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疑惑道:“来看外祖母和自顾又有什么关系?”
陈公公小声应道:“得势的时候连乞丐都能跟你扯上世交同宗转折亲;倒灶的时候连兄弟都要划清关系,父子反目,甥舅成仇,避之犹恐不及,哪里还肯往上挤?再则如今忠靖侯史鼎和王子腾外放多时不能回京,前两日忽然听到消息,大概过几日就要抽调回来,但都没有实职,如此又岂是好消息?如今府里又也是自顾不暇,他们也是自顾不暇,如此各忙各的,也没什么稀奇。只怕过些日子还有得忙的呢。”
竟有这些缘故,黛玉沉吟片刻,拉着陈公公进了书房,问道:“公公为何说过些日子还有得忙的,这话又怎么说?大舅父和大表兄都是世袭武荫,难道还能将他们怎么样?”
陈公公摇了摇头,眨眨眼,高深莫测的笑道:“姑娘想啊,府外娘娘薨逝,草草下葬;如今世交姻亲各自有事儿,自顾不暇,也帮不上;大老爷二老爷和珍大爷的官声也实在不怎么样;近来又有人参奏贾雨村,这贾雨村的事儿至少一半都与府里有涉;这一样样哪里有一件儿是能让人安枕的?
府里的事儿姑娘更是心知肚明。老太太如今已经这样了,东府还跑了一个大管家,府里做下的事情他哪里有不知道的?二太太的事儿……就是那韦家婆子的事儿,姑娘想来也该知道些,如今没了娘娘,她也好不了多少;宝玉又是这般模样儿,他院子里更是鸡飞狗跳,这哪里像个过日子的人家?因此日后老太太那里姑娘还是少去一些,少沾惹是非。四姑娘尚且知道自保,姑娘还是外姓,难道不该为自己打算一下?”
听得这一席话,黛玉愣在那里半天也没回过神来:若果真呼啦啦大厦倾,是不是还会殃及梁下燕呢?柏梁失火去,因入吴王宫。吴宫又焚荡,雏尽巢亦空。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难道竟然一语成谶?!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先按下黛玉这端,且说湘云此行如何。
当下湘云到了贾母卧室,见到贾母那般模样儿,顿时呆立在那里,没了年少时的气性,不消片刻功夫,眼泪便吧嗒吧嗒往下掉。要说也由不得她不落泪,自宝玉成亲到现在不过一个半月的功夫,竟然有着天渊之别,从贾母到王夫人到府里的情形都是如此。
湘云站在门口,就见贾母半躺在床上,原本鲜亮富润的脸,这会儿瘦了不少,一脸的皱纹,干巴的和松树皮差不多,若是换身衣裳出去,别人指不定就当她是粗使婆子;一头白发,也没了以前的光泽,虽然早起梳过,但这么靠着,时间一久,也就有些凌乱;而最容易让人显老的,还是神情气度。贾母此时形容疲惫不堪,面相憔悴,便是不用再打击,也有些起不来的意思。若非儿孙绕膝,只怕早坚持不下去了;而床前的儿孙,也正是最让她操心的,让她操碎了心,到如今却落得个如此下场,她如何不累?
下场,也许还不可知,至少眼下门面还在,但谁知道将来又能怎么样?贾母经历了七八十年的风雨,见过多少事儿,兴衰成败,生老病死,这会儿回想起来,都历历在目,挥之不去。远的皇太后的选入宫到当上皇后不说;义忠亲王老千岁盛极而亡也不提;近的义忠亲王嫡孙和定邦公子孙复位,月圆而缺,月缺再圆……元春也去了,黛玉死里逃生好几次……
宝玉,对了还有床前的宝玉,从花儿一般的容貌年龄,到如今看着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还像个样子,疯起来和疯子没什么两样;还有怡红院的那株女儿棠,竟然死了两年还能活过来,重新发芽开花,热热烈烈的再来过。这一切,都让她觉得累。
湘云从贾母身上转到旁边坐着的宝玉,那个她曾日夜思念的爱哥哥,为了她和黛玉闹了多少别扭,到头来却是一场空。而现如今,似乎众人都比不过她,至少宝钗眼下的神情就比不上她。看看宝玉,神色时而痴呆,时而怪诞,难得正常片刻,也不知道脑子里想的是什么。眼眶陷下去,眼光散乱无神;颧骨凸起,双颊微洼,颜色暗白;双手也如枯枝一般,佝偻着背坐在那里,有气无力的半低着头,两手软软的搭在腿上,像没睡醒似的。
湘云边吃惊边想,若是嫁个这样的男人,大概这辈子也好不了。至少比卫若兰差远了,不仅日常细心体贴周到,事事容让;而且房里也和谐恩爱。既能在体贴她的时候温柔如春风,也能在宠爱的时候攒足力气像个男人;既能在她得意的时候让着她尽情,也能在她需要的时候尽量满足她。尤其是他的双手宽厚有力,搂抱拿捏,都能恰到好处;而且还有宽阔温暖的胸膛,做她最可信赖的依靠。就算他外头之前也有些什么油头粉面,但现在似乎只有她一个,而且自从知道她有了身子,更是日日早归,便是陪嫁的家人婆子都夸这种姑爷天下少见。
再看看宝玉的样子,湘云忽而想起来,也是只有到了此时才想起来,当初袭人和她的一番言语,那时她们约好,将来要做好姐妹,一块儿服侍宝玉。此时恍然大悟,女人是很难和别人一块儿服侍男人的,若是真的喜爱他,就只想独自拥有。照着站在一旁袭人的模样儿看起来,还有宝钗的样子,大概,宝钗也不想和谁一块儿做“姐妹”。
宝钗,湘云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偷偷打量她,那个曾经对她似乎非常的好,却藏着这段心思的她的好姐姐。昨天夜里听得卫若兰枕边告诉她癞头和尚跛足道人说的那些话,她还将信将疑,至少对于卫若兰的道听途说有些信不过,毕竟太过离奇不可思议。但这会儿再仔细打量一下:宝钗形容憔悴,神色木然,虽然和凤姐儿等一般的戴着金项圈,却没了那个金锁。
那个标志性的金锁,竟然一夜之间也不知去向,可见宝钗的心境,有多失落落寞落拓落魄,总之丝毫没了往日的风采,乍见之下由不得人不心寒。
“云儿,你来了。”贾母睁开眼,看见湘云,缓缓叫道,说这句话似乎费了很大的劲儿。
“老祖宗……”湘云还是改不了脾性,跑过去扑到贾母怀里,哽咽难言。
“傻孩子,好好儿的哭什么?”贾母摩挲着她点头哄道。
“老祖宗病了这些时候,我昨儿才知道,因此来的晚些,还请老祖宗见谅。”湘云想起婆婆和卫若兰的交代,勉强振作起来,客气的问候道。
“罢了,我老了,寻常有个病痛也是常有的事儿,你不用惦记。只要把你们自己过好,我就放心了。现在怎么样,姑爷对你还好吗?”贾母不忘劝慰道。大概这时候能见到有个侄孙女儿不错,心下也能轻松一些,脸色也有些亮起来。
“多谢老太太记挂,家里都还好。”湘云点点头,脸又红了。
“回老太太,姑娘现在已经有了。”翠缕忙插嘴道。
“要你多嘴……”湘云薄嗔道。
“真的?那是好事儿,怕什么。鸳鸯,去备几份礼来,一份给云儿,顺便将那幅子孙贺寿的画给云儿拿来。另外一份给这丫头,日后要好生服侍云儿,也要好好服侍姑爷和小哥儿。添子添福,总是大喜事儿,一会儿再给卫府送份礼去。你叔叔婶娘知不知道?”眼看又要添重孙子了,贾母格外高兴,虽然说话有点儿磕绊,力气也有些不大足,但兴奋之情显而易见。
“老祖宗说的是什么画,我好像没见过。”鸳鸯进去找来半天,出来应道。
“在楼上那个小箱子里,是我嫁过来的时候我家老太太送的,你再好好找找。”贾母道。
鸳鸯进去有一顿饭功夫,才让个婆子拿了一个画轴出来,一手还拿着个锦袋。鸳鸯身上手上都有些灰,站在一旁道:“老太太看是不是这个?我看放得很是精心,还没顾上看。”
贾母伸手接过来,让湘云帮忙小心打开来,只看一眼便点头道:“正是这个。这是当年唐寅送给宁王的贺礼。唐寅一向工于山水仕女,像这种画并不多,在当时就是珍品。传说文王百子,云儿,看你能不能都找出来?”
众人听说都凑过去看,只见正面文王正襟危坐,面目和蔼,犹如老寿星一般。一左一右,伯邑考和武王侍立;其余如周公旦等分列两旁;正在跪拜行礼的,却是诸多孙子辈孩童。百子千孙,多福多寿。旁边题诗曰:“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落款“唐寅六如”。整幅画富贵祥和,又栩栩如生,可见得是幅难得的好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