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绝睨一眼手上的大红婚贴,抬眼望着明月离去的方向,明月交与他的成朔与平阳的婚贴依稀还有她指尖暖热的温度,伊人却远去,望不见也摸不着。一如她怀孕以来的这些日子。他知道她恨他——不,连恨都没有了罢?就像与他彻底决裂那****说的,在知道章武帝乃覆亡汝阳王府背后主谋后,她连对他的恨都没有了。
对一个人无爱也无恨,是什么意义呢?南宫绝怅惘地想,之于她而言,他就像是丢弃在大街上的一堆垃圾,一个无关痛痒的陌生人。
原来什么都没有改变,哪怕过去三百六十五个日夜,他以她夫婿的身份掌控她的身体,做尽了夫妻之间才应该做的事。她的身体……南宫绝顿时神思不属,呼吸粗重,他有多久没碰过她了?是了,在带她进宫,在章武帝插足他们之间,他们之间平衡,顿时被章武帝的出现打破了。他不该那么沉不住气,她给点笑容他就觉得阳光灿烂,她施舍一点假意虚情他就走路轻飘飘摸不着北,被她鬼迷心窍了,才带她进宫去。他不该的!
他是想娶她的,从来就想娶她的,也从来就知道,她是绝不愿意也绝不会嫁给他的。汝阳王那么多次做主为他们婚配,她无不泣涕涟涟地跪着,她就那样反驳回去还好,偏偏泪流满面地跪着,眼泪看得汝阳王心疼,哪还舍得强迫她?也看得他心疼……哭什么哭!每每她不愿意,爱女心切的汝阳王也不舍得强迫,他低头抬眼看汝阳王,他的眼神是带着恨意的。是的,他恨汝阳王。就像十年前站在汝阳王府大门前,初到汝阳王府一样。十年前,是出于对监斩官的汝阳王的恨,那以后,是对不舍得逼女嫁他的一个父亲的恨。
他就那样带着恨意继续蛰伏在汝阳王府,他无数次联想她儿时那个‘农夫与蛇’的故事对他的比喻,他觉得他自己确实像一条毒蛇,沉睡在汝阳王府的一条毒蛇。就如覆亡汝阳王府他是帮凶不是主谋,他是没打算覆亡汝阳王府的,他只是沉睡着的毒蛇。只要不被人唤醒,不被人吵醒,他昏睡着,就不会危害到汝阳王府。而他也愿意一辈子这样睡着,不醒来,他并不想危害与她有关的一切,何况他们是她的家人,是确实对他有养育之恩的人。
蛇是贪淫的动物,他有时候想,他是发了情,沉睡中的他不是被谁唤醒吵醒,是因为情不自禁地思念她,而因为思念她,生理上更加蠢蠢欲动,本就旺盛的生理欲望哪里再承受的住思想上的火上浇油?何况不是兴致忽起突发的念头,不是两三日的思慕想念,而是累积了十多年的朝思暮想。他不知道他是何时对她有想法的,只知道最初是恨她恨得想将她扑倒在地,她是汝阳王府的人,他恨她是多么地理所当然,后来他还是想将她扑倒在地,并且从没有断过这样的念头,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还想做些别的,手从她裙底摸上去,撕开她的衣服……啊!他喉间滚出低吼,他战栗颤抖血脉贲涨,他不能忍受再这样睡着,他极其地躁乱不安分,他撞破了头冲破了禁锢终于醒了来。
是的是的,这才是主因。去他的什么家仇什么血恨!他不奢望她会对他有爱情,至少短时间内不奢望,他的身体首先受不了,没有骨气地缴械投降。累积了那么多年月的邪恶欲望,汝阳王府满门下狱的当夜他就迫不及待地将她占有,其实那夜他是单纯地邀她一同用膳的,当然也不排除其他阴暗的念头,他暗自庆幸她那个时候还惹怒他,是的,梁国最美丽的花朝女,高贵的王府郡主,无论何时何地看去,她身上都像是笼罩了一层圣洁的光辉,便是邪恶如他,哪怕再想,也不知道从何处下手,就像一个贫穷的孩子,乍得庞大家产,不知道怎样去挥霍一样。是的,他庆幸她激怒他,他终于在怒意和欲念的驱使下触碰到她的身体,可当他在高潮中腾飞俯视到身下的她置身事外的淡漠,那样厌恶得把自己冻结起来,置身事外的淡漠……他立即从天堂跌下地狱,再感觉不到一丝的快感。他又是震怒痛恨,又是凄伧哀凉,恨她也恨自己,哀怜她也哀怜自己。他想她哪怕表现出一丝恨毒,他也会俯下身吮掉她眼角的泪水,也会将她赤果的身体搂进怀里。偏偏她什么表情都没有。对他无视的彻底。她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与他相处呢,就像,就像儿时的她拉着她二哥的手捕翠鸟一样,就像稍大些的她求着她三哥教她骑马一样,就像长大后的她代他大哥行商一样,他只想……只想她也能像这样跟他也好好相处。他曾无数次跟在他们后面远远睹慕那样温馨的画面,幻想着她笑颜以对的那个人是他,他在心里小声乞求着,他在暗处偷窥着,他就像个贼像个小偷一样,他是多么卑微的臣相大人。
……原来什么都没有改变,哪怕从事实上说这一刻他已是她的夫婿,哪怕那以后他一直算得她事实上的夫婿,哪怕而今他还是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他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她是去与章武帝约会,今夜甚至还不会归来!大红婚贴被他紧攥在拳心,他不能去想象,他骤然背转过身去。身后是大片大片的梨树,入目梨花正绽到极致,那样极致的梨花白,他甚至担心它们马上会因为过分怒盛而凋谢,他的心境不适合眼前这样的美好景致,他转身往兰析院而去。
烧灼着他身体的火焰,在章武帝翌日再约见她时,很轻易地喷薄而出。章武帝使她昨夜未归,进宫两相花前月下,还来臣相府问他要人?是在向他炫耀么?教他惊疑的是面见他的愤怒后,章武帝的愤怒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章武帝竟说昨日与她出游途中,她便被他唤回,大相斥责他背后损人的不轨用心。相互对决争锋逞惶不让,再至问对方要人,积怨已久的君臣关系更见悬于一线,战火一触即发。可势均力敌的两个人要开战是多么不易,都清楚对方的实力,对峙到最后,两人都有些疲惫,也都回味过来。
她是走了。终于还是走了。他们一直能相互感应彼此的心念,他是有所预感的。也是对此有所防备的。她有身孕以来,每每她出行在外,他都有吩咐从人暗下尾随,可还是给她走了。他先章武帝仓惶跑出大厅,观音送子,灿金红鳗,比目天鸟……他应她要求四处搜集来的,摆满大厅的送与成朔与平阳的婚亲贺礼因他的跑出被带的满厅都是,凌乱一地。
冲到明月小筑,果然奶娘花嬷嬷都不在了,连夏都不在了。明月小筑一切如故,只除了没有人气。她什么都没有带走,她走的多干净,留下整苑物物什什,每一样都有她的气息。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而今却是人去楼空。章武帝站于他身后,俊伟身体宛如被镂空。他步履缭乱走进她卧房,蓦然回首,他做了什么,他都做了什么,过去一年里,他都做了些什么?
那一日,起大风,满园梨花纷舞,零落成尘,只有香如故。
只是没想到这昭兆了她的丧命,马车落崖,她以那样惨绝的方式在他眼前魂飞九天。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四十多日翻江倒海却连尸体都打捞不到。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自然是想着她有可能生还的,可是五个多月身孕的她落江能有几分生还的可能?他找着她,不懈地找着她,丝毫没有回京城的念头。汝阳王府,臣相府,没有她的汝阳王府和臣相府之于他还有什么意义?
没有她的这世间之于他又有什么意义?他从萧溶意手中接过那方鲜血干涸的手绢,手打颤了,便是预料她落崖孩子保住的可能性一分也没有,在收到她落崖之前,她便堕掉了他的孩子的消息,他还是一口鲜血喷溅而出。盛夏的阳光灿烂,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抬起头,视野竟是一片模糊。他抬手往脸颊摸去,上面湿湿的,冰凉一片。他有一瞬间怔忡,这是什么?是眼泪么?他南宫绝也会流泪么?他望着棺中酷暑天尸化两月,不说身形相貌,便连肌肤也尸溃见骨的尸体,泪水狂狷涌出。
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他不断退步,骤然转身发足狂奔,不顾一切。周遭的人见他突然失了控,都骇得赶紧闪到一边。他一路狂奔,到了山顶终于停下,倒在地上喘气。他掩住了自己的脸,控制不住倾泻而出的眼泪。为什么为什么,明月不会死不会死,她是他的,是他的!没有他的允许,她不能死!他奋力地站起来,冲到乱石崖边,对着大江大叫一声:“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