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语文新课标必读-欧·亨利短篇小说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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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哈格雷夫斯的两个角色(1)

当莫比尔市的彭德尔顿·塔尔博特少校和他的女儿莉迪亚·塔尔博特小姐移居华盛顿时,他们选择了一幢离最清静的街道还有五十码远的公寓房子住了下来。房子是老式的砖头建筑,门廊上有高大的白色石柱。庭院里有几株荫翳的大槐树、榆树和一棵秋天落英缤纷的梓树。篱笆和小径旁边种着高高的黄杨灌木。塔尔博特父女看中的是那地方的南方情调。

他们在这个愉快的私人公寓里租了房间,包括塔尔博特少校的一间书房。少校写的《阿拉巴马军队、法官与律师逸事和回忆》已接近尾声,在增补一些章节。

塔尔博特少校出身南方一个古老的家族。他对当今的社会既无兴趣,又不满意。他的思想仍停留在南北战争以前的时期,那时候,塔尔博特家族拥有几千英亩的棉花良田以及种植棉花的奴隶;家族的豪华邸宅经常招待南方贵族宾客。他带来了那个时期的全部古老的骄傲和荣誉,古色古香的、一丝不苟的规矩和礼节,以及(你可以想到)那个时期的服装。

衣服都是五十年前做的。少校身材高大,但每当他行施他称之为鞠躬的那种美妙古老的屈膝礼时,他的长礼服的下摆角就拖到地上。华盛顿早就见惯了南方议员们的长礼服和宽檐帽,但是这种服装仍使他们感到惊奇。一个房客把它叫做“哈巴德大爷”,它确实像妇女的罩衣似的腰身很高,前摆宽松。

瓦德曼太太的公寓的房客们都喜欢少校,见到他古怪的礼服、前胸有大量皱褶的衬衫和老是歪在一边的小小的黑领结,都不禁觉得好笑。有几个在百货公司做售货员的年轻人常常捉弄他,引他谈他最喜爱的话题——他可爱的南方的历史和传统。他谈论时大量引用《逸事和回忆》里的材料。他们十分小心地掩饰他们的计谋,因为他虽然已有六十八岁,他那双灰色眼睛的犀利的目光盯着你时会使你心里发毛。

莉迪亚是个肥胖的三十五岁的老小姐,平滑的头发盘得很紧,因而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大。她也是个老派人,但是不像少校那样发散出南北战争前的辉煌。她有节俭的本性;经管家里的收支,负责应对所有来收账的人。少校认为房租和洗衣账单都是可鄙的麻烦事,老是源源不断地送来。少校认为它们为什么不先存档,凑个整数,等到合适的时候再送来——比如说,等到《逸事和回忆》出版和付了稿酬之后。莉迪亚小姐继续做她手里的针线活,平静地说:“只要我们手头还有钱,我们就付,以后他们可能不得不凑个整数再收了。”

瓦德曼太太的房客白天大多不在家。他们几乎都是百货公司的售货员或者商人;但是其中一个年轻人从早到晚待在公寓里的时间很多。他名叫亨利·霍普金斯·哈格雷夫斯——公寓里都用他的全名称呼他——受雇于一个通俗轻喜剧剧院。近几年来,轻喜剧的地位显著上升,哈格雷夫斯先生为人随和,礼貌周全,瓦德曼太太没有理由不接纳他做房客。

哈格雷夫斯是剧院里有名的方言喜剧演员,戏路很宽,能演许多日耳曼、爱尔兰、瑞典移民和黑人角色。但他心气很高,时常流露出他希望在正统喜剧方面取得成功的抱负。

这个年轻人对塔尔博特少校似乎很有好感。每当少校开始回忆南方的往事或者重复某些有趣的逸事时,哈格雷夫斯总是认真地听。少校最初私下里把哈格雷夫斯叫做“戏子”,不愿意同他亲近,但那个年轻人举止得体,真心实意地欣赏老先生讲的故事,完全赢得了他的欢心。

没多久,两人成了好朋友。少校每天下午都划出一定时间把他的书稿念给哈格雷夫斯听,哈格雷夫斯总是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开怀大笑。

少校深受感动,一天对莉迪亚小姐说,哈格雷夫斯洞察人情,尊重旧制度。谈起往昔的日子时——如果塔尔博特少校愿意讲,哈格雷夫斯先生就乐意听。

老年人谈起过去的事情时,几乎都不厌其详,少校也是这样。他叙述旧时种植主辉煌的、几乎是王室般的日子时,会停下来回忆替他养马的那个黑人的名字,或者某些琐碎小事的确切日期,或者某一年棉花产量的具体包数,哈格雷夫斯从不厌烦,也不显得不感兴趣。相反的是,他会提出与当时生活有关的各种问题,并且总能得到满意的答复。

黑人居住区的猎狐、聚餐、舞会和歌谣,庄园邸宅大厅举行的宴会,五十英里方圆以内的亲友都受到邀请;同附近士绅偶然结下的世仇;少校为了基蒂·查默斯而同拉思伯恩·卡伯特森的决斗(基蒂后来和南卡罗来纳州思韦茨家族的一个成员结了婚);赌注大得惊人的莫比尔湾私人游艇竞赛;老年奴隶的离奇的迷信、目光短浅的习俗和忠诚的品德——这些话题能让少校和哈格雷夫斯一谈就是几个小时。

有时候,年轻人演完了剧院里的节目后回来,正要上楼去自己的房间,少校会出现在书房门口,诡秘地向他招手。哈格雷夫斯便进去,看到小桌上已经摆好了酒瓶、糖罐、水果和一大把新鲜的薄荷叶。

“哈格雷夫斯先生,”少校郑重其事地说——他总是那么礼貌周全——“我想到,你或许发现你在戏院——在你工作地点——的任务相当繁重,愿意尝尝我们南方的朱勒普,也就是诗人写下‘疲乏的大自然的甜美的恢复剂’时心里想的东西。”

哈格雷夫斯看他调酒简直心醉神迷。少校一出手就跻身于艺术家之列,有板有眼,从不变更步骤。他巧妙地捣碎了薄荷叶,精密地量好各种成分,最后小心翼翼地在那混合物深绿色的衬底上放一颗大红色的樱桃。他把插着麦管的诱人的饮料端上来,一招一式何等优雅!

在华盛顿待了四个来月后的一天早晨,莉迪亚小姐发现他们的钱几乎花光了。《逸事和回忆》已经脱稿,但是出版商并没有争先恐后来抢这部阿拉巴马观念和智慧的荟萃。他们在莫比尔还保留一幢小房子,地租已欠了两个月。三天后,这里的房租也要交了。莉迪亚小姐找她爸爸商量。

“没有钱了吗?”他诧异地说,“经常要付这些小数目的账单真讨厌。其实我……”

少校在各个口袋里摸索。他只找到一张两元的钞票,又放回坎肩口袋里。

“我必须立刻解决这个问题,莉迪亚,”他说,“请你把我的伞拿来,我立刻去市中心。我们选区的议员弗尔古姆将军几天前向我保证,他要利用他的影响尽早让我的书出版。我马上去他下榻的旅馆,打听打听有没有消息。”

莉迪亚小姐苦笑着,看他扣好“哈巴德大爷”外衣,按老规矩在门口停留一下,深深鞠了一躬,然后离去。

那晚他回家时天已黑了。弗尔古姆议员好像找过审读少校书稿的出版商。出版商说,如果那部稿子减去一半篇幅,剔除那些从头到尾都存在的地域和阶级偏见,他或许可以考虑出版。

少校大发脾气,但出于礼貌,在莉迪亚小姐面前时又恢复了镇静。

“我们非要些钱不可,”莉迪亚小姐略微皱眉说,“把那两元钱给我,我今晚给拉尔夫叔叔打个电报,借些钱。”

少校从坎肩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信封,扔在桌上。

“也许我做事不够明智,”他婉转地说,“但是那笔钱微不足道,我买了今晚的戏票。

是一出描写南北战争的新戏,莉迪亚。我想你可能喜欢看看它在华盛顿的首演。据说戏里对南方的处理是相当公正的。我承认我自己也想看。”

莉迪亚小姐绝望地摊开手,没有说什么。

票子既然买了,不能白白扔掉。那天晚上,他们坐在戏院里听前奏曲时,莉迪亚小姐只得暂时抛开他们的烦恼。少校换了一件雪白的衬衫,那件不寻常的外衣只在扣上纽扣的地方才显出线条,一头白发梳得很光滑,看上去气度确实不凡。《木兰花》第一幕的场景是典型的南方庄园。塔尔博特少校很感兴趣。

“哦,你瞧!”莉迪亚小姐用胳膊肘推推少校,指着她手里的节目单说。

少校戴上眼镜看她指点的演员表里的一行字:韦伯斯特·卡尔霍恩上校:亨·霍普金斯·哈格雷夫斯扮演“就是我们的那位哈格雷夫斯先生,”莉迪亚小姐说,“这准是他在他说的‘正统’喜剧里的首次演出。我真替他高兴。”

韦伯斯特·卡尔霍恩上校直到第二幕才出场。他一上台,塔尔博特少校明显地哼了一声,一动不动,看傻了眼。莉迪亚小姐发出一声含糊的尖叫,把手里的节目单揉成一团。因为卡尔霍恩上校的形象设计得和塔尔博特少校一模一样。末端鬈曲的、又长又稀疏的白发,带有贵族气派的鹰钩鼻,宽大的前胸打了许多皱褶的衬衫,歪到一边的领结,几乎都是和原物丝毫不差的复制品。为了加强模仿效果,少校那件据说是独一无二的大衣居然也闹出了双包案。高领子、宽大的腰身和前胸,比后摆长出一英尺的前摆,不可能有别的样板。此后,少校和莉迪亚小姐如坐针毡,看一个高傲的塔尔博特的仿造品(用少校自己后来的说法)“给搬到道德败坏的舞台上,遭到毁谤”。

哈格雷夫斯先生充分利用了接近少校的机会。他惟妙惟肖地模仿了少校的语言、口气和声调以及殷勤周到的礼貌——并且为了达到舞台效果而大大加以夸张。当他拿出少校最为得意的鞠躬礼时,观众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莉迪亚小姐纹丝不动地坐着,不敢朝她父亲瞥一眼。有时候,她用挨近她父亲那边的手捂着面颊,尽管她不赞成台上的表演,但还是忍不住要笑。

哈格雷夫斯大胆的模仿在第三幕达到了高潮。那一幕的场景是卡尔霍恩上校在他的小房间里款待几个邻近的庄园主。

他站在舞台中央的桌子前,朋友们围聚在他身边,他一面说了《木兰花》全剧中那段无可比拟的性格独白,一面熟练地替大家调制朱勒普酒。

塔尔博特少校气得脸色煞白,但默然听着舞台上重复他最精彩的故事,引用并发挥他心爱的理论和嗜好,夸大和篡改尚未问世的《逸事和回忆》的片段。他特别爱讲的事迹——他同拉思伯恩·卡伯特森的决斗——也没有漏掉,不过讲得比少校本人更带劲,更有声有色。

独白的结尾是有关调制朱勒普酒的趣味横生的解释,并附有操作示范。塔尔博特少校巧妙而值得炫耀的技术得到了精确的再现——从薄荷叶的细心处理——“用力稍大一点,先生们,这种天赐的植物榨出来的就不是香气而是苦味了”——直到精心选择麦管。

演出结束时,观众热烈鼓掌喝彩。这个人物表现得如此生动真实、淋漓尽致,以至剧中的主要角色都相形见绌。哈格雷夫斯数次谢幕,最后站到幕前频频鞠躬,成功的喜悦使他那还带孩子气的脸上泛出红光。

莉迪亚小姐终于转过头看看少校。他的薄薄的鼻翼像鱼鳃似的翕张。他发抖的两手使劲按着椅子扶手想站起来。

“我们走,莉迪亚,”他气急败坏地说,“岂有此理——简直是亵渎。”

莉迪亚拉他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