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丫头婆子素来见惯了惜春如此,也不敢多言,当下拿着东西,各自收好,又将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便一块儿等着。抄家的事儿都听说过,这会儿也无需别人再多说。如此倒是省事,只等锦衣卫到藕香榭时,一点儿麻烦都没有,惜春带着众人往荣禧堂而来,见过邢夫人尤氏等,见屋里人多地方少,没地方坐,也不多话,自到一旁静静的靠着。
另有一个无辜的,便是妙玉,至少比金桂无辜的多。虽说她不在牟尼庵好好修行,无端跑到这里来;但大家都是江南人氏,若说来搭个伴也不算太过。或者眼下已经如此,且别再计较那些旧账。当下妙玉正在做晚课,就有司官带着锦衣卫进去,虽说不曾十分轻辱,但到底也算不上客气。妙玉正待收拾自己的东西,那司官哪里肯?
且幸妙玉听了佛爷当初那些话,再慢慢回想起来,又将黛玉后来的情形揣摩一番,心下已经缓过来许多。既然如此,她又素来不爱和这些人计较,便简单带了自己随身的经书木鱼念珠等,和嬷嬷丫头便离了栊翠庵。至于那些东西,不过是些浊物,虽有些心疼,但也是无奈。这会儿既然已经被贼盯上,想来她不舍也得舍。
锦衣卫受了忠顺亲王的谕示,倒也不十分为难她,就算妙玉如何清丽脱俗模样儿好,不过好生问过,妙玉只说还想去牟尼庵,但此时已晚,暂且先在前面偏房歇息一晚,次日一早再走。次日一早,锦衣卫弄来车子,送妙玉过去,谁知那庵里的住持老尼姑见妙玉空手而回,而且还是待罪之身,庵外还有锦衣卫看守,很是不悦,神色也淡淡的。
妙玉无奈,只得装作不知,坐在菩萨座下蒲团上,心里默念着她师傅临终的遗言,不知道她的结果在哪里?
其实不知道将有什么样结果的并非妙玉一人,或者在当前的情形下,多半人都不知道也焦心:他们将要面临什么样的结果。
荣禧堂厢房里的情形是那般,院子里的情形也差不多。那些寻常体面的管家头子们,和那些做粗活的仆役混杂在一块儿,又没得吃又没得喝,甚至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这一夜下来,哪里有不叫唤抱怨的?更有寻常看不惯那些大管家的,当下冷嘲热讽渐渐的打起来。照着鸳鸯的意思,那些做粗活的走到哪儿不就那样?都这会儿了谁还怕谁?
这还不算,才刚忠顺亲王要来提走王夫人、凤姐儿的时候,那才叫一个热闹呢。有那和他们不好的,登时拍手叫好,又骂几句;有那和他们好的,哭哭啼啼呜呜咽咽,拉着舍不得放手。更有子女幼弱的,像巧姐儿……哀哀凄凄,哽咽难言,看一眼都不忍看第二眼。
倒是李纨在一旁劝了半天,虽说被人告了,可也未必是真,而且不知轻重,只盼各人自重。想想李纨的话,凤姐儿原本已经打算好的,也不在意,惟独将巧姐儿托付给李纨和平儿,又拐过来劝王夫人。王夫人骂了一夜,嗓子已经哑了,等到这会儿果真该骂的时候,却哑了火,倒是让别人清静些。只等这些人随着忠顺亲王走了,众人才回过神来,心下更是惶惶然。
这还不算,只等东府的人都押送过来,还有热闹的。那焦大,就是将国公爷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老奴焦大,哪里受得了这罪,一路上骂着过来,见到厢房里的主子们,王夫人还在骂,忍不住号天蹈地的哭道:“我天天劝,你们这些不长进的东西,倒拿我当作冤家!如今落得这般下场,很该高兴了!我活了八九十岁,只有跟着太爷拿人,哪里倒叫别人给拿了!如今既然家也没了,我索性连命也不要了,我跟你们拚了……”
锦衣卫见多识广,哪里怕他泼闹,三两下上前将他捆住放到一旁,也不怕他打人也不担心他寻死。两府的人多嫌他平时倚老卖老,这会儿又是非常之时,因此竟没一个上前说句好话的。谁知老人家到底年纪大了,经这一番哭闹,又被捆住放着地上,冻了一夜,等北静王的人到,几人手忙脚乱上前将他放开,已经没了。
北静王的家奴不过奉旨来照应众人,并无权干涉圣旨抄家;再则也不想和锦衣卫及忠顺亲王为难,当下也不便多说什么,再则也不过是个老奴才,即刻让人拉出去草草安葬了事。贾府上下从此忙着,竟不曾注意到他去了,也再无人过问。
北静王家奴见过赵堂官,说明了来意,赵堂官此时已经吃饱喝足,而且累了一夜,该到手的也都到手了,自然乐得做个人情,且由着他们去探视各处。自邢夫人往下方定下神来,都格外盼望着北静王能即刻前来解救她们,也有的顿时哭起来,被李纨好歹劝住。
眼瞧着外头骚动起来,赵姨娘忽然想起少了个人,四处搜寻了一圈,似乎独缺她一个,忙问道:“林姑娘呢?怎么不见她?”
惜春淡淡的道:“我从园子里出来的时候好像有些人在潇湘馆外头,里边似乎很安静。”
李纨想了一下,又看看惜春,忙悄悄到外头塞给北静王的侍卫一个金镯子,让他帮忙打听一下,不论情形如何,好歹和她们说一声。那侍卫得了东西,自高高兴兴的去了。李纨等了一会儿,那侍卫没回来,却见探春进来了,后面还跟着几个锦衣卫。远远的瞧见,忽然心头一动,只觉得眼睛看错了,待仔细看清楚,狠咬着嘴唇没敢开口。
院子里那些管家婆子丫头等也看见了:探春不仅装扮齐整,而且气色很好,容光焕发,颊带艳红、耳留牙印,走路叉着腿,一摇一晃。除过眉头有些羞赧、眼角有些落拓外,一切都显得那么不自然。还有那细心的,见她褙子后襟上还带着点儿没洗净的痕迹,淡淡的,但还是能辨别出来。顿时四处窃窃私语,李纨是过来人,顿时猜了个八分,却还不肯十分相信。
赵氏也替黛玉担心,且里头呆着憋闷,便出来看看,一眼瞧见探春,两眼发傻,实在想不出:她一夜之间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从那么多男子面前过,纯然不是女儿家害羞的样儿;再一看她脸色,显然是新妇的娇润,只是她走路……赵氏使劲眨着眼睛,也难以相信,想当初她和贾政初次偷情时,也不曾有这么明显的姿势,难道……
见李纨和赵氏,还有其他人都奇怪的看着,探春脸色更红,却还想尽量装,可越装越不像;进到屋里,勉强笑了一下,只是此地无银,李纨也十分相信了。而望着押送她过来的几个锦衣卫,赵氏登时晕倒,幸而被李纨扶住,心下却怎么都不肯相信:难道这几个人都……怎么可能?!好歹探春也是个小姐,而且还小,这些人也太没人性了!
惜春正在屋里着急的等着黛玉的信儿,谁知进来个探春,还是这副模样儿。惜春不懂事,也不关心她,只当没看见,等着她给众人行礼后再看要不要给她见礼。
赵氏被李纨扶进来,心下百转千回,已是肝肠断,昨儿听得探春那一番话,她也死心了,又见探春单独被留下,王夫人竟丝毫不给探春求情,她更无话可说。只是……那到底是她的女儿,只当她被单独看住了,但到底是姑娘家,应该没事儿的,也没再多想,谁知道……只需一眼,一眼就能瞧出来,她已经……想到这里,赵氏登时落下泪来,见探春站在一旁,忙过去拉着她道:“三姑娘,委屈你了……”话还没说完便哭出来,哽咽难言。
只是才刚走在路上,想想昨晚的事儿,大概忠顺亲王真的有事儿,而且事起突然,大概过会儿就会来接她的,探春神色又缓和下来,想着挺过这一时,从此便可快活富贵了。虽说忠顺亲王有些年纪,但眼下却是正好,再过个十年也就是和贾赦差不多,想来也不会辜负她,或者有她的滋润,还会更好。而且若她和王爷投缘,再使些手段,等王妃薨逝了,她还可以做上王妃,应了她的王妃命。因此听得赵氏道委屈,很不以为然,淡淡的道:“家里这样,也不是我一个人委屈,姨娘哭什么?再说这也不过是一时之事,谁知道没有东山再起之时?”
一语即出,举座皆惊!赵氏目瞪口呆的看着她,气的晕过去。平儿忙过来扶着她,到一旁坐下,又给赵氏脸上撒了点儿水,在一旁看着,心下和众人差不多,皆惊诧莫名;又或者,她都觉得惭愧,真不知道探春究竟是怎么想的?
原以为探春受了委屈,大家都想劝慰她一番,谁知她丝毫不觉得,反而依旧振振有词,一句“姨娘”出口,伤的又岂是赵氏一个?落难之时,上下尊卑已经被湮灭殆尽,她竟然还那么理所当然。再看一眼她的神情,赵氏醒过来坐着一旁,忍不住呜呜咽咽哭起来,还不敢指责探春,心口犹如塞进了一团棉花,堵得难受,哭的断断续续,格外凄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