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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小马冻蒜

台湾虽然经过了20年的民主训练,台湾老百姓对法治仍然没有概念,什么事情都想去找总统解决,这是错误的!宋楚瑜当省长,老百姓都说他好,因为他会当场解决问题,但他实际上破坏了地方的行政,扰乱了地方利益体系,社会不能永远这样。马英九不越权去干涉地方官,这是具有非常深远影响的。虽然他看上去无所作为,但他会在历史上留下一笔。

刘晋锋

“嘿!你们去哪儿?”

“垦丁。”我戒备地瞪了一眼来跟我搭讪的人。十分钟前,我和朋友从高雄市的火车站出来,一个出租车司机向我喊出了2000台币的报价,我决定坐大巴去垦丁。

在高雄汽车站外,那个倚靠在一辆新车上的年轻男人突然拦住了我们:“一人300块(台币)!”现在是1月26号,尚属春节期间,开车约3小时的路程,这个价钱公道得让我有些惶恐。

20分钟之后,我知道了他叫阿福,今年33岁,中学念了9年都没拿到文凭,老师到家里去“求”他继续上课,他说:“老师,我真的没时间!”他继承了父亲经营了20多年的汽车租赁公司。虽说是自家的公司,实际上干活的也就是他们自己。在台湾,我常常遇到这一类兼“管理者”与“劳动力”于一身的小业主,他们的店铺历史悠久,没有能力长大,但是能够一代代地存活下来。

天快黑了,蔡英文的半身肖像还偶尔出现在高速公路附近,我还记得她在电视里自信的样子:“我知道,我马上就要成为台湾的第一个女总统了。”阿福把选票投给了谁?我话到嘴边又有些犹豫。

1月21号那天,我第一次来到台湾。

每天,我无论碰到谁,都热衷于问他/她在刚刚结束的“总统大选”中投了谁。有一天,我的朋友“大头”严肃地提醒我:“你不要随意地问别人这个问题,台湾人互相之间几乎都不太问的。”大头原本在北京工作,现在来到台湾上学,已逾半年,“你尤其不要问出租车司机,他们当中很多人是深绿,小心惹恼他们。”

后来,我到中央研究院拜访学者钱永祥。“钱老师,您投票给谁?”他回答说:“我投给男的。在台湾不能随便问人家选票的。”为什么?“会觉得不好意思吧。也许还会引起冲突。”但他又安慰我说:“我觉得台湾人还是好客,他觉得你是外人他就会回答。”

“你投了谁?”我问阿福。

阿福耸着肩膀嘿嘿干笑几声:“我啊,投给了那个让我输钱的人!”

阿福在投票之前,投注了“南台湾选举赌盘”。台湾媒体曾报道说:“经过实践检验,地下赌盘最后在投票前所开出的比注,经常跟实际开票结果相差不远。”去年总统选举之前,“小英冻蒜”(蔡英文当选)的呼声在南台湾颇高,阿福也投注了蔡英文。

输钱才是让他最懊恼的事情,对于他,一个在垦丁经营租赁业务的小业主来说,“谁当选,我都得工作,不是吗?”

去年的一天,几个广东客伤了阿福的心。那天夜里10点多钟,他开车载他们去找吃的,很多餐厅都关门了,广东客人在车后座抱怨:“这里跟我们那儿的90年代似的!”阿福说:“我听了好难受!我一直都以为是我们台湾发展得更先进!”又有一次,他接待了一个来自大陆的“书记”,书记一顿酒就喝掉了十几万。阿福说:“要是两岸统一,我立刻把红旗插到家门口!”

阿福开车载我们到住地,我打开广播,听到观察家的言论:“民进党是被‘九二共识’打败,如果民进党还不愿意务实检讨大陆政策,很难得到大多数选民信任,也不可能重新执政。”立刻有另外的人出来补充:台湾普通人有几个真的清楚“九二共识”的内容?他们只是希望台湾社会维持稳定,维持与大陆的关系现状。

在我逗留台湾15天的行程里,我不断从各种媒体里听到“九二共识”这个词,可是的确,我见到的每一个普通台湾人,都从未提起过它。

蓝与绿

1月23日,大头打来电话:“我有一个朋友文,她想带我去她姑爹姑妈家吃饭,她说他们都是外省人,而且是深蓝!你们想一起去吗?”

傍晚,文开车来接我们。她是一个瘦高的女生,走起路来飒飒生风。她最近租了一块地,要研习最原始的农耕方式,因为她认为台湾太依赖向国外进口粮食,这太不安全了。她希望试验出一个办法,让台湾能够在粮食问题上自给自足。

文的姑妈家在一栋小楼里,进门之前,文对我们说:“他们的邻居都是外省人。”姑爹姑妈长得非常体面漂亮,就像任何发达城市里的中产阶级老年夫妇,我们便跟着文叫“姑爹、姑妈”。

还没有吃多久,姑爹就主动发问:“大头,你在台湾待了这么久,你对这次大选怎么看?”大头有些窘地笑起来,我出卖了她:“她说她会投蔡英文。”姑爹说:“什么?你这样想,那请你出去。哈哈。”我连忙补充说:“我和她都觉得台湾政治体制已经相对成熟,无论选谁当选都差别不大。那何不选一个女性当总统试试看?”

姑爹立刻摇头说,你们太幼稚!为了证明自己的客观,他强调说他曾在20世纪70年代因为不满国民党的统治方式,主动退出国民党。但是,“民进党就像小丑一样!”他举出民进党的各种腐败案例,尤其是提到蔡英文有案底待查。

姑妈嫌恶地说:“我想到如果蔡英文当选,以后就得天天在电视上看见她那张脸!”这对她是一个极大的伤害,在后来的聊天中,她多次提到这一点。她也认为宋楚瑜阵营吸走了一部分本该属于国民党的选票,致使国民党在竞选中一度落入危险境地。春节期间,她遇到大选之后才回台湾过春节的晚辈们,一一谴责:“你们回来得太晚了!就差你们这几票!”实际上,姑妈是将票投给了绿党——一个诉求环保的小党。这是文和姑妈之间的交换:文投给马英九,姑妈投给绿党。

文的爸爸是外省人,妈妈则是深绿的本省人。文从小就生活在政治冲突中,这一次,妈妈对于她与姑妈交换选票没说什么,但是有一天早上,她妈妈严肃地对她说:“告诉你那些绿党朋友,以大局为重!”

实际上,文多年来受母亲的影响,也更多支持民进党。今年,她把这个两难的抉择,转化成了与姑妈之间的“交换行为”。

文听着姑爹姑妈的言论,连连叹气,认为他们有失公允。姑爹说:“我也不是说国民党有多好!我问你,现在的民进党内有什么人才?他们有足够的政治经验吗?”第二天,文决定“平衡”一下我们的见闻,带我们去另外一家,她的朋友Koko的父母家,她认为他们是深绿。

“你们知道吗?Koko爸为了迎接你们的到来,把他看过的有关中国内地的书都拿了出来。”进门之后,我果然看到入口处整齐排了一列书,比如林毅夫的《解读中国经济》,宋鸿兵的《货币战争》……

Koko爸是台湾“中石油”的退休人员,他常年被派驻国外,对于各个大国之间的石油贸易与经济往来了如指掌。聊天过程中,他常常向我们抛出“未来最重要的能源是什么?”这类问题。相比于台湾政治,他更关心人类的整体命运。

不知是否因为所支持党派败选的原因,他们不喜欢关于总统竞选的话题:“文经常说我们是深绿,我们不是!”Koko的妈妈告诉我们,在她年轻的时候,她和外省人相处得非常好。可是,外省人就是提拔得更快一些。而且,她的亲人在戒严时期曾被国民党抓去坐牢,这些阴影无法从她的心中轻易抹去。

Koko爸则说:“国民党是一个拥有更多权势的党,利益已经深度盘根错节,而且,即便民进党的人当选总统,在议会席上,国民党仍然占多数。”

于是我看到,深蓝和所谓的深绿家庭的这两对夫妻,他们也许情绪化地表达了他们对不同政党的态度,但他们对制度问题已经达成了基本共识,只不过在最后选择的关口,他们一方选择了“让社会稳定发展”,另外一方选择的是“让政治生态实现制衡”。

在台湾的这些天,我有时候遇到“淡蓝”的司机,她说:“蔡英文缺乏经验,马英九虽然政绩平平,但我们老百姓追求的是平稳的生活。”有时候遇到“深绿”的司机,他认为陈水扁的贪污案完全是诬陷,他说:“你肯定也知道的啦!中华民族历史上总是如此,一朝天子一朝臣……”有时候我遇到女同志,她的父母支持蓝营,可是她认为:“大约因为我也是属于边缘人群,我觉得民进党更能看到弱势族群。”也有人说民进党那些看似追求平等的举措,实际上是政客的伎俩。台湾知名的文学评论家唐诺说他曾经对民进党报以很高的期望,可是,就好像“受过太多欺骗,你再也无法相信爱情了!”

他们尽管有许多的不同,但仍然让我意识到,他们相信自己手中的选票。即使是阿福,他投票是为了在赌局中赢到钱,他也相信自己投下的一票,会对结果产生影响。

这场有上千万选民参与的选举,人们如此看重自己手中的一票,这是否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台湾人对现行制度已有基本的信任?钱永祥告诉我,十几、二十年前,常常有贿选的丑闻在选举期间曝出,而现在已经几乎看不到这类新闻了。

首投族

2月1号那天,为期6天的台北国际书展开幕了。书展就设在著名的101大楼旁边,分为3个馆。1号上午,马英九出现在主馆发表演说,围观听众大约有200人,并没有严格的安保措施。

我吃了一惊,没有想到“总统”会有这么多“鸡毛蒜皮”的工作,可是回头一想,书展对他来说可能已经是盛大的事,在选举需要拜票期间,马英九不知跑了多少家小吃店,使劲讨好百姓。我离他并不太远——那是一张消耗过度的人脸,瘦窄的脸上毫无血色可言,疲累的眼袋和两颊被地球引力拉得一直往下坠,几乎就像一个蜡做的假人。

接下来几天,我一直在主馆里逛,这里集中了国际上和台湾本土最好的出版社。但是有一天,我走到动漫馆,发现那才是真正热闹的场所。馆内外拥挤不堪,人几乎挪不开脚。春节期间,台北一直淫雨霏霏,连日不开,但是3号馆的每个门前都有长长的队伍,少男少女们撑着雨伞在排队,肩上都挎着三四只印有夸张动漫形象的巨大纸袋,但他们仍然等着冲到馆内继续购买其他漫画书。这样痴迷于日本动漫的年轻人,还会像他们的父母辈、爷爷奶奶辈那样精心琢磨不同政党的理念,然后投下他们认为会对自己未来人生产生影响的一票吗?

大头曾经对我说起她在台湾的同学,她说那些20岁出头的年轻人不仅对政治无感,而且“极其守规矩”。唐诺也说了一个笑话给我们听:台湾的革命青年到总统府去造反,热情澎湃,但是走到一半,遇到路上的红灯,他们立刻乖乖站定等绿灯。

“台湾人,尤其是台湾年轻人,几乎不关心世界,只关心自己。”我从不止一个大陆人那儿听到这种批评。唐诺说:“台湾也可以对世界发表意见啊,但是谁会听呢?”

最近,我收到大头发过来的日记,她记叙了她在1月14日陪她的朋友一起去投票的故事:12∶00我们下楼。念云一抬头:“今天天气好好啊!”我也抬头,浅灰色的天空中,阳光从云的狭缝中勉力挤出。我说,这样就是天气好?念云笑,对啊!今天投票率一定很高,尤其是首投族(即刚满投票年纪、第一次投票的人)。天气不错,他们应该会想要出来逛逛,顺便投个票。

大头说,念云的父辈以上都是深蓝,奶奶告诉她:“如果民进党上台,会把外省人丢进海里。”她不喜欢这种你死我亡的讨论方式,曾经选择投绿,她对大头说:“也许是长辈们这种讨论政治的方式,让很多年轻人变得对政治冷感。”这一次,她反对的是这个只有两个选项的选举。为了表达她们的态度,她和她的朋友们制作了一个贴纸,上书:“以上皆非”,要把它贴在选票上。这是一个违法的行为,她们紧张地完成了它。

那一整天,很多人都在期待首投族带来的高投票率,但是后来的数据表明,2012年总统选举的投票率并不高。

如果一个社会出现了越来越多对政治冷漠的人,那可能有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关心政治的成本太高、追求个人发展动力又特别大;另外一种是,当地政治的运转越来越依靠规则而不是个人。

笨蛋

在台北期间,我特意选择住在重庆南路上,这条路是台北书店最集中的一条街,也有无数出版社在此扎根。我在这条街上,看到了无数简体字书,甚至有几家专营简体字书的书店。

在一个陈旧的楼道口,一个极不显眼的广告牌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它指示说有书店在7楼。我们上了7楼,推开一扇门,大概100平方米左右的一家书店,光线黯淡。店里只有一个老头儿,斜睨着眼睛,声音冷酷地问:

“你们要干什么?”

“随便看看!”

“公司法第一条,公司以盈利为目的!你随便翻翻,拍拍屁股走了。我这些都是从国外进口的书,我能退货吗?我又不是干慈善事业的!”

“现在生意好做吗?”我问他。他说:“你知道这店里的书值多少钱吗?7000万(台币)!我做了30多年积累下来的!现在能以500万(台币)出手就是相当好了!还不见得能拿得回来。”

这是一家名叫“古通今”的艺术书店,只要稍微翻阅一下店内的图书,你就能发现这些书的选择绝非一般初入书店业者所能实现的。随着动漫产业(其实跟其他制造业一样,也是处于链条的最末端,为欧美国家做基础的绘图工作)向大陆的转移,艺术书店也逐渐失去了它的消费者。

“与我同龄的同行,除我之外,他们的腰椎都坏掉了!挣这点钱,搬书搬得累死。”我说:“你怎么不雇佣几个人?”他点着我的鼻子说:“阶级思想严重!”我又问:“那你希望政府补贴你们这些已经有文化品牌的老书店吗?”他又大哼一声:“政府凭什么拿钱补贴你私人机构?做生意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厉害你多赚钱,不行就换,就这么简单!”

我不知不觉地和他聊开了,一两个小时里,他骂骂咧咧地什么都说成是“狗屎”,把谁都叫“笨蛋”,马英九则是“死脑筋”。对于马英九连任,我听到有人说他应当无连任压力,可以大干一场,有的人说他赢在对手太弱,有的人说他太讨人喜欢了!更多的人说,马英九不过是个平庸的人。这位书店老板骂道:“愚蠢的百姓!”他说,“民进党做地方官做得有声有色,但是他们执政中央八年,做了什么?他们就是善于把表面功夫做得很好。有很多的事情是需要去扎根,才能见到长远效果的。但既然四年后就要换人,我干嘛花费心血在那上面?我要的是让选民马上感受到我的好。”

“但是马英九这四年又做了什么?”

“这个死脑筋是学法律的,他守法,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台湾虽然经过了20年的民主训练,台湾老百姓对法治仍然没有概念,什么事情都想去找总统解决,这是错误的!宋楚瑜当省长,老百姓都说他好,因为他会当场解决问题,但他实际上破坏了地方的行政,扰乱了地方利益体系,社会不能永远这样。马英九不越权去干涉地方官,这是具有非常深远影响的。虽然他看上去无所作为,但他会在历史上留下一笔。”

我在台湾仅仅待了15天,耳闻目睹的也都是台湾一般民众的想法,我无法轻易去评判各种论调,但这位默默无闻的书店老板的政治意识打动了我,法治与制度,是民主的骨架,也是民主的节制。

那他的书店,会有人接着经营下去吗?谁能接手?他的儿子在内地做生意,和政府关系很好,并且告诉他:“爸,打死我也不回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