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水溶神色大变,佛爷抢先喝道:“胡说!怎么能做下这等事情?就算贩卖私盐满门抄斩,也不该由着你们随便轻辱!可见的是道听途说来胡掰呢。而且有罪的已经带走了,那无罪的为何还要上绑?想是看戏看多了,瞎编!”
小二忙赔笑道:“回爷,小的不敢胡说,听来的倒是不差。但后巷柳大娘给我看了一只碧玉簪,却非寻常人家能有的,因此小的想着也不差。贾府人多,若是不绑上,没准儿就有逃走的,和来升大爷一样。而且那些奶奶姑娘还罢了,那些管家老爷婆子寻常没少仗势欺人,大家恨不得上前将他们撕着吃了,还有些欠着外头的债,这一下都落了空,别说上前抢东西……听说还有上前打人的,有个大爷被打得爬不起来,最后还是被拖走的。”
佛爷疑惑道:“如此岂不是没有王法了?”
小二应道:“王法?只准他们贪赃枉法,放着不管;不许我们出一口气?不是小的多嘴,这都是活该!虽说贩卖私盐是重罪,可有些人是实在没办法,糊口而已。不过五石,就要发配边地充军;十石以上死罪;五十石以上就是满门抄斩;而那有能耐,贩个千百石以上,反倒又没事儿了。这种恶气,这样的王法,犯了也没所谓,左不过就是一死。”
佛爷怒道:“满口胡说!王法岂容你随意诋毁?”
小二赔礼道:“回爷,爷是外地来的,我们这里许多事儿都不知道。以前王法只管我们这些没用的小民,那些果真罪大恶极的,像当年甄府,最后也不过发配充军了事。听说如今也已经赦回原籍。不知道如今贾府这样,会不会也是做做样子,过些日子又找借口赦免了。但皇上向来圣明,早晚大概也会知道的。若是能将贾府治罪,我们变卖家产求佛去;若是将罪大恶极的放过,我们宁愿犯法也愿意将他们打死,别说只是稍微出下气而已。”小二说的时候虽陪着小心,但一腔正气、义愤填膺,却是显而易见,让人动容。
佛爷冷眼看看水溶,又吃惊的看着小二,一脸惊诧,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升斗小民,犯罪必死;罪大恶极,反而获赦,这都什么道理?!
水溶这会儿是顾不上高兴,也顾不上请佛爷,更顾不上叙旧,这小二的话,似乎是说给他听的,似乎又不是。他并非那种蛮狠无礼之人,当前这种情形,虽然古来如此,但古来如此的事儿未必就都对,尤其是从这些下人嘴里如此痛快的说出来,带着一种深恨,让人心惊肉跳。都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滴水固然无足轻重,但一旦汇成江海,就不得了了。
还有佛爷和小二有意无意提到“贩卖私盐”,听得水溶一头细汗,如坐针毡,不一会儿就借故走了。离开客店,犹觉得小二等人拿着大棒在后头赶他,似乎要上来将他也打一顿,或者求神拜佛将他也拿进去。
直等回到北王府,水溶依旧惊魂未定,心下更是如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来。一会儿想着黛玉的事儿,还有北静太妃的告诫,怎么感觉也是一场惊梦,暂时不敢往下想,唯恐皇上降罪,他北王府众人也要被“绑”了带走,受那些屈辱。
如此颠来倒去的想着,水溶竟日夜难安,有些恍惚起来,每每细想起来,捏一把冷汗,依旧惊魂未定,不知所措。
如今有北王府的人在此服侍候命,鸳鸯等也有了些依仗,且经过最初的震动,渐渐的竟安定下来,不过服侍在贾母左右,闲时心里发慌,便各自找事儿来打发时间、或者强作镇定。
闲时确实心里发慌:偌大的府邸,儿孙绕膝、仆从成群、热闹喧嚣,这会儿都安静下来。人解走了;东西,搬走了;剩下贾母,大概也等着送她走。若是没有将来,没有盼头,人心如何安定?若是有事儿还罢,一旦闲下来,谁都心里发虚,只等贾母归天,她们也要没了着落,该何去何从?大家都心里没谱,心下如无头苍蝇一般,乱糟糟,当然鸳鸯除外。
但鸳鸯有谱也不好受。她的身自由了又如何?她的心更加煎熬。贾母信任她,那么要紧的事儿也当着她的面说出来,还让她求水溶。那个时候,她想死的心都有,恨不能一头碰死,或者堵上耳朵,没听见。可是,她听见了,她还求了,替贾母求的,可跪下的是她的膝盖。
靠在床头,鸳鸯眼眶湿润,没想到她为黛玉想了那么些,最终还是不能保住她,却间接将她出卖了。当然是出卖,贾母的意思想想就能知道。黛玉,难道就真的是苦瓜黄连命,要从头苦到尾?水溶有什么好?黛玉那样一个干净的人,很该有个干净的去处,就算水溶再怜香惜玉,只怕最多也就是和宝玉一样,照着自己的意思去爱她,却不能安慰她的心。
是啊,每个人都有一颗心,她鸳鸯也有。她不羡慕做个姨娘,她要做她自己,畅快的活着,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每一天都是自己的。黛玉那样一个玲珑剔透的人儿,当然更明白自己的心,又如何能做个一辈子都要给人打帘子的姨娘?想到这里鸳鸯肺憋闷的都要炸了。但是她还不能将肺炸开,也不能一头碰死,她要为自己赎罪,要设法救得黛玉。
是的,黛玉,那是她的新主子,一个让她崇敬的主子。有上下尊卑的观念,但从不无端欺压凌辱,也从不摆架子,她的好,总那么随意,宛如春风秋雨,让那些见惯了势利的人,很难察觉。她的性子,也从不遮掩,不用让人费心的去揣摩,只有在她跟前,才最轻松。
想起她不屑那些手段,鸳鸯终于打定主意,一定要去服侍这个新主子,除非黛玉不要她。将来不论黛玉到了哪里,她都要小心的护着她,哪怕是为她受些委屈,因为她觉得值。
这么思前想后,渐渐的有了主意,她不能坐等,明眼人一眼就能瞧出来,北静王对黛玉也有意思,没准儿他就会真的去请旨。想到这里,鸳鸯嘴角略过一丝冷笑。这样的王爷,黛玉不嫁也罢,免得窝心。她必须想办法尽快找人求助。而能帮助她的,或者帮助黛玉的,似乎不是黛玉自己,而应该是另外一个人。
打定主意,见后头众人都在收拾东西,鸳鸯也去收拾几样东西,或者将贾母的要紧东西点检藏好,免得她一时间出去了被谁拿走,不值得。既然贾母这么对黛玉,那就算是还债、或者算嫁妆罢。贾母单另放的那些好东西,鸳鸯最清楚。一阵翻箱倒柜,想了一下,又将那副慧纹留下来,免得动静太大,或者贾母想起来,到时候不好交代。
谁知摩挲着盒子考虑的功夫,那盒子竟然另有机关,被鸳鸯无意间摸到,就听得轻微的一声声响,盒子里边底层竟然推开小半截,露出一个薄薄的夹层来。巧!妙!设计这么精妙的机关夹层还有她的心思。这盒子固然寻常没有人会动,而那个夹层,更没人会想到。毕竟在这么珍贵的东西里另存东西,总是有些不可思议。
既然如此,那就一定是更珍贵的东西,或者是贾母所看重的。
鸳鸯愣了一下,忙镇定心神,侧耳听了一下外面,依旧安静着。便赶紧将里头的东西取出来,是几幅黄绫帕子,或者和帕子一般大的黄绫,上面写着些字。鸳鸯跟着贾母,时日久了,也大略识得一些字。而且近来一两个月,因着府中多事,李纨竟额外又教她认了些,因此黄绫上的字一多半鸳鸯还认得。就这一认,差点儿没吓晕过去。心下暗道:难怪谁都得听她的,对她那么恭敬,甚至皇上都对她另眼相看,北静王敬她简直就像祖宗,原来如此。
赶紧将那几幅字取出来收好,又将慧纹依旧那么放好。靠在柜子上,这下倒是更头大了。想她鸳鸯不过一个丫头,就是在家里面子再大,如今贾家已倒;若是放到外面去,她谁都不认识,也不会搭理她,更别说这么重大的,两件事情。
摸摸怀里藏好的东西,还有刚才的人,鸳鸯才更加确定,而且,这两件事情黛玉都不知情,也与她没有任何好处,还不如别让她知道的好。既如此,那就去找那个人吧。就不信凭着这些东西换不回黛玉来,大概换个一品诰命都够了。
打定主意,事不宜迟。安顿完贾母歇息,而且她如今还在等着水溶的请旨结果,因此吊着一口气也不肯醒,免得走的更快。鸳鸯交代琥珀好生看着贾母,只说要出去找人,给她们剩下的人安排后路,便赶紧出去了。屋里众人听说鸳鸯肯帮她们,自然没有不答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