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眼前的他和它,竟浑然一体,剑随人动,人随剑转。宝剑化作游龙,剑光划过,道道光芒,又像风儿吹过;他也是条游龙,腾挪辗转,身子变得那么灵活轻盈,似乎在享受内心的世界,而不是舞给别人看。白袍飘飘,只留下一个影子,不见人在何处,面向何方。金冠闪闪,正是傲然的龙头,志满意得,任意东西,自在游动,纯然随意。
震惊,甚至未必能判断齐文舞的好不好,而仅仅因为如此出奇。他似乎已经和剑融为一体,似乎和世界融为一体,遨游其中,忘乎所以。
一曲《高山流水》罢,黛玉也看的眼热、心也动,凝神片刻,紧接着,一曲《繁花开遍》,柔柔响起。没有谱,黛玉的感觉就是谱,完全任由自己的感觉,轻轻拨动琴弦,指头飞出的,正是这一谷绚丽的生命。静悄悄的开着,静悄悄的败,岁岁如此,年年依旧……
含苞待放,无限希望,生命之处,便是辉煌。
花开好,枝头俏,蜂蝶舞,风含笑。
花谢时,满天飞,最是一年美梦,如期归。
琴弦动处,累累硕果枝头挂,丰收在望心欢喜,执君之手,相约岁岁年年勿相违。来年春来子规鸣时,花丛中再会。
黛玉的琴,齐文的剑。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随心所欲,才是境界,远非技巧所能比。黛玉原本就心较比干多一窍,如今又得逢才子良人伴随左右,又有如此天地仙谷,心情愉悦时,那琴随心动,就不足为奇了。
齐文乃是世家子孙,虽然天性淳厚,却并非痴傻。心中的大智慧,只怕也只有黛玉能懂些。既然他的所为竟然在短短时间内被黛玉看透,竟如遇知音,一时起兴,剑随人动,潇潇洒洒,随风起舞,诉的是心,舞的是情。他原本就是率性之人,这舞,自然如水。
众人正看的起劲儿,黛玉手停时,齐文似乎意犹未尽,再舞一段,竟然丝毫不减才刚的气势,甚至比刚才更如行云流水一般,尽情挥洒,又或是专门献给黛玉的,这就只有齐文和黛玉二人懂了。想她一心抚琴,虽然能相益得彰;但抚琴费神费力,自然不能好好欣赏。齐文面带微笑,纵情为黛玉献上一段,正是失传的公孙大娘剑器舞,是他先祖得宫中秘传。
黛玉被佛爷轻轻揽着,吃着陈公公和雪雁送上的果点,却目不转睛,心下为眼前这个男孩折服,这等气度,真是天下少有!佛爷一直都在看,在赞叹,都说中原文化如何博大精深,这会儿又大开眼界了。齐文的意思,他能看出来一些,其中的知音知遇,他也能猜出几分。虽然有时候纵着性子胡乱吃醋发酸,但心底里,他丝毫都不担心。当然,若是没点儿醋意,那就不够喜欢她了。这是两码事儿。
但未必人人都这么清楚,或者能这么坦然。惜春坐在黛玉一席,慢慢的吃着茶,到后头竟然都忘了,茶盅掉在身上,湿了衣服,依旧毫无动静。那样的人,能如此大气灵动的,又岂会是个呆子?如果这么想,你自己就先是个痴的。惜春不是痴人,因此她不那么想。
一旁席上,穗儿不时看看齐文,又看看惜春,发现惜春似乎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齐文,若有所思。穗儿只觉得心下吃味儿,眉头微动,觉得有些不舒服。想了好一会儿,等齐文才停下来,便拿着佩刀来到中间,道:“齐文,不想你剑舞的这么好,这么多年都没发现,还真是深藏不露。但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不如咱们对练一番,给众人助兴,如何?”
齐文一头的汗,正准备歇息片刻,听了穗儿的话,脸更红,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毕竟……他又没说过自己傻,也没说自己不会,不过是没人发现,也没有人让人显摆而已。再则说,今儿是得遇了知音,心里高兴,随意一舞,也是仗着少年气盛,否则也不会露相。这会儿,还比划什么呀?说不行?还是行?
黛玉心头一动,看着二人,片刻便明白过来,轻轻捏了一下佛爷,神色紧张,将佛爷吓了一跳。黛玉朝他递个眼色,又忙若无其事的坐着,静观其变。
场上愣了一会儿,陈公公等才回过神来,一齐叫好。原本是叫齐文舞得好,一会儿觉得有人对练更好,又喝彩一番,齐文没见过这么大阵仗,而且总觉得有些不大好,或者是本能的直觉,擦着汗忙推辞道:“我……刀剑无眼,咱们平时也没这么练过,我害怕受伤。不论你我谁伤了都不好,我看还是算了吧?”似乎第一次推辞穗儿的话,齐文有些不自在。
“怕什么,你我旗鼓相当,又不是真打,玩一下而已。”穗儿似乎挫了面子,当下愈加不依。扭头细看,瞥见惜春似乎还在看齐文,心下更是气大。
“昨儿打架被公公绑了,姑娘还等着责罚我呢。我比你小,向来都是你护着我,一会儿如果我伤了,你又得操心。而且……还是问问姑娘和公公的意思吧,咱们……”齐文支吾半天,忽然想到这么个说辞,还真有些害怕。黛玉真要生起气来,很吓人的。
“怕什么,昨儿是闹着玩,今儿是给大家助兴,姑娘和公公高兴还来不及呢。如果不留神伤了你,我照顾你便是。若是公公要打屁股,我替你挨了,又不是头一次。男子汉大丈夫,拿出点儿气势来!刚才的势哪里去了,还是只能耍着玩,派不上用场呢?见了我都害怕,如果真遇到强盗贼,你怎么尽职尽责?”穗儿咄咄逼人,毫不松口。
齐文又捏了一把汗,委屈的都快哭了,脸上一下子就尽是孩子般的害怕,一个劲儿摇头道:“这又是何必,好好儿的非要讨顿打。姑娘和公公都在这里,咱们听听他们的意思,也不难。我原本就小,大家都知道的,就那点儿花架子,也一直没敢拿出来献丑。还是才刚姑娘提起来,非要我耍,我……好哥哥,咱们……还是算了吧?”看样子都快给他跪下了。
众人这才听着有些怪异,他二人素来关系最好,这会儿为何如此一逼一退,死都不肯?齐文到底是花架子,还是真本事?穗儿又想做什么?
“齐文,你过来。”正当众人惊疑不定的时候,惜春大叫一声。
众人都愣了,齐文看了一眼,忙小心的过去,低头道:“四姑娘请吩咐。”
惜春看看二人,还有穗儿的神情,只觉得一股气血不停的往上涌,举起旁边一只茶盅,道:“你舞了半日,也该累了。这是才给你倒得茶,吃了歇歇,有事儿还有姐姐和爷在,你站在中间挑什么大梁?别以为你小就能耍赖,我才是最小呢……不对,音儿,好像比我还小。不懂的事儿就多问问大人,自己扛什么?”
一语即出,干脆利落,在情在理,无可反驳。齐文看看黛玉,见黛玉鼓励的看着他,面带微笑,形容温和。忙投去一个感激认同的眼神,又看一眼佛爷,只见他狠狠的瞪着他,然而那种神情,分明告诉他:别怕,小子,还轮不到你撑场子。齐文心里暖暖的,比头顶躲着的太阳还暖和。接过惜春手里的茶,一口吃完,格外舒服。
这下却捅了马蜂窝了,穗儿一人站在中间,进退不得,看着惜春的样子,这会儿竟然替齐文出头,更是气得肺都快要炸了,一脸铁青,看着齐文,哼道:“文儿,你真的看不起我,不跟我比,怕我会输?我连打都愿意替你挨,你又何必这么胆小怕事儿?四姑娘的话不错,你比我小,听我的,若是有什么责任,我也会扛着,姑娘的意思呢?”说完看着黛玉。
黛玉忍不住摇头叹息,又强忍住,笑道:“穗儿,你先下来歇会儿。齐文都舞了快两刻钟,便是铁人也该累了,你既然疼他,就让他歇会儿。这里这么多人,又何必让齐文一个人露脸,别人岂不是要说他邀宠?你们若是有兴致,随便玩个什么都行。你若是非要比,再找谁比不也一样吗?齐文名为文,我还想跟他切磋诗词呢,看是不是懒得虚名。”
话已至此,穗儿自然无话可说。另外几个侍卫倒是有好玩的,也有划拳的也有唱曲儿的,也有上去练拳的,众人自然又是一番喝彩。唯有穗儿默默坐在一旁,看着惜春怜惜的看着齐文,心下愈加不平。只恨齐文早有准备,才拨了头筹,抢了惜春的心。这会儿只觉得他一直装傻,却心里另有主意,背后一刀,还让他无话可说。因此一人坐着吃闷酒,与谁都不说话。
黛玉和佛爷对视一眼,见齐文心下还不好受,唉……黛玉拉着惜春轻轻叹道:“四妹妹,你去劝劝穗儿吧。好歹他也是一番好心,别存下什么心结,日后更不好办。都怪我一时高兴……齐文,你别难过了。穗儿不过一时气性。他人那么好,又怎么会和你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