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谢恩后,皇帝始回过神来,收回予我恋恋不舍的目光,再看父王,看南宫绝,不禁都存了满满的温和。在南宫绝面前对南宫世家惋惜了一番,又当堂殿试,无论是吟诗作赋,还是政论见解,南宫绝皆对答如流,字字珠玑,藻艳文采,冰雪惊神。不一时,不说满堂文武,便是皇帝,也将我遗忘一边,如获至宝地看着南宫绝了。
臣相坷中天趁机以年迈请辞,向皇帝保举南宫绝为臣相,有坷中天推崇和作保,又有汝阳王府这赫赫靠山,加之南宫绝确有治国之才,皇帝欣然拜南宫绝为臣相。
我因声名,被皇帝封作‘花朝女’。
花朝女,虽无崇高的地位,却有尊荣。上一次封花朝女,还是梁国开国之初,梁太祖赐封嫡女睿敏长公主。睿敏长公主女子不逊于须眉,不仅辅助梁太祖打天下,还曾作监国公主稳定天下。今次破天荒这般赐封我,足可见皇帝的厚爱了。而花朝女的职责,便是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宗亲府设置讲堂,花朝女作老师,教授命妇们德、容、言、工。长孙皇后的《女戒》便是范本。虽这事枯燥无味,但这封号莫大的荣宠,却无可比拟。
何况花朝节即百花生日,那日花朝女将亲自引领宫廷民间剪彩条为幡,系于花树之上,名叫“赏红”。花山花海中,最最诗意不过了。
花朝女还有另一项有意义的职责,便是每一年二月十二,农作物播种之时,花朝女得做出表率,亲犯亲为,与百姓一起播种,以期瑞年丰收。这也许是皇室几位未出阁的公主不愿为花朝女的缘故吧。我虽是旁枝,但也是宗亲的郡主,而今又负有声名,担任废缺很多任的花朝女的职责,最最适宜不过了。
自金銮殿出来,马车驶出皇宫的城门,父王始如释重负地呼出了一口气,目光濯濯,却又因为忧心显得有些灰败地落在我的身上。便是南宫绝,看着我的目光也甚是不舒服。往次南宫绝不是恨我怒我,便是笑意冰冷地瞧我,这样不舒服的目光,却还是第一次。
父王慎重言道:“明月,花朝女可自由出入宫廷,不过谨记父王教诲,无事不得进宫。”
自小便兰心惠质,怎会不知父王在忧心什么,微微一笑道:“皇帝都是可以做我父亲的人了,父王多虑了。”话虽如此说,但一回想金銮殿上保定帝看我的目光,还是浑身不舒坦。
父王靠在车厢上,声音疲累温软地道:“还是防备些好。父王早知你长成后会是天香国色,所以在你幼时便训导秋冬勤勉学武,跟随你身边,总能有个帮衬。罢了,花朝女总免不了经常出行在外,父王多拨些卫队护卫你便是。因你三哥喜武之故,汝阳王府的卫队都是你三哥在掌管,回头让你三哥给你引见引见。只是皇上那里……”
父王看着南宫绝,说道:“绝儿,今日起你已是皇上钦点的臣相,日后亦是会经常进宫行走,在宫中的时候,多帮衬明月一些。”
南宫绝道:“孩儿知道。”
一时马车在汝阳王府门前停下,早侯在王府门前的春夏秋冬齐齐奔过来,春夏扶我下车,父王看着英姿飒爽的秋冬,严威下令道:“郡主出行在外的时候,你二人不可离郡主半步!”
秋冬领命:“是,奴婢谨遵王爷吩咐!”
在春夏的扶持下往王府里走去,受封花朝女名声大躁,却已不复之前完全地喜悦了,这荣宠的背后,掺杂了那么多的忧虑——
十三的豆蔻年华,云家有女初长成。
父王曾授命北伐大元帅谭承昴的军师,汝阳王府的卫队自是百里挑一,武艺高强莫可名状。又多是行伍出身,纪录严明。这几年又得三哥亲自训导,战斗力不容小觑,便是即刻上战场冲锋陷阵,都绰绰有余了。也难怪撇开父王母妃位高权重的身份,人对我汝阳王府依是那般忌惮,便是皇帝,也不得不礼让三分。
卫队统率有云坤、荷尔穆等人,在三哥的引见下,这些日子已与他们熟识了。云坤是汝阳王府的家生子,祖上世代效命于汝阳王府,最是忠诚不过,是而三哥依父王命令,明里暗里选派护卫我的人手,我当即看中了云坤。他二十来岁的年纪,较为年轻,心思灵巧最能随机应变,我出行在外若遇事故,他拿得定主意些。
荷尔穆而立之年,沉稳老练,留他跟随三哥护卫汝阳王府周全,那份威信最能撑得住场面。
这日在宗亲府授完课,秋冬配剑随侍身后,春夏一左一右扶我出来,才要上肩舆,却听侯在身侧的云坤作揖道:“三公子!”
望去,三哥没精打采地走过来,既没乘轿,也没让人跟随,便这样一个人行过来,云坤与他作揖的声音,他也似没听到,兀自垂头走着。夏生性爽朗,噗嗤一笑道:“三公子今儿个怎么了?”
三哥总算被唤回了神,望向我,眼中总算有了些神采光亮,几步过来急促地道:“明月!”
我柔桡望着三哥,然三哥激动地看我,嘴唇蠕动,好似有满腹的话要说,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那样延续了半刻,他丧气长叹,拉过我的手,往回路走着,说道:“不乘肩舆了,陪三哥走走罢。”
与三哥朝夕相处,自然不是今日才发觉他神思不属的,是而先前也不说什么话,此刻被三哥握着手,从人远远跟着,兄妹俩慢慢行在前头,始才开口道:“三哥是不是要我帮什么忙?”
本是垂头丧气的三哥,一听我这话,登时紧张激动地看我,脱口就问道:“明月你怎么知道?”
我盈盈笑道:“三哥把‘求助’两字都写到脸上了。”
见我都如此说了,三哥便是有退缩之意,也只得硬着头皮坦诚了,好在这一次,经过了酝酿和沉淀,不如先前那般难开口了。三哥看着我,说道:“明月,我喜欢上了一位姑娘。”
我含笑问道:“所以呢?”
三哥叹气道:“唉,什么所以,就是想与她表白,想每天都看到她,想……想……”
三哥难为情地摇了下头,求助地握紧我的两只手臂:“明月,你说三哥该怎么办?”
我慢慢踱步走着,想也不想地道:“当然是娶进家门了。”
三哥又叹了下气,说道:“可是门阀制度森严,世族与寒族无法通婚,她是寒门女子,我怕皇上不会允许,宗亲府不会允许,父母大人也不会允许……”
我思索道:“父王母妃都是很开明的人,只要三哥与新嫂子情投意合,想来不会阻拦;至于宗亲府,我可以帮三哥说服;只是皇上那里……”
“皇上那里,我可以说服。”
南宫绝不知何时已在我身侧,低眼看我,笑意盈盈地应承道。
南宫绝一身臣相官服,才从宫里出来的样子,轿子和从人都远远跟着,只吴坼随行在他身后。
不等吴坼与我和三哥请安,三哥已释然一笑,与南宫绝作揖道:“如此有劳了,溶诚在此谢过。”
南宫绝莞尔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溶诚见外了。”
说着话,南宫绝又低眼看我。
因他助襄于三哥,我也不好太过冷待他,微微一笑道:“明月代新嫂嫂谢过相爷了。”
南宫绝呵呵笑着。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一一进行中,三哥与新嫂子的婚事已经提上了日程。新嫂子性情刚烈,又英姿飒爽,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与武艺高强的三哥倒是天作之合。她潇洒不羁,不受礼教约束,别人婚前不出闺阁半步,她倒是依旧我行我素,三哥也常常借着与我外出郊游的名头,与她在外私相会面。一来二去,姑嫂俩倒是趣味相投,三哥常常被撂在一边。
这日上午我绣着福寿锦屏,那是给父王五十大寿的生辰贺礼,三哥又将我拉了出去,到了街市上才说是给三嫂挑件礼物,他说他从没送过三嫂东西,也不知道女孩家喜欢什么,所以让我帮着挑挑。我打着商量道:“三哥和我说说你和三嫂是怎么认识的,说说你们之间的故事,我便帮三哥这忙。”
三哥满面窘容,情急道:“明月你……”
我撅嘴说道:“你不说我便问三嫂去!”
三哥虽是窘迫,但也无奈,只得招供。
也是很寻常的恋曲,三哥向来厌恶骄奢淫逸的王孙公子,以品行学识见长的京城四公子是三哥从小到大的朋友,京城四公子俱是人品模样一等一的风雅逸士,骑射方面,自然次于三哥。四公子之首,有‘未央客’之称的沈径溪的马驹受惊,街中狂奔,三哥义不容辞去制肘那马,全力以赴之下还是伤到了三嫂,三哥卤莽和情急之下,也不顾世俗礼义便去捞三嫂衣袖。三嫂和三嫂的姨娘对三哥一顿叱骂,三嫂骂的是三哥当街策马,三嫂的姨娘是个中规中矩的妇人,骂的却是三哥的轻薄。沈径溪等人哪里听得妇人絮叨,好心提议三嫂可入汝阳王府为妾,说三嫂一寒门女子也是做不得三哥的正妻的,哪里知晓三嫂勃然大怒,说宁为穷人妻,也不为富人妾的话。三哥骨子里也是很传统守旧,又肯负责的那种,当即表示愿娶三嫂为妻……本来只是出于责任,哪知一来二去,两人硬是擦出了爱情的火花。三嫂虽是寒门女子门户低微,却仗义直爽不拘小节,被夫子洗过脑很是迂腐的三哥一面皱眉,一面钦慕,到今刻要巴巴地娶进家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