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大理寺卿先发问,虽然此事大家心知肚明,但也得有个说法才行,毕竟贾家不比那些升斗小民,随便安个罪名,屈打成招,也就罢了;再则说如今的案子非常微妙,尤其是王熙凤,竟然各处另有关照;脑子一转,拍一下惊堂木,喝道:“此案证据确凿,又是从她屋子里查抄出来的,怎能与她无干,你若是巧言诡辩,到时候可是罪加一等,听清楚没?”
平儿暗想,吓唬人的事儿我做多了,不怕这一招,脑子一转,忙磕头道:“回大人话,这个我自然知道,只因事实如此,我不敢连累奶奶,还请大人容禀。”停了一下,没人打断,平儿才接着道,“奶奶原本只管事儿,账上的出入都是我周旋的,这个贾家上下都知道;另外奶奶不识字,记账的是彩明。当初我见账上总会有些盈余,放着可惜,便悄悄挪出去;后来被奶奶发现,已经教训过,而且都已经收回来。各位大人可以去看,那些房地契及借票都是已经过期的。只因我一时忙着,不曾销去,若是大人要判罪,我并无不服。”
这倒是有些新鲜,一旁书吏呈上几张样票,果真都是过期的,而且平儿所说在情在理。几位主审交头接耳商议一番,吏部喝道:“虽说已经收回,但过恶已成。至于实情如何,还需另审,王熙凤,你有何话说?”
这……才是最难的。虽然头一条大罪被平儿如此轻描淡写的揽下来,而且当时故意将借票留着,就是估计贾家做这种事情外头人尽皆知,故而干脆留着;然而,这终究是她的罪,让别人来顶,她于心何忍?凤姐儿眼中含泪,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平儿在前,还轻轻的摇手示意,遇上如此好丫头,凤姐儿还能说什么?只是,她真的该让平儿替她顶罪吗?
“既然无话可说,你纵容丫头做这些事情,也是大罪一条,暂时都收监,等重新取证之后,再做审理。”大理寺没想到那些借票竟都是过期的,如果真的这样,平儿主动承认而凤姐儿也主动让她纠正,这事儿就轻多了。
当下平儿小心扶着凤姐儿来到狱中,又将惜春给的散碎银子悄悄塞给她一些,又给狱卒一些,让她去帮着买些药给凤姐儿补补。那狱卒多有听说凤姐儿以前如何泼辣暴戾的,不曾想自从入狱到现在也没见她怎么发过威,而且就算众人如何言辞辱谩,凤姐儿也一概不理。这会儿还来了个如此出众又体贴的丫头,众人都吃了一惊,少不得先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凤姐儿看在眼里,入到狱中,没有外人在,才拉着平儿的手泣道:“难为你……”一句话没说完,已经泣不成声,主仆二人抱头痛哭,不为别的,只为这种时候还能一条心。
哭了好一会儿,平儿先止住泪,小心给凤姐儿也擦了,笑劝道:“我原本就是奶奶的丫头,连命都是奶奶的,说这些做什么。这辈子能服侍奶奶一场,也是我的造化。别说那些见识手段,便是奶奶的为人,林姑娘也能喜欢,可见得是好的。再则说,那事儿也确实是我去做的,那么说也没错,奶奶又何必多说。”
凤姐儿止了泪,摇头道:“多的话我也不说,但如果能一块儿逃生,出去后我服侍你,至少咱们做姐妹,从此相依为命。便是巧姐儿,我也会告诉她,让她也孝顺你。”
平儿摇头道:“虽说我们是主仆,可奶奶一直当我是左膀右臂,和姐妹不差什么。便是那些离得远不中用的姐妹,还比不上咱们呢。巧姐儿原还说想来看你和二爷,大奶奶和我拦住了。现在情形不定,她好容易沾了光,被赦免,又何必来趟这个浑水。再则说她来了也没用,还不如让她干干净净的在外头呆着。不知奶奶的意思怎么样?”
凤姐儿窝在一旁,忍着疼,想了想,点头道:“正该如此,她来也没用,看的我和琏二还要心疼,为她操心。她也不算小了,如今有人照应,将来也不用我再操心。只是你说还有皇上派的人照应四姑娘和巧姐儿,又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是因为林妹妹?”
平儿四处看了看,回来趴在凤姐儿耳边道:“四姑娘说,大概是她林姐夫从中周旋的,但姑爷不说实话,四姑娘也不敢断言。今儿这些碎银子也是姑爷给的,大奶奶大概算了一下,光银子就不下五十两,可见出手大方。这些是四姑娘怕我一来必定出不去,因此让我自己小心应对,也好生服侍奶奶,需要的时候也不用吃亏。”
凤姐儿大吃一惊,掂着平儿给她的碎银子,起码有三四两,忙小心收好,一般的低声问道:“姑爷?林妹妹什么时候成亲了?这出手倒是大方,更要紧的是考虑的周全,若是那没心眼的,给你两锭银子,也够三五十两,可用起来必定不方便。便是狱神庙,那里打点人也定没有找钱的理儿。这么难得的人,林妹妹倒是好福气。”
平儿笑道:“听四姑娘的意思,竟叫我只管放心,那人是个活菩萨,只要咱们认真悔过,又不狡辩抵赖,不过大家分摊些,就像这银子,化整为零,也就容易花出去了。林姑娘在宫里也不爱多事,咱们也别给她丢脸。要是依的我说,日后上堂,奶奶也别那么直接的就应,能敲碎的尽量敲碎。咱们也不往别人身上乱推,但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大家都得了好处也该一块儿担责任。再则说,不是还有法不责众吗,奶奶又何必太死心眼儿?”
这句倒是实话,悔过自新,却很不必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佛菩萨不好做,还不如做自己的好,该认的认,该推的推,若是能留下一条性命,日后有多少报答众人的机会。凤姐儿想了半天,才勉强同意平儿的意见,心下渐渐安定下来。
狱卒得了银子,腿也跑得快,买来好多药,竟然还给熬好了,倒是个实心眼儿的婆子。平儿忍不住又赏了她几钱碎银子,算个意思。身外之物,何必太在乎。
谁知一来二去,那婆子竟然和凤姐儿及平儿还结交上了,没事儿就过来与二人说说话,只觉得凤姐儿的大彻大悟听起来格外有意思。偶尔有些理不清的事儿,或者道听途说的趣事儿,也拿来问凤姐儿和平儿。这两人也不嫌烦,正好和人说说话,打定主意要重新爬起来做人,就很该与这最底层的人开始交往。
世上好人少,但恶人也少,别看那婆子管起那些乱吵吵的犯人恶的很,但人心都有块软的地方;一如凤姐儿,发现这婆子其实也很艰辛,于是有心教她些手段,自己心下也软化开,二人就这般患难之交,惺惺相惜,也是一种情分。
有了婆子的照应,平儿隔天给她些碎银子,婆子每日都去弄些可口的饭菜以及药来,两下里都得些便宜。凤姐儿的病竟然艰难的好转起来,下红越来越少,脸上也有些泛红。那婆子收了二三两银子,也着实赚了些,却也实诚,一心想着该将凤姐儿救起来。
接下来几日,大理寺忙着审理别的案子,又托言调查取证,凤姐儿也得以歇息片刻。这日午后,那婆子来了,手里提着一食盒饭菜,另有一罐熬好的药。等将四处巡视一遍,确认别无他事,才来到凤姐儿牢里,开了门进去,一边儿往外拿东西,一边儿打量凤姐儿,道:“奶奶的气色看着好多了,但凡心里宽慰些,总会好起来的。”
“这多亏嬷嬷照应,要不然就我这样子,也就是挨日子罢了。”凤姐儿扶着平儿的手,到炕头坐了,又忙让婆子坐下,一边儿又递给她些银子。
婆子忙将凤姐儿的手推回去,一边儿道:“现在先别给我,前儿给的多,我也不是不知足的人,奶奶托我买东西,我顺道买来;想吃点儿可口的,我做饭的时候顺便多做点儿,这也费不了几个钱。若总是银子来银子去,就见外了。人谁没个落难的时候,难得奶奶明白,日后也还有发达的时候,只望奶奶到时别忘了我这婆子,到我家再吃一回我做的饭,就够了。”
凤姐儿让平儿硬将银子塞到她怀里,一边儿笑道:“我有也就给了,不过身外之物,嬷嬷不嫌少,就已经很看得起我了。将来若是没有,还请嬷嬷可怜我,也赏口饭吃。嬷嬷做的饭菜可口,比我们大厨房做的更清香,吃的踏实。将来若是还能留的一条命,爬也要爬到嬷嬷家里去,还望嬷嬷到时候别嫌弃我上门讨吃的。”
那婆子也不多推辞,心下有数,坐下来和凤姐儿一块吃着,不过家常菜四个,也没什么花样,白白的米饭,比起贾家来就更微不足道了。但若是和牢里的饭菜一比,也还是要好出一大截,而且最起码干干净净也做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