,两年前就已经举行了元服礼,正冠束发,活脱脱一个少年郎君。本来就妖媚不可方物,越长大,他的相貌形态越加地妖孽,风雅脱俗不像是凡尘中人。不再是初入王府那般恨我瞪我,不再是几年前话语优柔地恨怒我,兴许是我冷淡他的缘故,他也不自讨没趣,常常一句话不说,只是看一会儿我,就走了。而我每每自做自己的事,自然不会去理喻他。
这三年里,他也有了第一个亲信,那人名唤吴坼,次他两岁,是南宫世家他往日的书童。
在汝阳王府,父王拨给他的人不在少数,但汝阳王府的人,他怎会视作亲信?吴坼是南宫世家的家生子,世代服侍南宫世家的主子,对他自是忠贞无二,况吴坼本人憨厚稳重,曾伴他读书,知书达理,无异于他的左膀右臂。
这年我十岁稚龄,作《齐物篇》阐治国之道,文才斐然条理明晰,满朝文武无人可驳,惊才绝艳压倒新科状元。帝云云家有女女诸葛,汝阳王府明月郡主始名声大躁,汝阳王府门前香车宝马,父王应接不暇。
这****送别老师,自上书苑回来,他倚靠在明月小筑门口那颗柳树树干上,神态举止似专程等在那里。而吴坼在离的他三五丈远处侍侯着,见此,我也转身看春夏秋冬,示意她们留步。过去了南宫绝身边,冷淡地看着他,等他开口。他手里拿捏着一支笛子,手指搭弄,似在试音。好一会儿才抬眼看我,出人意料的,今日他没对我流露那招牌似的微笑,沉静地看我,便显得有些谨慎。
“你可知道,你是在祸害汝阳王府和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