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烟花方胜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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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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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乌州,下领长寿、麟游两县,人户五万四千三百二十一。此城北临江,西座山,城东一池大湖,湖边植柳架桥,小榭点缀,是个人杰地灵的去处。

城有四门:北江门、西酸门、南薰门、东水门。

城中建筑格局分明,由北至南五大街:北望街、抱剑街、正街、自大街、大树街。这五条大街将城区划为六部分,对官府而言极易管理,加之民风淳朴……

照理而言,一个民风淳朴的地方,不会有太多麻烦才是。正想着此地绝不会有眼熟之人,易季布突然瞪大眼。

刚才从眼前走过的那人是……

瞪着遥遥走远的一群商队,他心头暗惊。虽然行商打扮,为首那人的容貌他却不陌生。

崔文启,其势力延展整个河南江北行省,堪称江北巨擘。在大都时,他与此人曾有两面之缘……罢,两次皆是短短的视线交会,位高权重如他者,未必会记得他。

继续向东水门巡去,易季布未将心思放在崔文启身上。现时让他忐忑难安的是午后皮知州递来的请帖。接过帖子时,皮父母官笑得像狐狸一样。

是百里新语邀他今日晚宴的请帖。

一个以风月营生的舞馆老板为朝廷命官设宴,即使……他官衔很小,也要有所避讳。不过以他看来,顶头上司皮父母官似乎并不在意这种事。

这寻乌城处处透着一股子诡异味道——五天前的那场火灾留给他的便是如此感觉。

因那次火灾,他研究城中房屋建筑材料和街道格局之后,发现以木竹建造的民舍过多。木竹本就是易燃之物,加之每条街道的救火设备不足,当他建议皮知州增加救火设施,父母官当即两眼放亮,一句“这事就交给易兄全权处理”,将防火事务全压在他一人身上……

好吧,食君之禄,分君之忧。这点道理他懂。

要防火,一要对城中地形烂熟于胸,二要增设水铺、训练救火兵,三则必须增强百姓的防火意识。

防火防火,关键在于一个“防”字。这些天四下巡查,他对城池地形有了大概轮廓,而耳中听得最多的,一是烟火楼,二是百里新语。

听说,出门撒花,琴师相伴,这在人们眼中早习以为常。

听说,但凡城中起火,必须待她亲临之后方能灭火。

听说,她一举一动皆受他人效仿,为人放诞风流,喜怒无常,时而不拘小节,时而睚眦必报。

听说,她心狠手辣,手段了得。没人知道她来自何方,但都知道她传奇般地崛起——仅用了两个月时间,烟火楼合并了城中原有的五大青楼,三个月后,烟火楼成为寻乌最负盛名的……舞馆兼戏馆。

本朝律法明令,朝廷官吏不得嫖妓。

帖上写的时辰是戌正(晚上七点),若是戏馆……他去赴宴应无忌讳吧……

猜不出百里新语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罢罢,他一向不擅长勾心斗角,船到桥头自然直。

与那百里新语仅有一面之缘,却令他印象深刻。容貌是其一,然而,她的气势才是令他难忘的绝对因素。

神情带点散漫,眼角挑着讥讽。他敢肯定,那双眸中酝酿的氤氲是戾气,而且毫不掩饰。

那戾气,是对他?

呵,不知。

抚上胸口微硬的帖子,易季布未察觉嘴角边挂着一抹不自知的淡笑,犹自忖着:巡完东门返回,时辰应该正好。

烟火楼,花酒场。

入夜,位于自大街安寿坊东边的烟火楼灯火辉煌,门庭若市,车马华轿络绎不绝。

朱门悬彩,两蹲石狮啸爪驻门。平常时候,门外只分立四名护卫,但今日不同,多了一位沉稳俊黑的男子。他护卫打扮,盯着只进不出的宾客,似在等人。

易季布远远出现时,他走下台阶迎上前。

“易大人很守时。”

易季布微笑,“夸奖了。兄台怎么称呼?”

“解邦宁。易大人叫我邦宁即可。”那护卫手一划,腰微倾,身形潇洒,“易大人,请!”

点头谢过,易季布也不推辞。入了厅,被邦宁引入二楼一张桌边坐下,上了瓜果糕点,邦宁退下,他才有闲时打量闻名已久的烟火楼。

楼有三层,大厅仿天井而造,环绕四周的三层楼台上,分别隔出许多小间,纱缦渺渺,既保持了房间的隐蔽,又能看清厅内表演的歌舞。

厅正中是丈宽的戏台,三道长长阶梯将戏台与二层楼台相连,阶边垂以厚重绸纱,看布局,舞姬应是从纱后出场。他位于二楼视野极好的位置,想必是百里新语刻意留出。

此时尚早,厅中却座无虚席。易季布无聊之余,顺便听听楼内宾客杂谈。听了片刻,只觉虚应之言甚多,正觉无趣,一道声音滑入耳——

“宗公子不在清风楼招待崔某,却来此观歌舞,这地方当真有宗公子说的那么有趣?”

“当然,崔公子行商来此,宗某自当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

“宗家的‘江湖第一酿’,不知崔某今年能否有幸再购?”

“酒水之事,好说好说……”

两人笑声浅淡,他聆听几句,不过是狎言笑语和生意往来,一时没什么兴趣,取了个柑橙剥开,一瓣瓣塞进嘴里。

就在易季布吃橙之时,内院香阁——

“已经来啦!”纱后,响起女子沙哑的声音。

“是。”邦宁站在重重绯纱之外,垂头含笑。

纱内飘出笑声,咳一声,女子清清嗓,正要说什么,另一道娇软嗔斥响起:“姑娘,你的病刚好,何必急在今日请那什么……”

“易季布。”女子提醒。

“是是,易季布,新调来的同知大人。”娇软之声没好气,“让邦宁教训教训他不就成了,再不,发个话给皮大人,还怕不……”

“千福……”女子轻咳,声音柔柔的,“我的乐趣什么时候轮到你管了?”

被唤千福的女子似惊了惊,声音低下:“你还病着……”

“呵呵!”放浪轻浮的狎笑后,一只手似在女子脸上轻轻捏了一把,惹得一声吃痛轻呼,沙哑声再次响起,“无妨,今天就装病美人。”

纱后静了一阵,脚步声响起,一道白影越过重重绯纱走出来,黑发高束,腰坠玉结。

“时间差不多了,康妈妈准备好没?”

“哎,姑娘,我早就准备开场了。”阁外响起一声嗲呼,软娇娇酥得人心醉。

娇嗲来自一位徐娘半老的女人,眉角笑起来有些细纹,却不失美态。身着玉碧色春衫,头戴珠玉,首饰玉镯,若不看脸,身段纤细得仿如少女一般,一眼看去,只觉满身的风流。

以康妈妈这个年纪,加之原本就是青楼老鸨,什么人心丑态没见过。然而,她望向楼阁的瞳孔深处竟藏着一丝莫名的颤意。她永远记得一年前,自己是如何被百里新语将计就计再就计给“教训”了;她也深知,百里新语平静起来虽然无害的,可她脾气怪。就算一只凶猛的老虎,顺着它的毛抚摩,总有那么一刻温顺,但百里新语不是,她阴晴不定,心情好时会咬人,心情不好时……

白影倚上楼栏,冲阁外那道珠光宝气的身影轻佻一笑,“玩去吧。”

“丁冬……丁丁……冬……”

喧闹的厅中响起忽忽悠悠的琴音,像一根细丝在空中蜿蜒,荧荧闪亮,无形间擒住所有人的耳朵。

突然,厅内一阵风吹过,琴声错错如雨,隐隐脚步声从二楼帘后传来。

“呵呵,今天没客人吗,怎么如此安静?”柔柔的笑声响起,说话之人似用手捂住嘴,声音模糊含混。但这一句,已让厅内所有宾客屏住呼吸。

人未到,语先笑。

易季布停下剥橙的手,惊觉胸口一闷,才知自己与宾客一般屏住了气息。

“黄花梦,一夜香,过重阳。”娇慵软语如黄莺初啼,纱帘掀起,楼梯上缓缓走出一人。乌发以白纱束高,素面雅颜,裙层簌簌双分,素白靴时隐时现,步步莲花,“烟火楼欢迎各位光临。”

厅内死静,随后一片高呼。

百里新语置若罔闻,走下一阶,“啪”地弹开手中折扇,横举于胸,立即,厅内片刻安静下来。

对自己造成的效果很满意,她轻笑开口:“想必各位都知道,今日除了歌舞,烟火楼今晚将推出一台新戏……”看了眼身后的康妈妈,“戏名本该康妈妈来报,今日……我特意请了位客人,就由我来报吧。”提裙下三阶,媚眼望向易季布,“今日一出——尸魔三戏唐三藏。”

她眼角一扫,无数艳羡的视线齐刷刷向易季布的方向射来,他微微一怔,脸即刻红成一片。

百里新语又说了些什么,他无心听入耳,厅内喧闹一片,直到歌舞开始,酒菜上桌,他的脸还是红的。

一声清咳入耳,身边坐下一道白影。

为他倒了酒,折扇在手中转一圈,“啪”地弹开,招回他的神志。

“易公子不喜欢歌舞?”

闻名已久的女子坐在他身边,单手倚桌,黑眸似嘲似讽地看着他,白纱裙绽开一地,柔柔……如画。

似乎每次见到她,眼前就像一幅幅画在飞啊……

掀帘而出时,如画;举扇横胸时,如画;媚眼斜飞时,如画。就连随意一个坐姿,也像画中走出的工笔瓷人一般……

好……好矫揉造作的人。易季布暗暗想着,表情微怔。

“易公子想什么?”

“啊?不,没什么……多谢百里姑娘……”

“谢我什么?”

“这酒宴……”

“易公子从大都来。”这句是肯定的。

易季布来此地时间不长,除了官衙里几个脸熟的,并未向人提过自己来处,听她如此肯定,粗粗猜测,以她在此地的财势,想必皮知州也要卖她几分薄面,她知道他的来处也不稀奇。

“是,在下……”

“易公子,你我一见如故,就不必客气,你叫我新语,我叫你季布吧。”两指夹起细长酒杯,送到唇边轻抿一口后,她举杯敬他。

他一怔,不明白两人何时“一见如故”。眼光在玉容上绕过一圈,他垂眸。

她是风月场的老板,为人放诞风流,几句话便与人一见如故,风流不羁的随意性子表露无疑。今晚这一宴,希望不是鸿门宴……

“季布,你从大都来,大都有皇帝,必定有许多有趣的事,介不介意讲些给我听?”

他又一怔,诧异对上一双水眸。果然是鸿门宴……

“怎么,没什么趣事可讲?”

他摇头,“在下……不善言辞。”

“不善言辞没关系,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她懒懒一笑。

有些话,不是想怎么说就能说出口的啊。他暗忖。

“我这请求让季布很为难?”

“也不……不是……”

“算了。”她挥手,眸子在他脸上转一圈,垂下,“观舞吧。”

“谢谢……”他虚应,试图将心思放在歌舞上。

楼下琴音柔荡,歌声带些异族曲调,如雀跃水,听得人心头软软的,犹如糖块在火焰中化成浓稠的乳浆,黏得心尖又沉又闷,想要找个宣泄的出口。

“……荣华富贵啊飞呀飞,世上的人啊追呀追……荣华富贵啊飞呀飞,何不停下歇一歇……”

荣华富贵啊飞呀飞,世上的人啊追呀追……这是什么词,听起来好怪异。易季布探头,见十名红衣女子在台上轻歌曼舞,似要将毕生光华尽数绽放……

歌起,舞飞,弦颤。这曲子弹得沉缓,时而柔蜜如小桥流水,时而豪气如对月当歌,勾得宾客怜意四射,恨不能将台上美人搂在怀中宠个够。在易季布眼中,这曲却散发着堕落而……绝望的气息……

骇然回头,他看向身边如画般慵懒的女子。她……

“季布喜欢这歌吗?”

他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地微笑,“这曲缥缈,词,填得……微妙。”

“我填的。”百里新语挑起一块鱼肉塞进嘴里。

这答案与他心中所想相差不远。易季布扯动嘴角,看她细嚼慢咽,他没动筷子,一一扫过菜色后,斟酌半晌,才迟疑地挤出一句:“在下……听闻百里姑娘好食炙焦馒头……”

“对,就是这盘。”

“在下……听闻百里姑娘爱吃火斋郎糖葫芦?”

“对,做开味菜最好,季布不尝尝?”

“在下……听闻百里姑娘对清风楼的江鱼玉叶……情有独钟?”

“没错没错。”百里新语愉快拍手,“烟火楼的厨子全是清风楼引过来的,为了几个厨子,宗宗差点跟我翻脸……哪,这盘是银丝冷淘,你手边是一碗柏叶点翠汤。”

依她之言瞥向手边,汤汁纯白,面上漂浮几许翠绿柏叶丝,果然鲜翠欲滴。

盛情难却的目光下,他捏起汤勺小啜一口,的确鲜美。

“百里姑娘……”这些菜色根本是为她自己准备的吧?

“嗯?”

她……她竟然为他夹菜?看得他一句话呛在喉管里,吞也不是咽也不是。半晌,狠下心道,“在下想请教姑娘……为何起火之后,非要等姑娘到后才能灭火?”

“我高兴。”

“姑娘行事……未免太任性了些。”

“我的事,轮得到你管?”她轻扯讽笑。

霎时一怔,他飞快掩去,换上从容的表情,“抱歉。如此说来,在下……交浅言深了,还望百里姑娘海涵。”

“嗯……”她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自顾着为他夹一筷银丝冷淘,并亲手送到他嘴边。脸上挂着散漫的笑,看他茫然张口,咽下肚后才醒悟到什么而脸红,眸中懒漫之意更深。

“呃……那个……百里姑娘……在下冒犯了……”

他冒犯?

他、冒、犯?

“扑哧”一笑,百里新语忍俊不禁。怎么看也是她在调戏他才对啊,这人……蓦然回首找不到,放在眼前倒乐趣多多。不过……

看一眼那张呆板的脸,她叹气,放下牙筷,捞起腰上的绳结把玩。

收集美丽东西是她的嗜好。秉承着随时随地“要美得像一幅画儿”这一原则,她出现时,要么命人撒花,要么命琴师弹琴,这叫背景渲染。静静不动的时候,也要把自己弄得像一幅画儿般模样。

她要美美的,特别是在“这儿”,她就是要自己美美的。

要美,一定要美……总之,把矫揉造作发挥到极致就没错了。这是她在这儿唯一的……微渺而不足道的……乐趣啊……

今日请他来,可是她整夜未眠想出来的乐趣。虽然目前这乐趣有点难度,但难度越高,乐趣就越大。

“这结……很精致。”

耳边突然响起一声赞美,收回恍惚渺茫的视线,她目无焦距地一笑,“谢谢。”

那是用紫桃色细绳编织的结饰,四四方方,正好有她的手掌大小。紫桃色衬在掌心之中,格外显眼。

方胜结,结方胜。方胜平安,一帆风顺。

只是,她的帆歪了,不怎么风顺……

眸星由恍然慢慢聚出亮点,她回神,适巧舞曲停下,宾客等候新戏上演,厅中出现短暂的喧闹。

两人都不再说话,他是不知该说什么,她则不知在想什么。偶一转头,迎上斜对面投来的视线,百里新语嘴一撇,头痛看着华服公子冲身边客人说了句,离席向她的方向走来。

纱外响起邦宁的阻拦声,没什么效果,帘纱被人挑开,华服公子笑嘻嘻地走进来。

“新语,我的客人对你很有兴趣啊!”华服公子冲百里新语一笑,转看易季布,丝毫不觉得惊讶,“易大人,能在烟火楼见到你,是宗某的荣幸。”

“宗盛道,我今天有客人。”

“新语,崔老板远道而来,也是我邀到烟火楼观戏,你就给分薄面我,向他敬杯酒。远远就好!”宗盛道冲不远处隔间的男子颔首。

百里新语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眼眸一眯,“他身边的女人是谁?宗盛道,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坐在他身边的书童是女人。男人身边伴个女书童,有什么猫腻,哼!”这种把戏有什么好玩,那女人以为自己长得多么潘安呢。

“财多者,奇怪嗜好也多……”觉得有些影射自己,宗盛道立即闭嘴。

“走啦,别惹我赶人。”百里新语皱眉,“我不舒服,自己的客人自己搞定。”

“新语……”

宗盛道挂着笑还想说什么,百里新语却身子一软,直接卧扑入易季布怀里,惹得两人同时僵硬。

她就这么倒进男人怀里……

“咳咳,我还有些低烧,宗宗,不送、不送!”弱不禁风地咳一声,她挥挥手,脸上全无羞色。

“新……”

“宗公子,姑娘前些天染了风寒,今天刚有些起色,你就别惹姑娘不快了。”娇音初啼,身着白底蓝纹儒裙的女子掀帘而入,走到易季布身边,福福一拜,“千福见过易大人。”

馨香的身子卧在腿上,易季布不敢乱动。闻千福所言,才觉怀中的身子的确比寻常人体温要高。原来,她眼中的迷茫、她颊上的樱红、她大胆的举止,皆因生病而起。

小心移动身子,让自己的腿从桌下移出,让她卧得舒服些。百里新语突然一阵猛咳,小手揪住他的衣襟,五指关节泛白,腮上飞起异样的酡红。

她咳得难受,他想也没想,一手扶背一手勾腿,将她抱在怀里,冲千福道:“送百里姑娘回去休息。”

突兀的举止让千福一呆,随即醒神,掀起帘,引他向内院走去。

百里新语没发话,邦宁也不敢从易季布手中接下她。她的心思一向难以琢磨,天知道!

离开前,易季布无意侧头,对上一道盎然阴沉的目光。

崔文启?

易季布此时不会知道,正因为这一眼,惹来了日后不必要的麻烦。

麻烦不大,也不会要人命,只不过,让他难以招架。

穿过重重回廊,将百里新语抱入内院香阁,轻轻置于软榻上,易季布充分表现出谦谦君子的尔雅之风——非礼勿视。

此外,二话不说,一句“多谢百里姑娘今日款待”,抱拳就走。

他离开后,阁内静悄悄的。

一阵剧烈咳嗽后,百里新语挥手示意千福出去。

千福微叹,转身时,忍不住问了句:“姑娘,你这次又玩得什么味儿?”

白影翻转身,给她一个柔柔的美背,笑声沙哑,“玩……”

几个字虽含糊不清,千福仍然受了惊吓,转身大叫:“什么?”

“你没听错。呵呵……出去吧,我睡会儿……嗯,头晕……”

“头晕还喝酒!”千福折回榻边为她拉好薄被。三月的天,入夜仍是寒凉。

确定她从肩到脚都包好了,千福才放下幔帐,掩门出阁。院中,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正等着她,准确些,是等着她的答案。高个的是邦宁,烟火楼护卫总管;矮个的是位年约二十左右的少年,全身散发着介于青年和少年转变期的澎湃朝气。少年精灵俊俏,肤白又灵敏。他比烟火楼任何一人都早跟在百里新语身边,故极得她的宠爱……呃,千万不能误会,只是很单纯……纯纯的宠爱而已。

少年叫王寻儿。

“新语姐这次想干什么?”拉过千福,少年撒娇般地摇晃她的肩。

千福脸色难看,被寻儿摇了半晌,才挤出一句:“她要……”

“什么?”寻儿的反应与前一刻的她如出一辙,“玩以——身——相——许?”

“你没听错。”千福揉揉额角。

“千福,你是说……新语姐四天前坐在露阶上发了一夜呆,深思熟虑了整个晚上,甚至染了风寒当有趣,半咳不咳听得人嗓子眼痒痒的,就是为了……为了……”

千福悲惨地点头,“寻儿你也知道,她就喜欢这种半熬不稠的调调,要她喝药只喝一半,非得把病拖在琴弦上,还说……”抹了把眼角,她语气悲凉,“还说偶尔咳一咳,人才精神……要装病美人,也不必装成真的啊……”

无语问苍天哪,为什么他们会有这么个……主子?

“不——会——吧——”

院内的吼叫声传入二楼,拉上薄被蒙住脑袋,百里新语嘟哝:“鬼叫什么?”

这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有什么不对?他很英勇胆大地从火里“救”了她,不是吗?

“这种”地方的人都喜欢“以身相许”的调调,近来无聊,她随便钓条鱼打发时间也好。

蹬蹬软被,百里新语合眼养神,脑中却浮出一张呆板的脸……该死的,他这个样子要她怎么玩以身相许啊?

两天后,易季布终于见识到百里新语的“手段了得”。

她的荒诞风流不必说,根本是每个眼神、每个动作皆写着“我很风流”……很风流的一幅画儿。

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皆给她三分薄面,他原以为除了权财利害之外,这些人或许是她的入幕之宾……嗯,这个……不是他龌龊,身为风月场所的老板,他有此猜测也算正常。然而——

隔了两日,他巡城时路经自大街,想顺便道谢,探问她的风寒好了没。

白天的烟火楼不营生,在石狮边徘徊半晌,恰巧邦宁从侧门出来,见了他后,脸色怪异。他未及开口,邦宁身后跳出一个少年,绕着他转了三四圈,眼光盯得他颈后生寒。随后,少年急匆匆跑进侧门,留邦宁与他眼对眼。

礼貌几句,他本想离开,邦宁亦未挽留,那少年风一般地跑出来,拉他进了烟火楼,直说“新语姐有请”。

回想起来,若他那天没经过自大街,没走进烟火楼,便不会有日后的流言了。可惜,他进去了。

烟火楼内,淡香漂浮,真是……那个……后悔莫及啊……

厅上根本一团乱。

两旁,婢女护卫分立,表情很难形容;中间,粗麻绳吊着十多个……男人……嗯,个个眼神皆可拿去杀人。角落的垂帘后,似乎也吊着一人,正“呜呜”挣扎,偶尔传来布帛撕裂声……听起来很可怕。

引路的少年冲厅内娇笑的女子招手,她回眸一笑,笑得他遍体生寒。

“易大人,想知道怎么回事?”走在易季布身边,少年的声音很轻,瞥了眼呆板的脸,冷笑,“听说这姓崔的是河南江北省的霸主,哼,人哪,以为自己有点权势,站得高了点,天下人就都得仰他鼻息过日子。仗着人多功夫高,居然跑来烟火楼抢人,要新语姐随他去河南……”

少年说得不屑,易季布前后连贯,终于明白事情的缘由。

那个……怎么说呢……这种情况应该是龙游浅水,虎落平阳。

崔文启心高气傲,当日一面,惊百里新语为天人,竟起了收藏之心。今日见百里新语同意随他回河南,心头大喜,松了戒备,百里新语临行前要求与众姐妹以酒拜别,让崔文启的人也喝了一杯……

一杯下肚,天翻地覆。

酒里下了麻药,还是很够分量的麻药,麻得崔家武功高强的那群护卫个个像粽子一样吊在厅内。帘后“呜呜”叫的……是崔文启的书童。他记得那书童是女子装扮,百里新语竟然命护卫撕了书童的衣物……阿弥陀佛,这分明就是淫邪所为,****良家妇女。身为朝廷命官,他怎能不管?

“哈,对付不听话的小丫头,康妈妈的手段多着呢。崔公子,我不对付你,只要把你吊在那儿,找些男人尝尝那丫头的味道就成了。你不是喜欢我吗?既然喜欢我,身边带个丫头干吗?我欺负欺负她,你应该不会有意见吧?”百里新语凉凉微笑,仿如地狱归来的恶魔,“听听,这声音真优美。”

帘后不断传来低呜和衣物的撕裂声,听得崔文启脸色铁青。

“看看有谁替你求情,若有人为你开口求情,我就放过这小丫头,呵呵哈!”百里新语吃准了自己人不会替崔文启说半句好话,不想,衣袖被人扯住。她回头,呆板的脸映入瞳孔。

“百里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

不止百里新语,崔文启及一干吊挂的侍卫眼神齐齐射向他。

“你……替他求情?”百里新语挑眉。

“崔公子虽有不当之处,你……你纵人行凶,在下……在下决不可坐视不理。”

“你替他求情?”她再问。

咬牙对上那双因大笑而泛出微微湿意的黑眸,他点头,“是。”

水眸微亮,一道流光划过,片刻闪逝。百里新语深深看他一眼……深深……深得他一滴汗悄悄滑下额角……

蓦地,展颜露齿,她淡淡一笑。

“好,今天我给季布面子。”说完挥手,命人解开麻绳。

易季布扶住崔文启,被他一把推开。强忍麻药的不适,崔文启大步跨到帘后,青筋跳得可怕的额头在看到书童衣物完好时略略松霁。原来,百里新语只让护卫拿了块破布在帘后撕扯,书童嘴被塞住,当然无法说出口。只不过,书童被百里新语欺负如此,居然在离开时冲她招手微笑。

解开绳索,崔文启抱起书童冷脸离开。

一个如王者般的男人,被人将尊严践踏到如此地步,其报复手段必定可怕。易季布送崔文启出城时,知道崔文启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崔文启上马前,将他在大都的官名叫了出来。看来记得两面之缘的不只是他一人,他有点高兴,也为百里新语说了些开脱之辞。

他不了解百里新语,只不过看到崔文启可怕的脸色,脑子没回神,开脱的话便脱口而出。回了神,他也不觉得有何不妥。拿朝廷俸禄,百姓的安危他自然要放在心上……

他不觉得一个商贾能有多可怕,再可怕,也敌不过尔虞我诈的权势之争。当年朝堂之上……啊,他又闪神了。

定眼时,崔文启已变成驿道上的小黑点。

事后,他忙于训练救火兵,渐渐习惯了寻乌的风土人情,当然也包括城里这个月月头时兴吃什么、下个月月中姑娘家时兴戴什么,更有……更有……

更有从皮知州嘴里“一不小心”传入他耳中的流言——百里新语的入幕之宾,多了一位易季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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