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语文新课标必读-欧·亨利短篇小说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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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哈格雷夫斯的两个角色(2)

“我们等散场时再走,”她说,“难道你要展示那件大衣的原物,替复制品做广告吗?”

哈格雷夫斯的成功肯定使他在剧院里待得很晚,公寓里开早饭和午饭时他都没有露脸。

下午三点钟左右,他在塔尔博特少校的书房外轻轻叩门。少校开了门,哈格雷夫斯拿着许多当天的报纸走了进来——他得意非凡,没有注意到少校的异常态度。

“昨晚我使出浑身解数,少校,”他兴高采烈地说,“我有了一显身手的机会,我想我没有白白放过。《邮报》是这么说的:他设计并扮演了一个旧时的南方上校,荒诞的夸张、古怪的服装、离奇的语言、陈旧的家族荣誉感、善良的心地、异乎寻常的自尊心以及可爱的单纯,是当今舞台上最精彩的性格角色的演绎。卡尔霍恩上校穿的大衣本身就是天才的表现。哈格雷夫斯先生折服了观众。

作为首夜演出,少校,你认为这个评论怎么样?”

“昨晚,先生,”……少校冷淡的声音带有不祥之兆——“我有幸观看了你出色的演出。”

哈格雷夫斯有点出乎意外。

“你也在剧院?我不知道你居然——我不知道你还喜欢看戏。哦,塔尔博特少校,”他诚恳地说,“你别生气。我承认我从你那儿得到不少启发,对我扮演那个角色大有帮助。可是你知道,那只是典型人物——不是具体的个人。观众的欢迎程度就可以说明。他们中间有一半是南方人,他们认可。”

“哈格雷夫斯先生,”少校仍然站着说话,“你对我进行了不可原谅的侮辱。你丑化了我个人,严重地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滥用了我对你的款待。假如我认为你对绅士的本质还具有最起码的概念,我会向你提出决斗的要求,尽管我年纪这么大。先生,我请你离开这里。”

那个演员显得有点不知所措,仿佛并不完全理解老绅士的意思。

“你生气的话,我真正抱歉,”他表示遗憾说,“我们这里对事物的看法和你们不一样。我知道有些人为了得到公众认可,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在舞台上表现他们的个性。”

“他们不是阿拉巴马人,先生。”少校高傲地说。

“也许不是。我的记忆力很好,少校;请允许我引用你书稿里的一些话。我记得在米利奇维尔的一个宴会上,你致祝酒答词时说过,并且打算在你的书里发表下面的一段话:北方人完全没有感情或温暖,除非那些感情能变为他自己的商业利益。他可以忍受自己或者亲人的荣誉遭到毁谤而毫无怨言,只要毁谤的后果不带来金钱损失就行。他行善时出手大方,但事先必须大事宣扬,广为宣传;事后必须大书特书,记录在案。你认为那番描绘比你昨晚看到的卡尔霍恩上校更公正吗?”

“那种描绘——”少校皱起眉头说,“是有根据的。演讲时允许夸——允许自由发挥。”

“演出也一样。”哈格雷夫斯回嘴说。

“问题不在那里,”少校不依不饶地说,“那是对个人的丑化。我决不能置之不理,先生。”

“塔尔博特少校,”哈格雷夫斯和颜悦色地说,“我希望你能理解。我要你知道,我绝对没有侮辱你的意思。在我这一行,生活里一切归我所用。我撷取我要的和我能撷取的东西,然后放回到舞台上。如果你同意的话,这件事就谈到这里。我来看你是谈另一件事。我们相识有几个月,可以说是相当好的朋友了,我甘冒再次使你生气的危险。我知道你手头很紧——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这类事情在公寓里不容易保密——我请求你允许我帮你渡过难关。我自己也常有拮据的时候。这一演出季节,我收入不坏,攒了一些钱。如果你需要几百元——甚至更多一点——尽管开口,等你情况好转……”

“闭嘴!”少校举起手臂喝道,“看来我书里写的一点不错。你以为用金钱抚慰就可以治愈所有的荣誉伤害。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接受不够交情的朋友的贷款;至于你,先生,我宁肯饿死,也不考虑你那个带有侮辱性的、用金钱调解的建议。允许我重申请你离开这里的要求。”

哈格雷夫斯二话没说就走了。同一天,他还离开了公寓,据瓦德曼太太在晚餐桌上的解释,他搬到离市中心剧院近一点的地方,因为《木兰花》预定要连续上演一星期。

塔尔博特少校和莉迪亚小姐的处境十分窘迫。少校顾虑重重,不愿意向华盛顿的任何人借钱。莉迪亚小姐给拉尔夫叔叔去了一封信,但那个亲戚自己也不宽裕,不一定能提供帮助。少校不得不因为推迟支付膳宿费而向瓦德曼太太表示歉意,他不好意思地说是“拖欠的地租收不上来”,“汇款迟迟未到”。

救助来自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

一天傍晚,使女上楼通报说,有个黑人老先生要见塔尔博特少校。少校让他到书房来。

随后,一个老黑人出现在门口,帽子拿在手里,笨拙地移动着脚步,连连鞠躬。他穿着一套宽大的黑衣服,相当整齐。粗糙的大皮鞋显然擦过炉灰和猪油,发出金属的光泽。蓬松鬈曲的灰色头发几乎全白了。过了中年的黑人的岁数很难估计。这个黑人的年龄大概同塔尔博特少校相仿。

“我敢肯定您不认识我啦,彭德尔顿老爷。”黑人开口说。

少校一听这个熟悉的旧时招呼就站起身,迎上前去。毫无疑问,准是以前种植园里的黑人之一,但是他们干活和居住的地方非常分散,他辨不清口音和长相了。

“确实记不起了,”他和善地说,“除非你提个醒。”

“您还记得辛迪家的摩西吗,彭德尔顿老爷,战后迁走的?”

“等一等。”少校用指尖擦着前额说,他喜欢回忆和那些可爱的往日有关的一切事情。

“辛迪家的摩西,”他沉思着,“你是养马的——驯服小马的。是啊,我现在想起来了。战后,你改了姓……别说,让我自己想……叫米切尔,去了西部……内布拉斯加。”

“对头,对头,”——老黑人咧嘴笑起来——“就是他,就是那地方。内布拉斯加。就是我——摩西·米切尔。他们现在管我叫摩西·米切尔大叔。老主人,您的父亲,遣散我时给了我两头小马骡,作为资本。您还记得那些小马骡吗,彭德尔顿老爷?”

“我似乎记不起小马骡了。”少校说,“你知道,我是打仗开始的那年结婚的,住在老福林斯比那儿。坐吧,坐吧,摩西大叔。我见到你很高兴。你大概发了吧?”

摩西大叔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小心地把帽子放在身边的地板上。

“对头,我近来出了名。我初到内布拉斯加时,当地的人都跑来看那两头小马骡。内布拉斯加没有那种牲口。我把它们卖了三百块钱。对头——三百块。

后来我开了一家铁匠铺,挣了一点钱,买了地。我和我的老伴生了七个娃娃,除了两个以外都长大了。四年前铁路通到我们那里,建起一个镇子,买了我的地,彭德尔顿老爷,摩西大叔现在的现钱、房子和地加起来,让我想想,有一千块钱了。”

“我听了很高兴,”少校亲切地说,“听了很高兴。”

“你那个小娃娃,彭德尔顿老爷——你给她起名叫莉迪亚小姐的——那个小姑娘肯定长得谁都认不出来了。”

少校走到门口喊道:“莉迪亚,亲爱的,你来一下好不好?”

莉迪亚小姐看上去确实长大了,并且心事重重,从她屋里出来。

“哎呀!我不是说过了吗?我知道那娃娃肯定长得好大好大了。你还记得摩西大叔吗,孩子?”

“这是辛迪大婶家的摩西,莉迪亚,”少校解释说,“他离开阳光草地去西部的时候,你只有两岁。”

“哎,”莉迪亚小姐说,“我当时那么小,摩西大叔,总不能指望我记得你吧。并且正如你所说的,我长得‘好大好大’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即使我不记得你,我见到你仍旧很高兴。”

她确实很高兴。少校也一样。某些活生生的、实实在在的东西把他们同幸福的过去联系起来。三人坐着缅怀往事,少校和摩西大叔回顾庄园的景物和日子,不时相互纠正或者提醒。

少校问老黑人大老远来这里干什么。

摩西大叔解释说,“来参加华盛顿市召开的洗礼会代表大会。我从没有传过道,但是作为教会的住家长老,并且有条件支付自己的旅费,他们就派我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华盛顿呢?”莉迪亚小姐问道。

“有个莫比尔来的黑人在我歇脚的旅馆里干活。他告诉我,有一天早晨,看见彭德尔顿老爷从这座房子里出来。”

“我来这里,”摩西大叔把手伸进口袋里说,“除了看看老家的人以外,还要归还我欠彭德尔顿老爷的钱。”

“欠我的钱?”少校吃惊地说。

“对头——三百块钱。”他递给少校一卷钞票,“我离开时,老主人对我说:‘把那两头小马骡牵去,摩西,你有能力的时候再给钱好啦。’不错,先生——老主人是这么说的。

打仗后,老主人自己也穷了。老主人已经去世,我欠他的情,应该还给儿子。三百块钱。摩西大叔现在有能力还债了。铁路公司买我的地时,我把那笔款子另外存起来,准备还骡子的钱。请数一数,彭德尔顿老爷。那就是我卖骡子的钱数,老爷。”

泪水涌上塔尔博特少校的眼睛。他一手拉着摩西大叔的手,另一手放在摩西大叔的肩膀上。

“亲爱的、忠诚的老仆人,”他声音发颤,“我不妨告诉你,‘彭德尔顿老爷’上个星期已经花掉了他在世上的最后一元钱。这笔钱我们收下了,摩西大叔,因为它既是一种补偿,也是对旧制度的忠诚和礼赞的表示。莉迪亚,亲爱的,你拿着,你在经管开支方面比我合适。”

摩西大叔走后,莉迪亚小姐哭了一场——高兴的哭;少校脸冲着角落,使劲抽他的陶土烟斗。

塔尔博特家恢复了平静舒适的生活。莉迪亚小姐脸上心事重重的神色一扫而光。少校做了一件新的长礼服,穿上后像是一尊纪念他的黄金时期的蜡像。另一个出版商看了《逸事和回忆》的书稿后,认为稍加润饰,淡化一些地方,可能编成一部精彩的畅销书。总之,形势好转,充满希望,而希望往往比已经得到的幸福更美好。

他们时来运转后,过了一星期左右,有一天,使女把一封给莉迪亚小姐的信送到她的房间。邮戳表明是纽约寄来的。纽约没有莉迪亚小姐认识的人,她觉得有点奇怪,坐在桌前用剪刀剪开了信封。她看到的是:亲爱的莉迪亚小姐:

我想你知道了我的好运也许会为我高兴。纽约一个剧团请我担纲演出《木兰花》里的卡尔霍恩上校,周薪两百元,我接受了聘请。

还有一件事,我想让你知道,但最好不必告诉塔尔博特少校。我创造那个角色时,得到他很大的帮助,并且害他生了气,我极想做些补偿。他拒绝了我,但我仍然设法做了。匀出三百元对我并不困难。

亨利·霍普金斯·哈格雷夫斯谨启又及:我扮演的摩西大叔还可以吗?

塔尔博特少校在过道上看见莉迪亚小姐的房门开着,便停下来问道:“今天早晨有我们的信件吗,亲爱的莉迪亚?”

莉迪亚小姐把信塞进衣服里。

“《莫比尔纪事报》来了,”她回答说,“放在你书房的桌子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