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柳下惠,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
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
孟子又拿伯夷来说事了,“伯夷这个人,如果君主不是自己所认可的君主,那他就不会在这个君主的手底下做事;如果不是自己看得上眼的人,那就不会跟这个人交朋友;如果朝廷里全是坏蛋,那八抬大轿请他去当官他也不会去;要让他跟坏蛋说说话,那对他来说就好比穿一身巴黎名牌睡地下通道。大家不妨再想一想,像伯夷这样的人,要是跟乡里的俗人待在一起,那人歪戴着帽子,伯夷会怎么做呢?”
有学生回答:“歪戴着帽子?我想伯夷会说:‘你这也太老土了,这还是喇叭裤、蛤蟆镜那个时代的前卫形象呢,现在都流行露臀装了!’”
孟子把鼻子都气歪了:“歪戴帽子已经很不像话了,还什么露臀装?我呸!伯夷要是看见你歪戴着帽子,马上就远远地躲开了,生怕和你这种人站一起会玷污了自己!所以,虽然有过不少诸侯甜言蜜语邀请伯夷,但伯夷理都不理,生怕这些人会玷污了自己。”
孟子顿了顿,接着说:“再给你们讲一个人,柳下惠。柳下惠大家都知道吧?”
“知道!”
“听说过!”
“不就是那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嘛!”
“嘿,听说这小子是同性恋!”
“啊——?!”
“打住!”孟子赶紧制止住学生们的七嘴八舌,“别瞎造谣了,柳下惠可是一个好同志!”
“好同志?!”
孟子气结:“我是说,柳下惠同志是个好人!”“柳下惠同志?!”
孟子更气:“我都被你们气糊涂了,我是说,柳下惠是个好人!”
——我先来介绍一下柳下惠。现在有些姓柳的朋友一提祖先就会骄傲地抬出柳下惠,其实呢,柳下惠并不姓柳,也不是复姓柳下。那谁能跟柳下惠攀上亲呢,我倒想起一个名人: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南侠展昭。
柳下惠怎么能跟展昭沾上亲呢?借此我再来解释一下古人的称呼问题。
柳下惠他们家一直都是鲁国贵族,往上追溯几辈,有位老人家公子展——前文里我已经解释过什么叫“公子”,所以这里只说“展”字。“展”并不是这位老人家的名,而是他的字,公子展有个孙子,叫无骇,无骇死的时候,鲁隐公要赐他一个“氏”,按当时的惯例,以字为氏,于是就用公子展的“字”,也就是“展”,作为这一族人的“氏”,于是才有了“展氏”。正如我们所谓的“名字”其实原本分别是“名”和“字”,我们所谓的“姓氏”原本也分别是“姓”和“氏”。这问题别说我们现代人分不清,连汉朝人都分不清,比如,我们看汉朝人的书里记载张三的生平,说张三“姓张氏”,这就是把“姓”和“氏”混为一谈了,连司马迁都犯过这个错误。后来随着时代的发展,“氏”也渐渐变成“姓”了。
——呵呵,我来问个蠢问题:屈原姓什么?
中国人没有不知道屈原的,可屈原姓什么呢?是姓屈吗?
《史记》里说:“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说屈原名叫“平”,和楚王一个姓。可楚王姓什么呢?姓芈(读“米”)。大家读史书常看见历代楚王都叫熊什么,对了,就像我的名字,熊逸,呵呵,要是笔名也能排血统的话,那我熊逸乃是堂堂楚国王族之后,坐公交车可以不买票,存自行车可以不花钱,那得有多牛!嘿嘿,谁也不许小看我哦!
——这么说来,楚国王族到底是姓熊,还是姓芈,还是姓屈啊?
答案是:楚国王族姓芈,熊是他们的氏,屈原也姓芈,屈也是他的氏。如果按照现代先姓后名的称呼习惯,我们该管屈原叫“芈平”。可你要跟别人说端午节吃粽子纪念芈平,没人听得懂你在说什么。
姓比氏大,氏比姓小,男人看氏,女人看姓。话说回来,展氏的后人生儿育女,生了柳下惠。所以,柳下惠是展氏。
那柳下惠姓什么呢?——他们家是鲁国的贵族,很有可能和鲁国的国君同姓。鲁国的第一代国君伯禽是周公旦的儿子,周公旦是周文王的儿子、周武王的弟弟,所以,他们都姓“姬”。
这么说来,柳下惠应该是姬姓、展氏,名叫惠了?
——不全对,“惠”既不是他的名,也不是他的字,而是他的“谥号”。
“谥号”这东西大家应该都很熟悉了,周“武”王、曾“文正”公,这都是谥号,是死后被别人给安上的。
够复杂吧?那这位柳下惠到底叫什么呢?他叫“禽”,我们还可以称呼他为“展禽”。
柳下惠在家排行老四,古人用“伯、仲、叔、季”来称呼老大、老二、老三、老四,所以,柳下惠既然是老四,我们还可以称呼他“柳下季”。
那这个“柳下”又是什么呢?这是个地名,是柳下惠的封地,或者叫采邑。——我在上本书里介绍过什么才是真正的封建社会,介绍过封建社会的“家”是什么样子,各位回忆一下就明白了。
关于柳下惠的名字还有其他说法,我就不讲了,现在就已经够复杂了。——其实换个思路也很容易搞明白:唐太宗并不是姓“唐”叫“太宗”,汉武帝也不是姓“汉”叫“武帝”,这都和“柳下惠”的性质差不多的。
——听完我介绍柳下惠的姓名问题,再接着来听孟子介绍柳下惠的为人。
孟子说:“柳下惠这个人和伯夷不一样,他不会因为在昏君手底下做事就觉得羞耻,也不会因为职位低微而感到丢人;他为官做事从不隐藏自己的真才实学,也不会违背自己的原则;赋闲在家他不会怨天尤人,处境困顿他也不会打爹骂娘。柳下惠的座右铭是:‘你是你,我是我,哪怕你光着屁股坐在我边上,那也是你自己的事,哪里就会玷污了我呢!’所以,他无论跟谁在一起都悠然自得。让他当官他就当,炒他鱿鱼他就走,你要再挽留他他也会留下来,这是因为他觉得无论当官还是下岗都无所谓。”
伯夷和柳下惠,两个人两种作风,都够与众不同的。
孟子最后做了个总结:“人家的优点要学习,人家的缺点也要警惕。伯夷的缺点是胸襟太窄,柳下惠的缺点是吊儿郎当,我们学习这两位前辈的时候可别把人家的这些缺点也一起学来。”
我们千万别因为这节内容就以为孟子看不起伯夷和柳下惠,孟子在后文的“万章篇”里说过:“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这是把伯夷、柳下惠和伊尹、孔子摆在一起,认为他们都是圣人,只不过风格不同罢了。当然,最大的圣人还是孔子。
前文讲伯夷的时候说过,儒家对伯夷、叔齐的态度是有些矛盾的,但他们对柳下惠则普遍推崇备至。汉代大儒董仲舒(就是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那位)曾经做过江都易王的宰相,易王有一次和董仲舒聊天,聊起越王勾践来了。易王说:“泄庸、文种、范蠡这三位高人当初辅佐勾践灭了吴国,功劳大大的。我听说孔子曾经推崇说商朝有三位仁者,我看这越国也有三位仁者啊!”
易王紧接着就给董仲舒戴了一顶高帽子:“齐桓公事事都跟管仲商量,我如今也事事都跟您商量。”
董仲舒说:“您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柳下惠的一段往事。当初,鲁国的国君也像您今天问我这样去问柳下惠,说:‘我准备攻打齐国,你看怎么样啊?’柳下惠一听,赶紧摇头说:‘使不得,使不得!’事后柳下惠自己一琢磨,越想越不是滋味,说:‘我听说想做攻打别人国家这等坏事的人是不会找仁者去讨主意的,可国君偏偏找我来讨主意,这样看来,我显然算不上是一个仁者啊!’”
易王听得一愣。
董仲舒接着说:“柳下惠连这都觉得脏了耳朵,要是把您方才问我的勾践灭吴的事拿来问他,还不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呢!越国别说三位仁者,一位都没有!您知道什么才叫仁者吗?仁者是‘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像范蠡他们尽是阴谋诡计的人哪里称得上是仁者呢!所以孔门弟子当中,就连小孩子都看不上所谓的‘春秋五霸’。”
——董仲舒单以这番话来说,观点是和孟子一脉相承的:儒家强调,“义”要摆在“利”前边,“道”要摆在“功”前边。我们再看柳下惠:如果董仲舒的引述属实的话,那么,柳下惠似乎也不是一个无可无不可的人物,或者正如孟子所言,柳下惠虽然经常是一副满不在乎无所谓的态度,可在大原则的问题上还是很坚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