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里,惦记着先去看看贾环,只一进门就觉得鼻子发酸。同样都是他的儿子,宝玉有些偏才,但贾环未尝没有,几次带出去也没给他丢脸,文墨诗词应答大略也下的来,更兼他比宝玉还小几岁,兴许过几年还能长进些。可为何他的屋里竟如此冷清,唯有赵姨娘带着几个小丫头老婆子守着,没一个体面些的人。
站在门口愣了好一会儿,贾政过去看了看,见贾环已经睡着,神情已经安定下来。赵姨娘回道:“刚才珠大奶奶和林姑娘她们来看过一回,还送了些药,之后环儿就睡着了。”
贾政听着这话奇怪,问道:“今儿太医来了吗?有没有请到别的高僧神仙来?”
赵姨娘道:“今儿早间我说环儿被虎年狗月的人冲撞了,大家不大相信,陈公公说许是环儿被邪祟误伤了。老太太也不大信,让琏二爷去请了太医来,也看不好。环儿还时而胡说,时而发烧昏睡。我实在没办法,想去求老太太,谁知老太太也昏睡了大半日。刚好遇见珠大奶奶和林姑娘,她们是专程来的,我推辞不过。谁知见过之后环儿就睡着了,睡的也安稳,也不烧,也不胡说,看样子像是好了。”
贾政问旁边几个丫头婆子道:“果真如此?珠儿媳妇儿和大甥女也没做什么?”
那几个丫头婆子都点头称是,而且也都觉得奇怪。
赵姨娘将丫头婆子都遣出去,才跪在贾政跟前道:“照说这话我也不该说,但只说给老爷听,说的不对老爷只当我胡说。府里虎年狗月生的只有珠大奶奶一人,而且正巧她来过环儿就好了,这事儿可不是有些蹊跷?”
贾政拉着她起来,想了好一会儿,摇头道:“老太太不信,我也不信。珠儿媳妇儿向来安分守己。而且……”贾政忽然想起一事儿来,眼睛一亮,忙叮嘱赵姨娘道,“你记不记得前几日来过的那两个仙道?他们说府中有菩萨之气,又有佛光。可别就在她身上带着,环儿身上的邪祟见到佛光,自然就被驱走了。”
赵姨娘道:“老爷一向不信这些,她也不过是个寻常之人,哪里会有那些东西?若是有,上次琏二奶奶和宝二爷中邪,为什么没有效验。”
贾政缓缓的站起来,摇头道:“之前我是不信,但现在府中的事情闹到这样,由不得我不信。而且,那两个仙道的样子,就不像是谁能装出来的。现在我宁愿信其有。至于她有没有,或者……和她同来的别人身上会不会有,就不得而知了。总之你日后少疑神疑鬼,和大家也好生相处,免得总被大家说,不讨喜。我去看看老太太,她现在怎么样了?”
赵姨娘抿了下嘴唇,也说不上来,也不好强辩,只得应道:“才还听说老太太还没醒。我这里看着环儿去不了,老爷替我给老太太谢罪吧。”
贾政道:“这就不用操心了。”说着便往外去了,边走边还想着贾环的事儿,要说还真有些古怪。病的时候和宝玉有些相仿,虽说没有打打杀杀,但一样的是满嘴胡话;更要紧的是现在好的也非常古怪,就才刚的情形来看,只怕再歇息几日,好好调养调养,也就该好了。难道李纨真的带着菩萨气佛光?还是……随着她同来的黛玉?
想到这里贾政脑子里灵光一闪,似乎有些醍醐灌顶:应该是黛玉才是!是她!
就那么一霎那,感觉非常强烈,贾政立在当地,就觉得应该是她。忽然脑子被哪里的叫嚷声打断了一下,待回过神来接着想,又觉得有些奇怪,提步继续往贾母院子而去,脑子里则依旧想着这事儿。这会儿仔细想起来,就找出些理由来了。首先,有个谁都不知道的神医来给她看病;其次,她几次死里逃生,这些内帏之事,赵姨娘都一五一十告诉过他;其三,皇太后召她入宫,显然是贵人之相;其四,那神医似乎将贾母也治好了……
对,这事儿应该还和那个神医有关。看他通身的气派,就有些像。贾政这会儿忽然脑子转的非常快,似乎被贾环身上残余的佛光照了一下。那个神医,名叫老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就只叫他神医了,但现在想想,“老错”这个名字,颇有些禅意。人生岂非一错再错?若是不错时,便已经成佛了。从名字到他的为人行事,特例独行不通人情却最近人情,不合情理又在情理之中,不合的,不过是俗礼而已。而能脱俗的,舍佛其谁?
贾政就这么一路走一路想,当下就如得道的高僧,参起禅来。一会儿又想,几年前那两个神仙来,并没有这么一番话;而此次,不正是老错来了之后吗?府里有菩萨气,又有佛光,老错正是前些日子到过那里的,而黛玉当时又在场,想来应该差不多。
当下来到贾母卧室,脑子还没停,还是被王夫人叫了两声才回过神来,忙问道:“老太太怎么样?太医怎么说?再要不行的话我去求求老错,让他来看看。”
王夫人道:“照着今天陈公公的意思,想是有人要诅咒老祖宗,我看是不是要请高僧来做法事,或者将府中上下彻查一番,看有没有人作祟?”
贾政喝道:“胡说!老祖宗德高望重,又一向宽容体下,别说没人会动这个心思,便是有也未必能咒的倒她。切不可再轻易做这等事情,弄得上下鸡飞狗跳,那岂是旺家之相?”上次抄检大观园的事儿,听得赵姨娘说,他差点儿没气死;尤其是听得探春那一席话,还有她痛打王善保家的,让他十分惊心。当然赵姨娘这么告诉贾政是怕王夫人报复探春。但贾政在乎的则是探春的那些话,很不该从一个十三岁的姑娘家口里说出来。
“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想到这里,贾政忍不住落下泪来。兼之如今也上了年纪,两鬓斑白,这么一落浊泪,看着竟也有些凄惨的样子,余不禁为之伤心。
“老爷说的有理,但若是祸根不除,日后只怕也没个安宁日子。”王夫人还不肯罢手。
“祸根?!”贾政喃喃道,“祸根,只怕你是除不了了,好生安神些,过得一时是一时吧。”
“你们都走吧,让我安神点儿,有事儿让人去叫你们。”贾母躺在床上,勉强睁开眼睛,攒足了力气说道。王夫人的意思她知道,但实在没有吵下去的意思。贾政的意思她也懂,但贾政从来不理家务,也就是几句话而已,多的他也未必在意,说下去也没用。还不如让他们都走,眼不见心不烦,姑且自己骗自己,能清净一会儿是一会儿。
贾政见贾母醒来,忙走到床头看看贾母,又跪地泣道:“儿子不孝,让母亲受累了。不如我再去找找神医来,给母亲好好瞧瞧,过几日就该好了。”说完又回头让王夫人等都走开。
贾母叹道:“你别费那个神了,我老了,谁看都没用。又出什么事儿了,好好儿的你哭什么?我暂时还没事儿,不用你哭成这样。”
贾政忙拭了泪,却忍不住悲戚,哀叹道:“没什么事儿,只是儿子想起来心里酸楚。要说倒是有件好事儿,环儿已经好了。照着姨娘她们说的意思,还有儿子刚才想的,已经大概猜到菩萨气和佛光都是什么来头了。大概还算得上是件儿好事。”
贾母睁开眼看了贾政一眼,叹道:“既然是好事,又酸楚什么?你说说看,菩萨气和佛光是哪里来的?”心下想的则是能否借着这点儿菩萨气佛光让贾府再多苟延残喘些时日。
贾政大略也明白贾母的心意,但为得让她能好起来,便将才刚的猜测择要告诉贾母,末了说道:“听说玉儿是被人下错药,也就是说下毒,如此劫难她都能躲过去,可见得必有些缘故。而且皇太后召她入宫,一呆就是十几天,还赐内官服侍,必有缘故。日前那癞头和尚在提及金玉姻缘之时也曾说:‘东方属木,色尚青,木有灵则成玉;西方属金,色尚白,来自西方之菩萨,心性纯净,必为金身。如此金玉良姻,天必佑之。’母亲想想,其一,青黛一色,成玉,不就是玉儿?西方菩萨金身,那不就应验了吗?”
贾母听得有些意思,忙坐起来,好生想了想,点头道:“此事切不可声张,若是触犯了菩萨,只怕要受天谴。至于那个神医,你这么一说,想想也还真有点儿像。不仅神情气度像,而且说的话也像,开口便是‘三毒’,还有那一通道理……”贾母又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