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正老实的趴在那里数,看够不够一百个,王夫人倒是有些不大愿意,酸酸的道:“这么好的一幅百子千孙图,倒是个吉兆,恭喜史大姑娘。”
湘云正趴在那里,听得着话赶紧直起腰来应道:“二太太过誉了。我们卫府人丁单薄,只怕当不起,老祖宗不如送给她们吧。”想来不过一副好画,若是收了,到时候必会被众人天天记恨。湘云成亲过了这么些日子,天天被婆婆唠叨说她没心眼,又有卫若兰天天教她,便是再愚笨的人,也该多个心眼儿了。
贾母将那幅画反复摩挲了好多遍,又抬头看看宝钗,叹道:“正是人丁单薄,才要兴旺一下。这原也是史家之物,如今很该有你继续传下去。”
宝钗侍立一旁,从头到尾不敢吭声。这里实在没有她说话的份儿,之前兴许有,但现在没有,以后大概也不会有。她的凌云志,已经被短短一个来月所发生的事情磨灭了,尤其是昨天的事情,甚至将她幼时的美梦都击碎了。她原本是金牡丹,出人头地的百花王,熟读各种书册典籍,没想到到头来,她竟然是有慧根而蒙凡尘。凡事到头来都不过是场梦。
湘云看了一眼,心下有些不忍,忙站起来道:“爱嫂子也别灰心。老祖宗,不如就将这幅画送给爱嫂子吧,兴许事情就有转机了。”对她来说,不过就是一幅画而已,若果真能让宝钗脱离这种困境,就算让她再倒贴一幅——若是有的话,她也愿意。
“算了,你不愿意要,大概也是你没这个福气,我还是先留着,看有谁能要再给她。”贾母闭上眼睛,挥手让鸳鸯将画依旧收起来,放到一旁先收着。在她眼里,这画似乎该送出去才是,总之贾府是不配拥有这种百子千孙之福了。
辛苦了一辈子,似乎终于获得子孙满堂,可到头来,竟落得伤痕累累泪两行。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这会儿好容易看着湘云还不错,还不如把自己年轻时的美梦幻想都给她,也许她能有这个福气;或者,算作她能给侄孙女儿最后的礼物,祝愿她。既然王夫人不愿,那就收起来吧,儿孙不孝,她也没奈何。
见贾母有些不开心,凤姐儿想了想回道:“云姑娘是住几天再走呢,还是一会儿就走?若是住下来,还请老祖宗示下,看将她安排在哪里?”
贾母叹了口气,拉着湘云的手道:“你自己看吧,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喜欢自由自在,不喜欢那么多拘束和应酬。这里不是别处,你也尽管随意去。不论是哪里,喜欢了就让你链二嫂子给你收拾去;若是喜欢和谁做伴儿,就自己商量去。我老婆子这里你大概也坐不住,这就出去逛逛去吧。园子里现在花儿正好,只记得可不敢再到处胡跑了。”
李纨笑道:“这几天林妹妹她们总在放风筝,不如等她们放上去了你也拿几个玩玩,也不用跑,也有趣儿。”府里如今到处都不成样子,园子里大概稍微还能好些,虽然婆子们乱摘花朵卖药的、乱挖竹笋卖菜的,又或者赌博吃酒的时而有之,但到底园子里人少,又有陈公公服侍黛玉在里边儿住着,下人还不敢十分放肆,因此勉强还算上是乱世中的桃园。
湘云想了想,看着宝钗和袭人的模样儿,到底不放心,便应道:“我一会儿和宝姐姐逛逛去,还有袭人姐姐,住就不用了。临来的时候婆婆交代过,让我不论玩到什么时候,晚上依旧回去,便是明儿再来也使得。”对于这个交代,湘云老大不乐意,但卫若兰也不同意她住下来,软磨硬缠也没用,卫若兰又答应她半月内天天早回家,这才说妥了。
“这么匆忙的做什么?”众人都吃了一惊,湘云打小就有一小半时间是在这里过的,每次来少则十天半个月,多则三两个月,若非有什么特殊事情,从没有当天就走的。
“婆婆说,如今老太太病着,爱哥哥身体也不大好,林姐姐也是大病初愈,我留在这里也多有不便,还要搅得上下不宁,因此再三叮嘱我不可贪玩,便是姐妹们想了,不过日后多来几次,一块儿说说话也就罢了。再说了,两府离得也不远,很不必麻烦的。”湘云委婉推辞道。便是这几句话,也是她婆婆好歹教给她的。
“你婆婆倒是有些意思,若说小姑爷这么说,倒是还能说得过去。”凤姐儿一本正经道。
湘云还没回过神来,贾母忙笑道:“猴儿,你说她做什么。倒是你婆婆,对你跟亲生女儿一样,日后很该多孝顺一些,再多添几个孙子,婆婆也算了了一桩心愿。”女人,除了生儿育女就是盼着儿女生儿育女,儿孙总是头等大事,便是已经看到儿孙败家,却依旧抱有希望,兴许,这辈子是改不了了。见湘云羞红着脸,贾母似乎也很高兴。
“老祖宗不知道,婆婆总说我没心眼儿,说大家都是打小过来的,若是有个人好生调教一番,将来就出息了。婆婆只有一个女儿,前几年已经嫁出去,如今就当我女儿一样,婶娘见了几次也放心的很。”湘云绞着衣角羞红着脸道。
看她娇羞的样儿,虽然都成亲这么久如今也有身子了,还跟新妇一样,或者,比坐在一旁的新妇看着更像个新妇,那个新妇,宝钗,除了满腹酸楚,还能有什么?只是再也没想到,当初那个被她摆布的团团转的憨湘云,如今也能有这么好的福气,就算卫府比不上贾府富贵,那又如何,女人有时候真的需要富贵吗?还是一个体贴的夫君,和一个和乐的家?
见宝钗和袭人都有些儿尴尬,贾母挥手都:“你们都是姐妹一般过来的,难得回来一趟,出去说说体己话吧,凤丫头,晚上记得替我招待云儿,走前再来看看我就行了。”眼里的神情,有着“看一眼少一眼”的落寞。
湘云也果真坐了些时候,一肚子的话很想找谁说说,这会儿忙拉着宝钗和袭人出来,往园子而去;一边儿忙问道:“宝姐姐好像心情不大好,难道是为昨天的事儿吗?宝姐姐一向心胸豁达,昨天的事儿不过是和尚道士胡说而已,又何必当真。”
宝钗摇头苦笑道:“昨儿的事情又如何,前儿的事情又如何?”心下这会儿也不顾上抱怨或者教训,有的只是苦楚,那种从未有过的苦楚,是见到湘云依旧如往常一般憨态可掬时生出来的感慨和落寞,这种感觉又岂是湘云所能理解的?
昨天一天,或者再加上前几天,有了太多的事儿,院子里麝月她们依旧吵吵闹闹姑且先不说,或者就从那里说起。自从王夫人那天说出他们还没圆房,宝玉又去了玉皇庙住着,宝钗颜面扫地,这原本就够受了。府里其他人姑且不说,到底她还是明媒正娶的宝二奶奶,如今又管着家,到底也不敢将她怎么样。倒是院子里那些虎视眈眈的丫头们,仿佛天上掉下馅饼儿似的,格外高兴。就算宝玉不在,那似乎都是她的错,顺带也是袭人的错,是她们藏奸,将宝玉气走了,因此都张牙舞爪的很想跳起来将她们踩到脚下。但到底还只是丫头,暂时也只是闹一闹,到底怎么样大概还得等宝玉好了偏向谁才能下定论。
宝钗早就修炼到雷打不动的功夫,对于那些丫头的风言风语,也还能充耳不闻,至于叫不动,那就叫小丫头或者老嬷嬷,还有她自己的丫头。但一时半会儿也还不能寻个理由责罚她们,免得落下凤姐儿善妒泼辣的名声,不管怎么样,她都不能才过来就撵屋里人。
这些还都罢了,更要紧的则是袭人被那么说破之后,不但不回家去,反而拿那事儿要挟王夫人,虽然宝钗等都不知道缘故,但王夫人明确发话,那些都是谣传。宝玉以前就是袭人服侍的多,宝玉屋里的事儿袭人也一向打点的妥妥当当,因此依旧要她协助宝钗管着屋里的事儿,或者若是宝钗忙着管家,那屋里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儿便干脆交给她,由她来管。
有了这道“圣旨”,尤其是昨儿的事情之后,袭人干脆也不那么装贤良了,既然宝玉不在屋里,她干脆大方的做起内当家来,吆三喝四,铺陈指使,若是有谁敢不听,什么饿饭挨打扣钱,都做得出来。加上她之前就和几个婆子好;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驮他;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这袭人要坐江山,有这几个婆子帮着,自然能行事。
这么着一来,宝钗纵使再有智慧手段,可只要拉不下面子,这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只要三两招一过,就只能败下阵来白吃亏。哑巴吃黄连,一肚子委屈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