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当下急得,抬头见婆子盯着她腕上的赤金镯子,虽说寻常总看不起这些粗使婆子,便是交好,也是有些用处,但这会儿也顾不得了,大概她亲娘进来最多也就是个这等粗使婆子。当下忙将镯子摘下来给那婆子,见婆子半推半就,还不大想开口,一狠心,将头上的赤金镶珠花簪也摘下来,递给婆子道:“还请嬷嬷别嫌弃,嬷嬷即当我是亲闺女,孝敬嬷嬷也是应该的。便是往后,嬷嬷也和我亲娘一般,是我再生的亲娘。”
婆子道:“姑娘客气了,我不过是斗胆而已,便是姑娘不厌烦我,就已经很给面子了。只是这事儿是我墙外听来的,可保不准是真是假。而且若是被主子们知道,别说是一顿打出去,大概还能将我交官,到时候我一把老骨头临了还要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哎……”
袭人也摸不透,没奈何,只得又对天起誓:第一,这事儿对谁都不说;第二,认嬷嬷做干妈,日后要尽女儿的孝道;第三,另给嬷嬷一百两银子养老。送终没敢说,到底不大吉利,而且已经算在“女儿的孝道”里了。
只等袭人对天发过誓:有违此誓,受千人骑万人跨之辱,日后被人咬死臊死弃尸荒野。婆子才拉着她起来,又到门外窗下各处都看了一遍,才回来小声和袭人咬了一回耳朵,交代道:“若是不妥,只当是我胡说;若是能成,也不用谢我,我也只当是为自己闺女儿好。姑娘赶紧离了这里,自己想去,呆的久了容易让人起疑。”
袭人大略想了一下,点头道:“这个我理会得。嬷嬷大恩大德,我自然会记得的。”说完赶紧离了这里,依旧往园子里去,且喜并未遇见其他人。
进了园子,袭人先将丫头如此这般好生交代一番,又许她些好处,免得她回去多事儿。走在半道再想想,紫鹃是有了,但未必能顺利的生下来,也未必就是个哥儿,倘若是个姐儿,她一时半会儿也风光不起来。如此想着,心情就好多了。
两人顺脚来到怡红院,推开虚掩着的院门,里面有些凌乱,正待离去,转身的当儿却见阶下的女儿棠开得正好,连死了的那半边竟然也长了许多叶子,上面还有些未凋的花儿,颜色正好。袭人愣了一下,才慢慢的退出来,沿沁芳溪慢慢走着,脑子里却在想其中的缘故。花木死而复荣,正是兴旺之兆。既然是花,她便姓花,而且无端受了这一阵子的气,想来是该她复荣了。想到这一节,登时身心都轻快起来,只觉得这一趟出来走的对,收获颇丰。
一会儿来到荇叶渚,袭人也有些累了,坐着一旁石凳上,看着四周树木枝繁叶茂,花儿迎风盛放,感觉格外好;似乎那枝繁叶茂就是她子孙繁盛的兆头,而花儿开放,自然就是她这朵“花”了。吹着微微的东风,脑子开始思量起来:该如何告诉王夫人,此事必定得有她才能行得通,光凭她自己是不行的。
但这个也不用她多想,嬷嬷已经暗示过她了,试想天底下有哪个父母不盼着儿孙满堂?尤其是眼下,王夫人不喜李纨,偏爱宝玉,因此宝玉的子嗣必定是她最盼望的。如此想好,袭人也不耽搁,便赶紧出了园子,也不嫌肚子饿,也不回屋,直往王夫人的院子而去。
走到门口又一想,才出的主意让王夫人出糗丢面子,这会儿她必定还在盛怒中,若是这会儿匆匆赶去,只怕王夫人未必听她,到时候若是还想再说,就难了。其二,若是王夫人问她哪里听来的,她又怎么说?怎么可能这么快一计不成又生二计?还是这么妙的计?那为什么不早些想出这个计策来?其三,如此急着去,若是让王夫人起疑她是为了自己好,而不是为她母子考虑,岂不是有些自轻?虽说她手里有那么个把柄,王夫人因此给她些脸面,但用得多了总是不好,除了会不灵,而且也会惹人嫌,或者再不济的话只怕她会出狠手。
想到这里袭人不禁打了个冷颤,赶紧退出来往自己屋里去另外想办法,姑且先稳稳再说。脚下也快起来,似乎有人在后面拿着刀子赶着似的。想想也是,王夫人的势岂是她能比拟的?若果真将她惹恼了,到时候随便动动手指头,就能让她一辈子不能翻身。因此还是先缓一缓,想想还是过几天再开口,倒时候指个合适的由头,也容易些。
且说袭人这么想着,当下便偃旗息鼓。潇湘馆里却依旧那么热闹。
李纨、黛玉、惜春以及几个大丫头坐在院子里竹林下,每人跟前放个矮几,上面放着针线筐,一旁放着几样活计,正在做些针线消磨时间。陈公公坐在一旁杌子上,旁边放着些柳条竹枝花朵草叶,正在编花篮。
暖暖的春日穿过稀疏的竹枝晒到身上,带着一丝淡淡的香味儿,抓一把放到鼻端,能把人酥倒。斑驳的竹影,随着时而吹起的微风摇曳,偶尔还有鸟儿飞过,间或落在枝头歪着头打量一下众人,再矫情的叫几句,只可惜没人懂,也没人理会。
惜春在绣一条手绢儿,拿着针恶狠狠的向花瓣扎下去,似乎那帕子或者帕子上的花儿跟她有仇似的,边咬牙切齿道:“大嫂子,说实在的,想起当初三姐姐一巴掌扇在王善保家的脸上,我还真想跟她学学,扇谁一个大嘴巴,再拿针把她嘴巴给搓烂了去。看她日后可还如何胡说。睁着眼睛说瞎话,也不怕天打雷劈,我都看不下去了。”
李纨笑道:“你素来不管事儿的,这会儿这么大火气做什么?是不是嫌没人说‘林姑娘给四姑娘好处了’?再则说这事儿也已经过去,林妹妹也好好儿的,你还生什么气?”
惜春恨道:“凡事当管则管,该不管的我一句都不吭声。看今儿赵姨娘都开口了,想来我就算开口也并不犯戒。只是林姐姐受了这么大委屈,叫我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黛玉看了看手中就要收工的荷包,正反左右的打量了半日,才叹道:“这事儿一开始若仅仅说是怀疑,也不算过,她也没错。现在说明白了,我也不算什么委屈。而且就算我受了这么点儿委屈,她自己也得了个没脸,名声也从此大坏。一个当家的太太,这么不顾声名体面,像个村妇,日后可还怎么去弥补?而且到底是一家人,归根结底,也不该闹得太过,子孙变成这样,外祖母现在一定很难过。我们不能为她解忧,也该体谅些才是。”
李纨点头道:“林妹妹说的是。不管怎么样,一家子闹,也确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她们那么闹,咱们设法护住自己,挡回去也就是了,又何必跟她们一样,岂不是显得咱们跟她们也一样,没一点儿品行修养?再说了,那点儿伎俩,也不能将咱们怎么样。”
黛玉道:“我倒是有点儿替赵姨娘担心,她竟然那么直接的反驳太太的话,我怕她会不好过。而且要不是她,这事儿也许还得再经些波折,再多费一番口舌,大家也再多失些体面。”
李纨点点头,叹道:“其实我还替紫鹃这孩子担心。她也太……”李纨摇摇头,将手里正在做的这只鞋子收了线,和已经做好的那只比了一下,一双精巧的缎面布鞋,就做好了。但看样子似乎有些不满意,又拿起锥子改起来,又往里头塞了个鞋头,使劲儿挪了几下,又打量一番,才勉强点点头。麻利的从筐子里找了个大小适中的鞋跟,塞到鞋子里。
刚做的布鞋通常都不成形,要往里头放几个用木头做的脚样子,主要有脚掌和鞋跟两块,中间的则是些楔子。木头脚样子大致照着脚的大小还有胖瘦做成,多的有几十个,若是再大小差一点儿,就用碎步包着,放进鞋子去。等脚掌和脚跟都合适了,再往中间放楔子,一定要顶紧,再稍微修改一下,固定几日,再将楔子和脚掌脚跟取出来,一双新鞋才算完工。
李纨不过是给家里人做,横竖就几个人,因此脚样子也不多,针线筐里就十来个,还有把小锤子,除了将楔子打进去,顺便也是将鞋帮等敲一敲,这样做出来的鞋子才不会软软的没型儿。只等她都放完了,才又接了一句:“说实在的,我还挺看重她的。”
惜春道:“那又怎么样?一个人若是不知尊重,无勇无德最多不过是个市井,勇而无德必为寇,越有勇力越无德的,其害越大。林姐姐几次险些丧命,想来她也是同谋;要不怎能丝毫不知,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约束众人的?难道这些事情还都得林姐姐亲自过问,还是非要等到林姐姐一病不起,她将来好取而代之?”想到这里忽然觉的有些好笑,也有些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