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盖头下,双手依旧紧紧握着玉明珠,那是他送给她最珍贵的礼物,上面有他的法相。带着他的灵气,会保佑她平安无事的。这一刻,格外的想他,就算别人说了一万遍“放心”,这心,教她如何放得下?后面北静王大轿紧随而来,想起那日非要见她一面,若是稍有闪失,事儿就说不准了。而且,最近一直不见佛爷的人,这么要紧的时候,让她一个人煎熬;这会儿已经到了紧要关头,若是他再不出现,她……怎么办?
滴滴清泪,潸然而下,落在手里,渗入喜服,化成一朵朵鲜艳的喜花。一旦开了头,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的落,落,落……这会儿,除了不知他人在何方,正在做什么;还有父母,生她养她,却不能送她出阁,看着她与心爱之人携手并肩;还有贾母,外祖母,骨肉亲情,不论恩怨,“情”却无法回避。
当然,还有很多,皇太后,合昌公主,大皇帝,太上皇,皇太子,北静王,每个人,每个在她生命中有过各种重要意义的人,这一刻,如何能忘怀?
想起这些人,当然,还有个人。“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没想到,“多情小姐”出阁了,丫头还真是替他叠被铺床。造化弄人,可泪,不知道为什么,落得更凶……他……终究与旁人不同,也不是一般人眼中的他。他是一块蒙尘的宝玉,只是,他自己到现在为止还不能了悟,因此,只能误人误己。她,原本是他的知音;只可惜,他不懂她的心,到头来,只能大难临头各自飞,一个东来一个西,一个在天一个地。不是冤家不聚头,可既然聚头了,他们是冤家吗?或者,他们只是有缘无分,错肩而过,谁的错?
“好姑娘,人家都说,姑娘出嫁的时候要哭,可姑娘都哭好几天了,还哭。一会儿姑爷看着姑娘眼圈发红,又该打奴才屁股了。”也不知道黛玉究竟在哭什么,或者新娘子这会儿都这么哭,九儿估摸着哄道。
“他敢!”黛玉勉强收了泪,薄嗔了一句。忽然看着九儿,一口一个好姑娘,听着那么舒服。再仔细一想,他也一般的是个伶俐的男儿,秉性未必就比宝玉差。时间的事,若是真要悲,只怕也悲不完。刚松开眉头,脸还没拭干,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儿来,也不顾九儿偶尔打趣儿,自顾想着,连凤舆到北静王府也没在意。
唢呐热情的吹起来,锣鼓卖力的敲起来,弦管悠扬的弄起来,丝竹缓缓的奏起来,鞭炮,放开嗓子大声的叫喊着。足足半盏茶的功夫,凤舆停在内仪门,里边的鼓乐喧天响,外头的礼炮震天鸣。惊醒了圈里的畜牲,吓坏了吃饭的孩童,五里外街上的狗也叫个不停,十里外路上的行人也好奇的打听。各府邸纷纷抬出备好的贺礼,朝北静王府涌来,将三里外的街道挤了个水泄不通,王府门口人满为患。
大热的天儿,也没这么热闹过!
王府里更热闹,那许多的人和东西姑且不论,今儿一早北静王入宫迎亲,就有人估摸着来了,见到四处一片红,喜气更甚往日,四下里知会,许多素日相好的已经来到。这会儿见如此大阵仗,虽然没有皇家的人来送亲,但戴德的到来,无异于宣告这是大明宫的事儿。众人一下子抓耳挠腮,猜不出由头,只得小心避让,不是踩了张三的脚,就是撞了李四的头。一会儿地上多出几个被主人遗弃的玉佩;又有几只找不着回家路的鞋子。
黛玉坐在凤舆里,任由九儿一遍遍的给她理着喜服,又看看她的形容,凑近她耳畔细心的安慰着,因为稍微离开一点儿说话就听不见。今儿的鞭炮竟比寻常的大炮还响好多,真是……天大的喜事儿!原来的礼官已经被戴德带来的太常寺和礼部礼官替换掉,这会儿正站在一旁恭候,只等炮声停了好开始唱礼。
水溶在仪门外已经下轿,随着一些至亲以及爵位高的亲王驸马等进来,准备躬请新娘出舆,至于那些位卑职小的诸如三品世袭、南安郡王之孙等等,就在外头小心等着一会儿入席吃酒就对了。虽然不曾下请帖,但来者是客,既然来贺喜,少不得还得以礼相待。但若是想一窥究竟,还是算了。这会儿,没他们的地方。凤舆,公公,难道迎娶的是公主?!水溶迎亲,娶公主?!又不曾遵照礼仪,究竟什么回事儿?!谁理他,爱猜猜去,这会儿没空。
只等鞭炮声过,一院子的硝烟渐渐散去,鼓乐才渐渐停了,丝竹弦管之声愈发悠扬起来,好一曲喜乐,听得人人喜上眉梢,树上喜鹊乱叫,笼子里的相思鸟儿,焦急的等待,那只雄的:不是佳配!使劲挥舞着翅膀,撞得头破血流,这会儿也没人理。
凤舆跟前一溜拜垫,随着大理寺司官一声高唱,水溶忙领着北静王府众人等过来行三跪九叩大礼,恭请黛玉降舆。黛玉吃了一大惊,这礼……!她胡乱拼凑了个“公主”的名头,没必要真的这么正式,这么隆重的给她行大礼吧?!这,她连公主的规矩都不大清楚!
九儿悄悄拉拉黛玉的喜服,扶着黛玉的胳膊,代她回礼一句,外头司官答一句,众人才赶忙起身让到两旁。双思过来打起帘子,九儿扶着黛玉降舆,双思过来搀着她右边。水溶亲自在前导引,其后疏影悠然一般的八品宫服,摆足架势,从众位嘉宾贵戚身旁走过,缓缓的往正堂而来。再后便是戴德和陈公公,和众位亲王驸马相互谦让一番,跟进来观礼。
这……幸而是红盖头遮着,否则黛玉不得吓晕过去。就这皇太后还百般解释,礼数难以周全,陈公公又使劲儿的致歉,细节难以尽顾,甚至连纳彩问名纳征等都难以周全。看这架势,若是再周全些,只怕比合昌公主的架势还要足,行了吧。黛玉无福消受,就这么着对了。
喜堂内,两对胳膊粗五尺高大红烛已经点了小半个时辰,却是才刚开始。经过这番周折,日已西斜,屋子里略微显得有些暗,却是行礼的好时候。虽是炎炎夏日,但凤舆内有冰盘,这喜堂内也有,望着四处皆红,闻着阵阵幽香,心里一阵舒爽。众人吸溜着鼻子,为何这香味儿如此特殊?如兰似麝却又都不是,中间还夹杂着一丝莲香,天底下怎么还有这么奇特的香味儿,轻浮中有着世外的仙气,让人不敢逼视。
眼前的新娘,还不知道是何人。转眼,新郎来了,也是一身的大红喜服,将他衬托的愈发仪态万方、威仪毕露,不容人小觑;便是形象,也一下子高大起来。
司官见时辰正好,忙高声唱道:“吉时已到,新娘新郎拜天地!”
这就拜天地了?黛玉心里暗暗嘀咕一声,也不让坐也不先歇息;也不见……水溶……
还没等她想明白,脑子嗡的一响,一条大红绸已经递到她手上,双思和九儿扶着黛玉,也看不大清路,就由着他们那么扶着。转了一半圈,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就听得司官高唱:“一拜皇天,佳偶天成,永享福禄。”听到的人都是一愣,这……是什么祝词?黛玉还没顾上发愣,眼泪留在眼中,还没落下,就已经被双思和九儿轻轻按下去,拜!拜!拜!
起来,再转一小圈儿,也不知道头冲哪边,脚冲何方,就听得司官高唱:“二拜后土,养育之恩,不敢稍望。”这都什么嘛,黛玉愈发的发傻,恨不得将身旁的人拖出去一顿痛打。少不得,还得被双思和九儿按下去,拜!拜!拜!这会儿,她怎么有种被卖出去的感觉?
“夫妻对拜!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司官愈发大声高叫着,声音也愈发的高亢嘹亮,似乎任务已经完成,只等拿谢仪大礼。黛玉脑子一晕,已经被双思和九儿按下去,拜!拜!拜!这……被他牵着手扶起来,泪落如雨!
“送入洞房!”司官猛然发现还差一句,没等黛玉回过神来逃婚,赶紧补上。
这就完了?完了?完了!送……入……洞……房……,洞……房……
洞房设在喜堂后面上房内。这会儿已经安置妥当,众人前呼后拥,挤挤嚷嚷的沿着回廊往后堂而来,被夕照一晒,都是一头的细汗。黛玉也是一手心的汗,被新郎牵着,几乎是紧紧的抓着,长长的指甲抠进他手心三尺厚的肉里,泪还在流……
洞房,一色的红,不比刚才喜堂,至少宾客还有穿别的颜色的。这洞房不同,送入洞房的人,和送他们入洞房的人,都是至亲众人与贴身侍仆,这会儿都是一身大红,太监宫女们也是。洞房内,从红囍字到红窗花,从红地毯到红椅套,从大红烛到小红鞋,从红霄帐到红锦被。落日余晖,红霞满天,关上门窗,红烛映面。脸,也是红的;心,也是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