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红楼之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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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过了半晌惜春才点头道:“我知道了。一定是林姐夫出的主意。我就说林姐夫有通天的本事,每回来都将林姐姐治的服服帖帖,老祖宗又让我将来跟着她。只是不知道林姐姐现在怎么样了,别的不说,我可想看看林姐夫的样子,到底长了几张嘴,能说得过林姐姐。”

李纨摇头笑道:“别一口一个林姐夫,坏了姑娘家的名声。等将来出去了,我去求林妹妹,让她帮你找个好婆家,就不用这么羡慕了,如何?”

惜春正自个儿高兴着,冷不丁被李纨一打趣儿,满屋子追起来就要打她,才经过门口,却听得外头一阵喧嚷,众人忙止了笑,停下来听着。

外面,其实就是隔壁,这会儿是有些热闹,宝钗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把剪刀,竟将一头秀发铰去,只说要出家,将莺儿和麝月吓倒了,这才大哭大叫起来,惊动了四方。

说起宝钗,还得从前头说起。

当日押解到这里之后,她竟然一如既往,安安静静,心下还不停的念经。分派屋子的时候,尤氏、李纨都不出头,她也不吭声;挑了莺儿和麝月,自到自己屋里去。从此日日念经诵佛,送来的饭菜若是有素的便挑素的吃,否则也只吃一点儿,或者饿一顿。莺儿和麝月左右劝过许多次,奈何宝钗总不听她们的,几日下来,竟然瘦了许多。

前几日审薛家的案子,牵涉到宝钗头上。母女二人堂上一见,各自伤悲,谁知薛姨妈竟然一口咬死,但凡有过错,就都是她的不是。想宝钗在家的时候年纪尚幼,如今又是贾家的媳妇儿;薛姨妈又上了刑,招供了极多其他事情。大理寺竟然“法外施恩”,将宝钗又发回来,当然另一个原因则是宝玉如今获赦,不在狱中;众人只恐北静王插手,到时候落下不是,不如相互卖个面子,留宝钗一条后路。

因此种种,宝钗竟然不用入狱,就又回到狱神庙。但经过那一番堂威,还有薛姨妈痛哭涕零、哀哀但欲求死,心下哀戚。她原本还有心想争罪,但一想薛姨妈已经咬死,而且要她孝顺。看看情形,一切还得看上头的意思,若是不想要她们死,不论谁认罪都没所谓;若是有心构祸,认不认都躲不过,因此才默不开口。

但坐在床头,静心打坐,想起那些事情,宝钗看得更透,心下凄凉。这么着又挨了几天,也就是到这会儿,圣旨赦免探春惜春,一种无名的心动。从门缝里看着探春走,宝钗忽然似乎看透了什么,不由得冷笑起来,赦免,到底能不能赦免?还是从这里赦出去,一头又落入另一个牢笼?人若是心不自由,坐在牢笼里,别人又如何赦免?

片刻,“赦免”和“牢笼”两个词不停的在宝钗脑子里闪现,直到想起癞头和尚说她:“虽有些慧根,却经不起红尘利诱,既非真金,自然与废铁无异”,才恍然大悟,大彻大悟。偏莺儿还在一旁感慨,羡慕彩屏和小婵从此自由了,她还漫无天日。更凑巧的……所谓无巧不成书,北静王竟然差人送来休书,贾母已经将宝钗休出去,从此不是贾家的媳妇儿。

看着休书的字迹,出自宝玉之手,底下另有北静王见证,由此可见,此事非同一般。只是没想到,做了三个月不到的有名无实的国舅奶奶,如今……成亲的时候轰轰烈烈,天下震动;不想,被休的也那么“体面”,还要堂堂王爷出面作证。只是,这事儿还需要作证吗?她的笑话,难道还不够?光抄家那天晚上闹出来的笑话,就让锦衣卫反复咀嚼了大半个月。

泪,打湿了薄薄的宣纸,将新鲜的字儿浸花,也朦胧了她的心。被休弃,是何等样丢人的事儿;而她,她!到底有哪里不好,不论容貌还算是才学见识手段,她都高人一等,可到头来,此时此刻,眼前的几个大字告诉她,事实就是如此。她被事实无情的嘲弄了。

薛家,是那样一个家,似乎拥有一切,却没能教好自己的儿子,而要女儿来操劳;母亲,是那样一个母亲,纵容着儿子,却要女儿来扶持;夫家,那样一个如花般的人儿,谁曾想他竟然会是这样?这一刻,看着浑厚的笔力,就知道,他休妻休得那么惬意又毫不在乎,似乎他早都想休了。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遭到命运如此嘲弄?

因为黛玉吗?那样一个娇俏的人儿,一点儿心机都没有,听她说圆就是圆,说方就是方。这会儿忽然觉得,黛玉并不是个小傻瓜,那就是信任;或者,她宁愿去相信。她经历过的苦,比宝钗要多得多,惜春选择冷漠;湘云选择豪放;迎春选择沉默;探春选择抗争;她自己选择谋算;唯有黛玉,选择了信。“信”,信之一字,重若千斤!

这一刻,宝钗犹如醍醐灌顶,一个“信”字,在脑子里渐渐的由小变大,发出炫目的光,照见黛玉的一言一笑,简单快乐;或者一悲一愁,纯净率性。“信”,她相信生活,因此很少在乎别的,也很少去刻意的遮掩;她相信自己,因此只和自己较劲儿,而不论外头争得天翻地覆,或者明抢暗斗,都不在乎。

喜欢宝玉,就是喜欢,不用像她那样,一方面喜欢着,一方面却又要用教条律例约束自己,还要遮上端庄的面纱,其实,世间的人,大家都有一双雪亮的眼睛。在她看见黛玉单纯而利用她的时候,在她听见黛玉犯了规矩教训她的时候;别人也都在看着她,丫头婆子都等着这个爱给甜头的主儿,能再给些,怡红院的晴雯,背后大胆的指责。

迷失了本心,忘记了“信”,她,终于从一朵花王牡丹,沦落到如今被休弃的残花。而那朵芙蓉,依旧挺立在水上,洁净如昔,她是没法再比了。无立足境,是方干净!想到这里,宝钗犹如五雷轰顶,彻底呆住了。好个“无立足境,是方干净”!黛玉那么干净,不正是已经无立足境了吗?亏得她一直想占一席之地,原来都是虚空。

当日念着六祖惠能的偈子,她自诩为学识渊博,还敢站出来批宝玉,汗颜……一头大汗,也亏得黛玉还夸她,大概也是真心的,因为黛玉只是从本身出发,觉得能懂那些的多少也算博学,因此,她也沾沾自喜,谁知道,她竟然只得了个皮毛,解了个表象。唯有黛玉,才真的懂了。简单的一句话,那时候,她才十来岁,几年前了,经过这几年,她……

可惜啊,身旁就有如此高人,浑然凌驾于众人之上,惬意的做着自己,而她,却还在追名逐利,还在攀附功名。殊不知:“万物终是幻,能得便非真”。可笑啊!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两行泪下,宝钗从莺儿的篮子里翻出一把剪子,将近日不曾好生收拾已经干枯的万千烦恼丝,尽皆铰去,心里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

只可惜,若果真要出家,为何非要落发?做个样子,给谁看?心中若无烦恼丝,头上又哪来的烦恼?若是心愿已了,便是在家,也是方干净了。痴儿,痴儿!日后还需自重。

且说莺儿正抽空给宝钗做件夏衣,顺便将几件破损的补一补,一个愣神不注意,事情已经这样,忙大哭道:“姑娘,你这又是何苦?我虽然不识字,但王爷差人送来的必是好消息,而且皇上也已经开始下旨赦免别人,咱们不过再熬些时候,也就能回去了。”

麝月回过神来,也过来盯着宝钗一地的断发发呆,过了好一会儿才大哭起来。这种时候,稍微有些悲戚之事,就格外招人眼泪让人动心。虽然此前宝钗被提审过一次,但人送回来,想来是没事儿了,谁知道这会儿……

“回去,我是该回去了!”宝钗淡淡的摇摇头,叹道,“你们谁愿意跟着我,就跟着我,不愿意的,就留在这里,和别人一样。莺儿,你从小服侍我一场,若是不愿意跟我,就算在贾家的账上,到时候若是赦免了,你自去吧。”

莺儿跪地哭道:“我自然服侍姑娘一辈子,但姑娘也别这么灰心。”

屋里的嚎天嚎地,很快就招来许多人。锦衣卫也来了,将宝钗打量了好一会儿,忽然心头一动,有了主意,赶紧让人去回复上司,这里又好言相劝,奈何宝钗一心要出家。没奈何,锦衣卫只得送她去。想着宝玉都能在外头,这个也差不多。谁知走了好几个庵都不愿意收留宝钗。最后来到水陆庵,住持老尼被纠缠不过,才勉强收下她。

可怜一代牡丹花王,竟如此托身佛门。造化弄人,造化弄人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