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迹天涯”?惜春忽然也来了劲儿,想起宝琴从小跟着她父母走遍四山五岳,天下十停走了五六停,很是羡慕,忙笑道:“这不要紧,林姐姐身子弱,也不怕劳累,要去游览天下;我也要跟着去……好姐夫,你就别嫌弃,最多……我不打搅你们的好事儿,行不行?”
更晕……佛爷眼花了一下,眼前果真是个淘气的小姨子,唉……忍不住摇头叹气道:“再说吧,到时候听你林姐姐的意思。我们要到的地方多,而且日后兴许不再回京,你可要想好。依的我说,不如给你寻个殷实的人家体贴你的人嫁了;日后想去找我们,再出来玩个一年半载,就很了不得了,怎么样?”听口气似乎不是对他有意,这还好,阿弥陀佛!
又要将她嫁了,惜春羞红了脸,半天不知道该怎么说。嫁人是好啊,看林姐姐找了个多好的姐夫,可是,她一个人……算了,惜春点头道:“那就等过些时候再说吧。大嫂子她们还都在狱神庙,你们也还没走,也不用急着这么一会儿。”
佛爷吐了一口气,点头道:“好吧,别的可以不说,但这个……你可以和她们商议商议,等有了主意再来告诉我和玉儿,到时候尽量满足你。这会儿天不早了,赶紧回去吧。”
惜春点点头,想了一下,又问道:“才刚我们还在猜,是谁让皇上下旨赦免我们的,是不是姐夫的意思呢?还有,二嫂子现在怎么样了?听平儿姐姐说,情形不大好。”
佛爷已经站起来,摇头道:“该管的事情管,不该操心的别问那么多。若是想说话,就一天多叫一百声‘姐夫’,记得没?回去后切记不要走漏风声,否则若是出了事儿只会误了你们自己,到时候我可不管。这里还有些碎银子和散钱,你带着寻常方便点儿。”佛爷说着又指着一旁一个小盒子,让惜春带走。
虽然佛爷不说,但看样子大概就是,惜春心里总算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忙道谢一声,回头见才刚那小厮已经进来候在一旁,佛爷又进了屋,回望一眼,便赶紧走了。暂且不表。
表过惜春,且说同时有人进狱神庙找平儿,却是另一件儿要紧事。
“你到底是什么人?”平儿随着那人来到给惜春收拾的厢房里,这会儿并无外人。
“你别管我是谁。我只问你一句,你想王熙凤死还是活?”来人坐在一旁暗影里,看不出脸色也听不出口气中的意思,只有一句如开水一样淡的话。
“什么意思?”平儿见过的场面和人都很多,惟独没有今儿这般诡异的。
“没什么,简单的说,”来人当然明白,平白无故要平儿相信,除非她是傻子,顿了一下,来人接着道,“我和她没有个人恩怨,但是有人交代下来的话。若是你想她死,自然有办法;若是想让她活,也有办法。我不用你发誓赌咒画押甚至许诺,只要你一句话。她那里已经有人找过了,只等这边办完,我们自会再行安排。这个东西,你应该认识吧?”
平儿接过来一看,竟是凤姐儿贴身戴着的长命锁,看来这人非比寻常,而且说话也有些奇怪,想了想,问道:“为什么奶奶的案子一直到现在都还没开始提审?”
来人愣了一下,轻笑道:“好个伶俐的丫头,你猜得不错,是有人设法压下来了。但是事情还没这么简单,她身上的事儿,都是大事,若是不打点妥当,她大概就只有死路一条。我们已经问过她的意思,她并不肯将你拖进去,只说要让你清清白白的出去,照顾好姐儿。但想来你也知道,她的事情九成你都知道,想绝对干净是不可能的。因此,我们的意思,就是你想她活着,就看事情处理,有些事情你应下来。如此一来,她的罪就小多了。你要面对的,除了受刑,可能也要入狱,而且若是主罪大的话,免不了会有流放等处罚。当然,你的性命肯定无虞。现在就看你的意思,若是点头,我这就回去复命。”
还有这种事情?平儿呆呆的看着那人,也实在猜不透他的意思,但对于他所说的每句话,还有他说出来凤姐儿的意思,却是真的,想了好一会儿,才叹气问道:“奶奶现在怎么样?如果我应些,她会怎么样?”
来人站起身来,摇头叹道:“她现在是彻底看透了,若非我们硬劝,她还非要以死相谢。但她既然已经悔过,佛祖也会原谅她的罪过,因此可以重新再来一次,就看你们的意思。若是她所作所为让你觉得心灰意冷、无可救药,不帮她也罢,我不会强求。若是觉得她尚有一丝人性,愿意给她一个重生的机会,我自然尽力去办。”
平儿点点头,也说不上是因为凤姐儿“所作作为”的缘故,还是因为她从小服侍凤姐儿,二人虽然是主仆,但和姐妹有时候并不差什么。又或者,她也是心软。缓缓的点点头,慢慢的走出去,想想她该如何去面对:上刑、入狱、代罪……
不过不论如何想,总没有实际看到的让人震惊与恐怖。
大堂之上,只见凤姐儿脸上苍白,神情萎靡,唯有眼中的一丝善念,还在闪光,支撑着整个人儿,直挺挺的跪在那里。还没有上刑,她似乎已近认罪,这种样子,让人有股说不出的味道。便是堂上三司见过天底下形形色色的犯人,也不敢逼视她。
这不是简单的涕泪交加、顿首悔悟,也不是刁钻蛮狠,狡诈抵赖,而是一种近乎大彻大悟的坦然和勇气。做的时候,果敢爽利;认的时候,干脆直接。这里没有简单的对错,也没有寻常的是非,有的只是她,凤姐儿,跪的笔直,在自己的灵魂前。
平儿流着泪,过去扶着凤姐儿,泣道:“奶奶,这些时候没人服侍,您受苦了。”
“傻丫头,人有谁是一辈子的富贵命,或者天生的丫头命?前些时候还有人送吃喝进来,比别的罪犯已经好多了。倒是带累你,陪着吃苦。巧姐儿呢?她现在怎么样?”凤姐儿浑不在意自己的事,心里装的是女儿和丫头们,大概还有一个人,能让她如此坦然的面对。
“巧姐儿现在和四姑娘在厢房住着,我让小红去服侍她们。小红这丫头从小吃过苦,又见过世面,是个有胆识谋略担待的丫头。巧姐儿不想去姥姥家,怕连累她们,大奶奶和我都觉得巧姐儿有志气,因此也不勉强。听说有皇上特意安排的人照应着,不会有事儿的。倒是奶奶这个样子……”平儿拉着凤姐儿打量半天,忽然想起一事儿来,忙问道,“奶奶可是旧病复发了?这可如何是好?”
下红之症,经不得劳累。眼下狱中条件又差,随着薛蟠等相继入狱、薛家史家被查抄,那些世交来的越来越少,狱吏也越来越不耐烦,态度恶劣,稍有不顺心便是打骂一顿。寻常之人坐一回牢都能折寿,别说这些娇生惯养甚至有病根的;若非凤姐儿心性大改了,而且她的案子也一直压着,只怕早都趴下了。
凤姐儿摇摇头,拉着平儿的手安慰道:“人得病不要紧,总有好的时候,这又不是什么不治之症。要紧的是人心不能有病,脑子不能有病,那才可怕。我现在好得很,你不用担心。”
这几句话,听得堂上三司一头细汗,谁能没个私密错漏,想想凤姐儿当时多风光,隐隐有贾母年轻时的样子,现在做了阶下囚,只能听任他们审理。而且看她眉眼之间,竟然丝毫畏惧或者脱罪的意思都没有。光是这种气度,只怕堂上几个男子都自叹弗如。
但惊叹归惊叹,事情归事情,惊堂木一拍,二十杀威棒,虽然有人打点,轻轻落到凤姐儿身上也够她受的。当初那些事情,虽然竭尽所能,尽量弥补。但事情未必总能如愿。现在翻出来的包揽词讼、重利盘剥二罪、张华一案,另外还有几件致死的案子,说大不大,说小却也绝对算不得小。
主仆二人跪在堂前,依旧笔直,由不得让人敬佩,地上点点红斑,却是加重的下红。平儿看的过意不去,一咬牙,心一横,便打定了主意,谁知这一下竟又生出许多事情来,出乎三司的意料,少不得案子还得重审。
且说世上恶人千千万,恶到这个份儿的还真是少见。恶的时候是凶神恶煞、母夜叉、镇山太岁都不为过;现在一心一意改过,竟然如此模样儿,诚心诚意、不遮不掩、坦坦荡荡、泰然处之。让人钦佩!不论是善还是恶,都让人肃然起敬。敬她敢作敢当、有勇有谋,虽为小妇人,远胜大丈夫。这等气度,不知要羞杀多少汉子。
但话说回来,态度再好,姿势再美,罪依旧是罪,可躲不过。谁知就在这当口,一件最出人意料的事儿发生了。平儿往前跪走半步,磕了个头,朗声道:“各位大人容禀,重利盘剥的事儿实在与奶奶无干,还请大人明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