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半旧的夹袄,薛姨妈坐在床上,一直睡不着。宝钗见母亲想心事,便赶紧过来陪伴排解。要说她还真是个孝顺的女儿,自从父亲去世,就收敛了小女儿的玩心,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为母亲分忧解劳。
“妈又担心什么呢?”宝钗给薛姨妈倒来一杯热茶,待薛姨妈喝了,将杯子重又放到桌子上,才过来钻进被窝里,体贴的问道。
“我还能担心什么。自从香菱没了后你哥哥性情似乎又变了,一点儿都不知道收敛。你嫂子也是,整一个搅家星,家里什么时候安静过?你现在也是。好好儿的你姨妈连这事儿都不帮忙,反而非要将你绑在贾府,唉……”薛姨妈一肚子烦心事儿,说不完。
“哥哥也还小,等再大些兴许能好点儿。香菱是她命不好,人老实,一点儿不知道变通,也是嫂子跟她相克,两人合不来。这事儿跟咱们没关系,妈妈想开点儿,就别多担心了。至于姨妈,既然她这样对咱们,日后我多留个心眼儿,也未必就要吃大亏。”说起这事儿,宝钗是最忌讳懊恼伤心的。
“唉……也怪我当时心急,想着宝玉也是个知根知底儿的,而且你姨妈家着实不错。选秀的事情一耽搁就是七八十来年,谁知道这会儿又兴起来了。要早知道这样,当初咱们不跟宝玉太好,或者妈妈不起这个头,大概也就不会有今日之事了。”薛姨妈懊悔不已。
“此一时彼一时,当初我就跟妈妈说别太指望一头了。而且姨妈为着她的好处,才不会顾别个呢,眼里就只有娘娘和宝玉,就算兰哥儿是她亲孙子,都那么不冷不热的。咱们又算什么?也怪我当初话没说好,早知道会这样,应该换句话说的。”宝钗后悔道。
“我的儿,你又怎么没说好了?我看是娘娘有私心。”薛姨妈道。
“我该早料到娘娘会这样的。妈妈想,娘娘是见过我的,而且宫里这种事情最常见了,她自然头一件儿就想起这个来。我很该想法子哄过这一关,或者不让姨妈告诉她,或者干脆不说,拖到明年,到时候仓促来不及,圣旨下来,就再也改不了了。”宝钗咬着牙恨道。
“这事儿也拖不成啊,娘娘是一心要将你配给宝玉,怎么拖?”薛姨妈叹息道。
“这有何难?虽说是马后炮。可当初如果我装病,娘娘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总不能霸王硬上弓啊。一拖一挨,日子也就过去了。这会儿可得另想法子,想好到底该怎么办才是。免得没遂了咱们的愿,还落下个夺人所爱的名声。”宝钗一脸的悔不该。
“儿是说她?这又不是你的主意,别人怎么会说。而且她一直依赖咱们,不会的。”薛姨妈摇头道。
“那是以前,她觉得放心了,才那样的。我得好好想想,看该怎么办才最稳妥。妈妈放心早点儿睡吧。大不了我过去当家,也不会让妈妈为难的。”宝钗信心十足。
“凤丫头当家好好儿的,你怎么当家?再怎么说她还是你表姐,本事也不比你小。”薛姨妈摇头道,一边儿准备睡觉。烦心事儿说完,也就只能这样了。
“那可不一定,她本事不是小,而是太大了。走着瞧吧。这会儿早点睡,没准明儿我就有主意了,定不会让妈妈失望的。”宝钗服侍薛姨妈睡下,才秉烛回房,继续想辄去。
有人天生爱操心,有人天生就懒散。
操心分三种:一种是没事儿瞎操心,一种是有事儿不得不操心,还有一种是此前种下的因,不得不为果操心。当然因果循环,有时候此果成彼因,无需细述。
懒散也分三种:一种是天生懒汉,烧饼挂在脖子上能饿死;一种是得过且过,手够不着的懒得踮脚,差不多就行;还有一种,就是清静无为。如果因为清静无为而致垂拱,可是至高的境界,想来寻常人是难以企及的,但是在某一事上却未必不可能。
比如说,你不作恶,就不用操心去描补,也不用担心半夜鬼敲门,也不用担心下地狱,这种省事儿得来的懒散,还是极多的。还有就是自己的事儿还有一半管不过来,因此从不惦记操心别人的事儿,因此也能得不少清闲。当然有人富贵命,凡事有丫头婆子操心,她又与世无争,自然是最清闲的那个。如果还能将自己该做的几件事儿理的井井有条,那就更闲了。
黛玉是懒散里边的集大成者,别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她自己的那几件儿事情,因她寻常对丫头婆子宽厚,因此丫头婆子也就都替她想到做好了。至于别人的事情,她才懒得管呢。
都说宝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其实不然。宝钗并没有挂起来,而是将这事儿放在心里,事事做好打算,等到该说的时候自然前后稳妥圆活。黛玉才是真正高高挂起的,与她无关的事情几乎不管,甚至理都懒得理。就算是与她有关的,有时候还不怎么想管呢。要不凭着她那么聪慧的,何以会落下这么个名声?
明明白白做自己,简简单单做事情,得过且过,能不管就不管,这才是黛玉寻常的心思。爱做的事情就一定要照着极致去做,就是一半年绣一个荷包,也要最好的。或者偶尔作诗一首,也必定要最有意境的。说来有趣儿,连她长的也是极致,她的病也是如此。
不过这会儿她大概已经好了,过小年的时候还下床到院子里转了一圈儿。但是想起佛爷的话,还有凤姐儿等的交代,她没有去给贾母请安。
虽然是平生第一次这么装假,不过既然大家说得郑重其事,她就姑且装一回吧。等躲过这一劫、身子完全好了再说。而且,园子里的情形,总有一种肃杀的味道,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翻天覆地,荡涤干净,没准儿她还能躲过这一劫。
慢慢的翻着佛爷让人送来的《大乘缘生论》,慢慢的念着:“烦恼业感报,报还生烦恼,烦恼复生业,亦由业有报。离恼何有业,离业何有报,无报则离恼,此三各寂灭。”有的能略微明白一点儿,有的则一知半解或者压根儿就不懂。不过总觉得读来有些意思,反复多看几回,又是另一层意思,每次皆有不同。
掩卷而思,先想到的,是他的样子。他竟然连这么高深的佛经也知道,而且他说的大概也是这样的。难道,他修行过?要不怎么精通这么深奥的佛理?不过看他的样子,又有点儿不大像。关心的看着她,将世事解释给她听,还有,抱她起来,似乎,都那么随性。
很奇怪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昨天有人送书来,黛玉还有些惊奇。因为园子角门上送书来的婆子说,那个人她不认识。黛玉打开书,只见里面是两片草叶子,尖儿搭在一起,当时就脸红心跳不已。他当时说过会做下特殊的印记,才是他送来的东西。当时不过当他一句玩话,谁知道竟然是真的,而且竟然这么特殊,这么个特殊法。真是……不可思议!而且更不可思议的,是那两片草叶子,看着不像寻常的草,灵动摇曳,却从没见过。但肯定是他。
没有多一点儿的东西,甚至书里也没有别的,除了“缘生若正知,彼知空相应,缘生若不知,亦不知彼空”,剩下的,就是脑子里的影迹。不可以色和音声见他,那,该用什么呢?
正想着悟着,见贾母来了。自从神医走后,黛玉便日渐好起来,但没什么人来打搅她。探春和惜春偶尔来看看她,见黛玉还是懒懒的,想着她大病初愈,不过略坐片刻,也就走了。
鸳鸯扶着贾母在黛玉床前坐下来,见黛玉正在看书,贾母拉着她的手道:“才稍微好点儿,又这么费神做什么。今天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早起吃了一碗粥,刚还吃了点儿泡饭。”雪雁在一旁应道。
“这就好。听说神医只让你这么吃着,不让吃别的,可是这话?”贾母还是想亲口证实一下。对于这等方子,太过古怪,谁都好奇怀疑。
“神医是这么说的,而且最近感觉神清气爽多了,大概他说的也没错。”黛玉点头道。
“只要你感觉好就行,前几日王太医来了,想着你这是皇太后让神医看的,故而不曾来给你看。心里如今感觉也好多了吧?”贾母言有所指。
“感觉淡多了,看看书,渐渐的,能略微松快些。”黛玉应道。
“那就好。许多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就像这病,等好了就别再惦记了,高高兴兴的。前两日外祖母去北静王府做客,太妃说想见见玉儿。太妃年纪大了,跟外祖母不相上下,寻常不出门,都是让北静王妃来的,玉儿也见过。太妃想趁吃年酒的时候来看看玉儿,能行吗?”贾母慢慢说来,大概心里还在算计着别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