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随从的下人赶紧回去传话,只等贾母的轿子进了二门,邢夫人已经带着凤姐儿迎在那儿,又让小厮将轿子抬到贾母上房跟前,才停下来吩咐几个有力气的婆子将贾母抬进去。贾母不知怎么地,竟然一路未醒,想是被砸晕了。
这会儿屋子里才叫一个热闹呢,说了你都不信。就这会儿的功夫,鸳鸯琥珀哭哭啼啼,扶着贾母进屋到床上躺着去。凤姐儿已经听得鸳鸯将事情大概说了,一叠声让人将来升这“没王法的东西”捆了拉下去先打五十大板子。王夫人,刚才听得来升将事情大概说了,那里还管怎么样一块儿好生告诉贾母,这会儿早没了主意,哭天哭地上了;这会儿功夫连贾母受伤昏迷也没在意,娘娘是她心头肉,也是她的大靠山。当然屋里也不止她一个哭,才刚听见的都在抹眼泪,李纨和惜春也有些悲戚,到底一家人,少不得陪着擦鼻涕抹眼泪。其他人刚才是为娘娘和王夫人哭,这会儿又为得贾母又哭又忙,一边儿收拾料理,一边儿又准备太医要来,哭哭啼啼忙乱忙乱的,煞是热闹。
邢夫人跟着抹了把眼泪,想想王夫人此时自然是没心情安排了,只得强出头,一边儿拦住凤姐儿,只怕一会儿贾母醒了要问来升话;一边儿又让人去催太医;一会儿又着人去告诉贾琏,让他来看着,只怕娘娘的事情还得他多照看些;一会儿又担心宝玉知道胞姐如此,原本有些痴呆懒怠的病又犯起来;一会儿又想着王夫人一向仗着娘娘,骑在她头上,这会儿也该趁机挣回些面子才好,便让人扶着她赶紧回去歇着。
赵姨娘周姨娘扶着王夫人回去,一边儿劝慰些“节哀顺变”“太太要保重身体”之类的话,一边儿陪着擦鼻涕。宝钗在后面跟着,忙前忙后,又是打帘子又是吩咐人去打水来给太太洗脸,又是准备床榻椅子,服侍王夫人坐下歇息。
探春两头看看,左右老太太还没醒,一会儿太医来也得回避,迟一步也跟着到王夫人这边儿来,趁便劝道:“太太还是先稳稳神,这事儿听着有些离奇,只怕也未必准。想娘娘是富贵命,洪福齐天,该当会逢凶化吉,不会有事儿的。而且来升说的也不大明白,不如等晚些时候弄明白了再作打算。”这屋里上下也就她脑子清楚,听得明白,倒也难得。
“儿呀,难为你孝顺。来升是没说明白,可我昨晚刚睡下不久,就做了个噩梦,梦见娘娘来跟我辞行,老太太也做了个相仿的梦,还有老爷。早起眼皮直跳,我告诉老太太,老太太也有些忧心,才告诉我的。我们想了半天,老太太才决定进宫去一趟,请皇太后下懿旨召娘娘赶紧回来。这会儿听见这个,可不是准了吗?”王夫人哭了一会儿,脑子倒清楚起来了。
原来如此,只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贾母没死左右这会儿也没醒。太医没到,尤氏婆媳倒是得了消息,赶紧过来了。也顾不上责罚来升,而是将事情始末又问了一回,来升不敢怠慢,只得原原本本的说了。只是看贾母现在的情形,只怕自保都难,若说还要救娘娘,只怕就更难了。来升看来看去,心下另打起主意来。
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不一会儿贾政宝玉等就都挤到贾母上房来,见贾母未醒,又去看一回王夫人。别个尤可,心下也都半信半疑,到底事情太过突然,一时难以置信也是有的。唯有贾政和宝玉二人,一下子都痛哭起来,悲不自胜。将众人的心又给搅乱了。贾蔷贾芸贾芹等也陪着他父子二人抹一回泪,便又赶紧提醒该怎么办。
怎么办?贾政看看一旁抹泪的宝玉哭道:“这么大的事儿,来升一个奴才怎么敢胡说。如今皇上尚未发丧,咱们也不能怎么样,不过该预备的预备预备。宝玉一直都不喜读书,又是娘娘最爱的,回头我再奏明皇上,看能不能给他讨个职衔,也不枉娘娘疼爱他一场。别的事儿自然都有皇家体例,咱们不过按例随祭罢了。老太太现在这个样子,还得多操点儿心。”
这会儿府中上下也都得了消息,或者风传开来,虽则众说不一,但娘娘薨逝还是不差的。于是有些头面的丫头婆子乃至管家媳妇儿及管家等,都纷纷到贾母和王夫人处来探望。贾母还未醒,王夫人想是早起已经落过一回泪了,刚才又哭了大半个时辰,这会儿只是因太过哀戚身体虚弱,想来歇息些时候也就该好了。
宝钗正顾着服侍婆婆,一旁袭人拉着宝玉道:“二爷也节哀吧。娘娘驾鹤西去,想也是天意。你也不小了,不说静下心来劝劝老爷太太,还在这里添乱,岂不是让人担心?”
“呸,混账东西!”王夫人正一肚子气没出处,听见这话过去照着袭人脸上啐了一口,骂道,“宝玉姐弟情深意重,遭逢如此不测,伤心乃是人之常情,怎么就成添乱了?娘娘青春正好,是什么天意该叫她去的?你一个下流胚子,也配在这里胡说,胆子愈发大了。宝玉能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一事无成,还不都是你们挑唆的?”
袭人原本一番好意,冷不丁被王夫人出了一口气,一肚子冤屈,一时间也没处诉,只得闭嘴退到一旁忍气吞声。谁知宝玉忽然大笑道:“天意,天意……好个天意!姐姐说得好!天要亡她,连这等离奇的事儿都能有,果真是天意……”一边儿大笑一边儿准备出门回屋去。
见王夫人又要动气,赵姨娘忙劝道:“太太息怒。二爷年纪小,不懂事儿,大概是哀戚过度气昏头了,不过胡说几句,等明白过来就好了……”
周瑞家的也忙帮着劝,唯有贾政听在心里,头一次没跳起来准备捶宝玉,反而喝住道:“你疯疯癫癫的满嘴浑吣什么呢?还不老老实实的一边儿安静呆着去?老太太疼你一场,也不说过去看看,也不能服侍她一下或是去请个太医,看来大家都是白替你操心,没用的东西。”
贾政的话倒是有些用处,宝玉顿时低了头立着,等了片刻见贾政没有要打他的意思,才悄悄退出去,逶迤往贾母上房而来,脑子里却格外松快,嘴里不停的念叨着“天意”,一会儿笑一下,一会儿滴两滴泪,人也歪歪斜斜的,几次差点儿摔倒。宝钗服侍王夫人不敢走,袭人赌气回房去了,唯有麝月带着秋纹碧痕两人小心服侍着。
却说这秋纹碧痕原是专管宝玉茶水洗澡等事儿的,这会儿怎么也跟着出来服侍起来了?原来自前几日那番一闹腾,袭人又嫌宝玉总不肯服软,便依旧端着架子摆着谱儿:既然凡事宝玉不大用她,她也乐得自在。麝月一个人忙不过来,便回过宝钗,将秋纹挪上来使唤差遣,袭人又担心这二人一来一去霸占了宝玉,便明里暗里将麝月也支上来。
这三人总不及袭人细心、服侍的时间也长,因此多个人手相互也好帮衬妥当些。这会儿见袭人被王夫人一顿好骂,三人也不多嘴,便小心陪着宝玉出来,心下却颇有些得意。再则另有一样难得的,虽说三个丫头都想占体面邀头功,但都不及袭人尊贵,也不及莺儿是陪嫁来的,有宝钗护着,因此眼下还都是针对袭人多些。
便是碧痕,虽则是袭人举荐的,但宝玉向来念旧情,每回洗澡都能洗好几个时辰,三两回下来,自然得宝玉的心意,直逼麝月,也就有些不当袭人一回事儿,更瞧不大起麝月了。若非袭人麝月都是王夫人心腹,只怕当下便能威风起来。
碧痕如此,秋纹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宝玉的丫头中原本就她口齿伶俐些,能跟晴雯对阵一会儿,如今见麝月快熬出头了,连碧痕都能当事儿,她自然不甘落后。明里暗里偶尔听麝月几句,余时自是使尽百般手段,想在宝玉面前挣些面子。麝月又不比袭人,能辖制宝玉只听她的,如此一来,倒是有些热闹。几个丫头,明里暗里相互间无时无刻不在争风吃醋。
当下见宝玉行走不稳,三人便都想过去搀扶他,奈何宝玉只有两只手,她们有三个人,自然就不能尽如人意了。一会儿你推开我,一会儿我推开你,一会儿又是这个踩了那个的脚,一会儿那个又踩了这个的裙子。若非碍于这会儿四处人多,只怕早打开嗓子骂起来了。看样子贾府眼下两件儿这么大的事情对她们没有丝毫影响。
宝玉这会儿疯疯癫癫的,也顾不上管她们。便是放到平时,也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多管。心下则是想着以前在园子里姐妹们的百般好处,那时候纵使洗澡时间长些,别个知道了不过另想法子哄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成天讥言讽语的,真是搞不懂这些女儿家,还没嫁男人做上女人,怎么就都成死鱼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