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威信依在,立时便有一位大臣想也不想地附和道:“嵩大人言之极是啊!”
原来是以忠贤闻名的嵩大人。父王素常与我推崇他,只是对他过余的忠贤不虞苟同。大有‘余忠余贤’是‘愚忠愚贤’的评判。往日不明白父王的意思,今日倒是有点懂得了。虽说今日集结面圣的都是以迂腐顽化著称的道学家、卫道者,他在其中,算不得突兀,但勋名老臣跻身其列,兀自自降身份了!年逾古稀而不服老认老,尚可赞叹意气可嘉;恁地挑拣也不挑拣,见一破事就牛鼻子似地往里面钻,以此显示自己虽老益壮犹有建树,就是自己不要脸面,白白让我一小辈瞧不起了!
趺苏虽因知道我乃他一手将满门推至断头台覆亡掉的汝阳王府的明月郡主而头皮炸开,犹如五雷轰顶,骇震的余韵一直持续没有间断过,但还是将臣子们的谏言听在耳中的,不过没心力去思想,去回应而已。然而他骇震之中,最初的吴大人在这时候言及君臣关系的话他因为没心力,也用不着去思想,不做回应,此刻那重量极退隐老臣嵩大人的话,以及臣子争相附和激情高涨呢?
若在平时,趺苏回应嵩大人,不用思想也知道首先是出于对他的尊重;此情此景,趺苏哪里会考虑到去尊重别人?哪怕是前朝元老,还是开国元老也罢。
趺苏回应嵩大人,显然只因为嵩大人谏言的话了。
早在汝阳王府事发后,明月郡主就声名狼藉,我朝百善孝为先,这样的女子贵为帝妃教人心中不服,也令臣民忧心皇家内院,终日惶惶不安呐!
声名狼藉
趺苏当然会对这话有反应!
我的手更紧地抠住幕帏,现在当真是不用也不需要再想着与他怎样解释我不是那样的不肖女了。既知我身份,他这个始作俑者,该是比我更清楚了!
汝阳王府明月郡主?
亏与他街头求救那日,车銮上,他鄙视不屑轻笑的出来!
危难当头,‘大义灭亲’保全自己,明月郡主惠质兰心果然名不虚传。可惜本宫平生最憎不贤不孝之人,汝阳王虽为本宫顾忌不悦,膝下如此‘孝’女,也让本宫心生同情,胆寒心惊呐!
那****怎好意思说出这番话来?今刻回想,当真恶心虚伪至极!
恰适一位大臣紧跟着踏前一步上奏,是编纂史书的学士,今届的新科状元。人虽是年轻,品性却与他的工作之枯乏迂腐类若,显然也极是鄙弃我这类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嵩大人褒有忠贤之誉当之无愧,说出了臣等最想说的话:明月郡主罔顾天伦,无孝失德,不堪亲君侧;藐视教义纲常,与兄长臣相无媒苟合,不堪为帝妃!”
此人年纪轻轻,腹舌功夫之毒辣却教人叹为观止,简直与南宫绝不相上下,他怎么不索性谏言章武帝赐我三尺白绫,一壶鸩酒,让我‘这种人’去死?
与兄长臣相无媒苟合那句话,不仅在得罪我,也在得罪南宫绝。他是今届新科状元,南宫绝曾经亦然。一个位极人臣做了臣相,一个只是编纂史书的学士,不会是心里不服到阴暗扭曲了吧?
强自压抑按捺的心绪在这位年轻大臣的话出口后,更像是一锅早已煮沸的水,冲破紧箍,汩汩腾跳起来,那热度不仅会灼烧自己,也会肆延出来,去灼烧别人,年轻大臣显然是第一个被波及者。——嵩大人德高望重,即便他先前有反应,也在强自按捺,可面对这位年轻大臣,他显然无需按捺,也不想按捺了。胸口的火还在燎原四野,肆意地燃烧,烧煮着那锅早已沸腾的水,再不借助外力扑灭,真的会将水煮干,锅炉破败千疮百孔,焦红直至化作灰烬。他需要一个拿来发泄的人或者事,年轻大臣正好撞了上来:
“伍成胥!”
趺苏直视年轻大臣,叱喝道。
而讨厌南宫绝除外,这位年轻大臣是我第一个讨厌的人。趺苏不算。趺苏,对他,现在对他是恨。又痛又恨,带着痛的恨。恨他有几分,心就痛几分;恨他有多深,痛就有多深。或者,或者,眼睛定定地看着年轻大臣,不去看趺苏,以讨厌的目光看着那年轻大臣,也是因为不想去看趺苏?甚至于分散到那年轻大臣身上的厌恶,也是身上对趺苏的恨与痛重的压的我喘不过气来,所以不得不分散一些到别人的身上,释放,减轻一些压迫?之于趺苏,之于我,那年轻大臣在这刻都成了被迁怒的对象。
我看着那年轻大臣,表情是对他的厌恶,心里却又是对趺苏的恨痛,手抠那幕帏不觉更使力了几分,或者根本已经不知道轻重,只听‘刷’地一声,幕帏整个被我抠它的力道拉了下来。将君臣与我隔在殿内殿外的那幕帷幔再也没有了,随着帷幔落地那‘刷’地一声,我伏在柱子上的身影映现在大殿里所有人看过来的目光里。
还是只用厌憎的目光看着那年轻大臣,不去看趺苏,不想去看。倒是站直了身。手依旧扶持着柱子没有放开。我怕我放了手,没有可以支撑的物体,身体会随时委顿下去。不可以委顿,我还是习惯,在世人,在外人,的面前沉稳有度,端庄得体,展示我的骄傲,我的矜贵。
“月儿……”
趺苏望着我,从喉咙里呓出这声惊悸的呼唤,他本能地要过来我身边,可脚步刚迈出,又凝滞住,整个身体都像是被巨大的忧惧充塞涨满,导致他连呼吸都沉重的像是在喘气。
我扶持着柱子,还是将目光落在年轻的伍大人身上,借着瞧那位伍大人,不去看他。
倒是那位伍大人,本因趺苏的叱喝大难临头,幕帏落下我的出现无形中救赎了他。而因骤然见到我,趺苏满腔的怒气转为了忧惧,更是将对伍大人的迁怒抛掷到了脑后,伍大人平白化过了一劫,甚至于连与趺苏下跪请罪都用不着,明显感觉到了我与趺苏之间的僵对——前一刻还是久别重逢的情人,这一刻却不愿去瞧上他一眼,好像累积了几生几世的宿怨,跨越不了的隔膜和距离,同在一殿之中却隔了千山万水,哪再有先前半点的亲密无间?——姓伍的大人和殿内其他臣子们,俱是惊疑地望着我和趺苏。
趺苏已经巍颤地望着我好一会儿了,可我还是不想去看趺苏。
我的这反应,是已知悉所有的事情无疑。趺苏一脸都是绝望,脚步也再没有勇气迈过来。
倒是那位嵩大人,仗着趺苏向来礼遇他,刚才趺苏即便气头上也卖他面子,更见倚老卖老起来。这关头,当仁不让地以自己德高望重的身份主持起局面,与趺苏作揖疑问道:“皇上?”
在趺苏初对‘汝阳王府’四字反应激烈时,殿内臣子就有诸多疑惑,不过没有,也不好表露出来;随着趺苏这刻面对我的场面更加匪人所思,臣子们心中疑窦更甚;而我与趺苏之间的气氛僵对,此情此际,也确实需要一人出面调和,嵩大人询问的话一出口,殿内明显有臣子松气的声音。显然连夹杂在我与趺苏僵对气氛中的大臣,也觉得呼吸不太舒服了。
当事人趺苏更可想而知。
趺苏重重喘了口气,几步到来我面前,小心握着我肩胛,嗓音轻颤道:“月儿,你听我说……”
也没再瞧那位伍大人了,我将脸偏开,回避看趺苏。
只要一想到我曾经的情人,我一直喜欢的人,他是覆我家族斩我满门的背后主谋……连艰涩咸腥的呼吸是强是弱也分辨不出,胸口闷疼,像是镂了一个洞,张开它黑糊糊的大嘴,嘲笑着我愚蠢的过去,那段纯稚美好的感情顿时变得荒谬滑稽……
趺苏到底没有勇气扳过我的脸让我面对他,望住我,脱口而出道:“是不是南宫绝告诉你的?”
他没再如往日对南宫绝以臣相相称,直呼的是南宫绝的名字。
先前他不知道我身份,可我已知他是梁国皇上,并没表现出一分对他的排斥,显然是我到来这议事殿前听到了什么‘风声’。
而南宫绝正是他对汝阳王府下手最大的帮凶,且与他甫知晓的明月郡主身份的我‘关系’最为亲近。
明知他在我面前提及南宫绝,没有半点羞辱我的意思,我还是克制不住羞恼成怒,转头望住他,恶狠狠地盯着他,冷冷质问道:“是他告诉我的,可这难道不是事实么?”……心尖巍巍地颤着,我与南宫绝无媒苟合的那些龌龊事,在知道我身份的那一刻,他定然已经联想到了……
可若不是他覆亡了汝阳王府,我没了后台,又岂会受南宫绝制肘?
汝阳王府兴盛的那些年月,南宫绝便是唐突了我,也会颠倒黑白与父王解释一阵子;而汝阳王府满门下狱的当晚,南宫绝就强—暴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