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儿想了半天,听得黛玉一番话,忽然有些明白过来,拉着黛玉笑道:“妹妹倒是有些菩萨之气了,以前人家都说你小性子,刻薄又行动爱恼人,我看都不像嘛。”
赵氏忽然转过来,要给黛玉跪下去,求道:“请林姑娘救救三姑娘。”
黛玉忙起来让过,又和凤姐儿将她拉住,道:“姨娘使不得,我有何德何能,不过大家说一说想一想,若是有妥当的法子,能劝她一劝,也只当是姐妹一场;若是没法子,或者劝不回头,也无可奈何。姨娘还请自重,如此只怕我受不起,愧不敢当。”
赵氏道:“林姑娘受得起的。看来林姑娘自己也不知道,才刚二奶奶一言提醒我。上次那个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来说过,咱们府里有菩萨气和佛光,这会儿听音辨行,必定应在林姑娘身上。若是姑娘肯鼎力相助,一定能救得她。”
这话又让众人吃了一惊,惜春笑道:“我看姨娘也别为难林姐姐,林姐姐自保还顾不上,哪里还能救别人?那些和尚道士的浑话,也未必当真。林姐姐若是有什么佛光,为什么还要被她们一而再再而三的百般陷害?”
凤姐儿也道:“怪力乱神,咱们还是少说的好,园子里地方大,如今人又少,可别撞了神。依的我说,林妹妹的话有些道理,咱们不如计议一下,看能否有个妥当的法子,能好生劝一劝三妹妹。若是能劝得她回头,不仅全了姐妹们的情谊,也了了姨娘的心事,也算是少个祸害,多个能为之人。便是日后有事儿,大家也多个膀臂。”
赵氏这才不言语,一心想着该如何想个妥当的法子,既要探春不反感,还能听进去,这可不容易。当下众人也想开去,但也未必就是想法子,毕竟每人一段心事,容易由此及彼,也无可厚非。只是这里众人这么想着,探春呢?
刚回到府里,小心的搀扶着王夫人,一边儿回到:“如今日子还没择定,明儿必定无事,太太就不用亲去上祭了,于情于理上都无不合。若果真要去,若是太太肯,我替太太去一趟便罢。如今府里事儿多,太太劳累,还是多歇会儿,待正经祭日再去吧。”
王夫人拍着她的手道:“难为你孝顺,想得周到。那明儿就你替我去吧,每日都要去,断不可停了。咱们和他们既是世交,而且眼下的事儿,还得托赖公主从中多周旋,才能安稳些。再过几日就该选秀了,你多见些世面,多见见人,到时候必定大有好处。就算将来入了宫,也需要公主帮衬着些,她若是肯说句话,起码能让你少辛苦十年。”
探春道:“我听太太吩咐就是。今儿累一天,可要先歇歇,回头再去给老祖宗省昏?”
王夫人道:“还是先去看看,一会儿回来再歇吧。”
探春劝道:“要不我先去看看,只说太太有些头疼,一会儿再去看老祖宗。如今老祖宗多半也是昏睡,只怕去了她也未必知道,如此反而吃力不讨好。我去看过后若是老祖宗醒着,一会儿回来告诉太太一声,若是睡着,就暂且不管,如何?”
王夫人听得意思不差,想了一下,叹道:“如今也只有你这么孝顺我,事事为我操心,说实在的,还真舍不得让你离开。就算像你大姐姐那么富贵,也不如常伴左右贴心。一会儿若是老太太睡了,你也早点儿回去歇着。”
探春道:“太太说哪里话,孝敬父母原是儿女应该的。大姐姐是天家的人,身不由己。我若是力所能及,又不讨太太嫌,就知足了。”
二人如此说好,便各自去了。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孝敬父母原是儿女应该的,但为何只认嫡母忘亲娘?亲娘为救女屈跪甥女前,亲女却嫌娘俗乐孝嫡母前。只怕是,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当下探春辞了王夫人,果真直往贾母处来,此时贾母刚吃过晚饭,靠在床头闭目养神。这短短一两个月,经历了这许多的事情,贾母已经彻底倒下,说是吃饭,也不过一碗薄粥,外加几口茄子等,就足够了。靠在床头,老眼昏花,眼角还糊着眼屎。眼皮偶尔眨一下,只能说明她还活着,或者这会儿醒着,至于眼前出现了什么,也不在意,也看不大清楚。偶尔想起个什么事儿,要使劲儿想半天,才能想清楚,便是想要吃个什么,或者想起来更衣,也是如此。幸而鸳鸯等始终忠心耿耿,时常来看看、问问,贾母若是想了,只需点头而已。
当下探春进来,鸳鸯正在旁边绞帕子,准备给贾母擦手擦脸,否则只怕样子还要邋遢。若是时间长了不收拾,眼屎会糊到脸上,嘴角会冒些唾沫,偶尔也会有鼻涕流出来。因此得有人不停的给她收拾,顺便看着床上,有没有尿床。上了年纪大老人,屎尿不禁也很正常,就算贾母再尊贵,之前再精干,也躲不过岁月无情。
抬头见探春穿着出门的衣服,鸳鸯道:“三姑娘才回来?”
探春点点头,便过去看贾母,也看不出什么来,这才问道:“老祖宗今儿好吗?怎么看着气色还是不好,晚饭吃过没有?怎么不让她睡着?”屋里光线暗,她没发现贾母是醒着的。
“还好,刚吃过饭,靠着歇会儿。”鸳鸯淡淡的道。
“都吃的什么?药吃了吗?这么靠着睡觉怎么能舒服?”探春抱怨道。虽然鸳鸯比她大得多,而且是服侍贾母的丫头,寻常邢夫人王夫人也该敬重些的,探春则不以为然,她是主子,就该盯着丫头把活儿做好。若是有丫头仗着服侍过长辈就作威作福,更该使些手段煞煞她们的威风,免得将来管不住,像来升那样闯祸。
“吃了碗粥,药也吃了。老太太醒着,三姑娘想是没看清楚。”鸳鸯有些来气,淡淡的道。主子又怎么样?贾母将她们从小带大,因此在府里格外有些体面,如今病成这样,不说日夜服侍在床前,还敢跟她摆主子的威风,鸳鸯才没瞧在眼里呢。
“是吗?”听得说贾母还醒着,探春愣了一下,稍微收敛一些,又走到贾母床前,叫道,“老祖宗,我是三丫头,好些了吗?”一连叫了两次,贾母都没支应。
贾母心下明白,但一早她竟然说出那种话来,贾母是心里头堵着一口气,这会儿懒得理她,加上如今耳朵也不好使,时常嗡嗡作响,或者什么都听不见。半睁着眼睛看了探春一眼,又缓缓闭上,又担心她再为难鸳鸯,才慢慢的开口道:“你回来了。”
探春吓了一跳,没想到贾母会突然说话,等回过神来,才确认贾母果真醒着,忙应道:“刚回来,就来看看老祖宗。太太有些累了,歇会儿再过来看老祖宗。这会儿感觉好点儿没有?要不要再请太医来看看?还是明儿请旨让御医来看看?”
贾母缓缓的摇摇头,一字一顿道:“不用了,神医来也没用。”也不知道这孙女儿怎么想的,这会儿还能说请御医就请御医。她好的时候皇上还给几分面子,如今都这样了,能晚一天来找她算账就不错了,还提什么御医,真是……
贾母无声的叹息着,无奈的闭上眼睛,继续装睡,或者是继续进入混沌状态。心也混沌了,实在难以继续醒着。一向最得宠的孙子,如今成了那般模样儿,也不知道将来他的子嗣会怎么样,可别又是:“空有一副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这一向最出色的孙女儿,却是没有丝毫人性,连那么小的侄女儿,也能轻易开得了口把她卖出去。
想了一想,贾母依旧躺下去,恨不能将两耳塞上,将脑子里有关他们的记忆也都清除出去,可转念一想,又有些不舍得,大概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继续为子孙操劳。世上真能让人鞠躬尽瘁死也不已的,大概也只有子孙了。只可惜,自古以来,孝顺儿孙谁见了?
恍惚中,又想起贾敏来,自从远嫁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一会儿想起当时连哄带骗,让林如海出了那份文书,贾府一下便得银三二百万;一会儿又想起黛玉,明知道她一直有病,却任由王夫人在黛玉药里做手脚,自己也差不多。她这辈子只顾得自己嫡系子孙,这女儿女婿还有唯一的外孙女儿,就没怎么真心为他们着想过。
佛光……迷蒙中,似乎又见到一线光亮,不知道是来接引她的,还是来羞臊她的。……难道黛玉和那神医真的是“金玉”,是金身菩萨?那他们是不是可以解救贾府于倒悬?菩萨救苦救难、普度众生,想来会的。至少,她应该再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