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语文新课标必读-欧也妮·葛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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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外省的爱情(2)

“不错!只有……有六万法郎。可是,”葡萄园主这回不结巴了,“两千棵四十年树龄的白杨可值不到五万法郎,这不就亏了。这是我算出来的。”葛朗台得意洋洋地说道。接着他又说:“约翰,把坑都填上,只留下河边那一排坑,把我买来的白杨树苗种下去。种在河边,就可以靠公家把它们养大了。”说着,他扭头看了看克罗旭,鼻子上的肉瘤轻轻颤动了一下,微笑中带有绝大的讽刺。

“这是明摆的,白杨树只合种在瘠地上。”克罗旭被葛朗台的盘算惊得目瞪口呆。

“对……呀,先生。”箍桶匠嘲讽地回答道。

欧也妮只顾欣赏卢瓦尔河的旖旎风光,根本没去听父亲的计算,不过,克罗旭对她父亲说的话,很快便引起了她的注意。“喂,您从巴黎弄来了个女婿,您的侄儿已经成了全城的话题。老头子,很快就要我给你们立婚约了吧?”

“您……您……您一大清早出来就为和我说这个。”葛朗台说着鼻子上的肉瘤又动了一下,“好吧!老伙计,我很坦率,您想……想知道,我就告诉您。我宁愿将女……女儿扔…

…扔进卢瓦尔河也不愿把她许给她的堂弟。您可……可以这样宣……宣布。不过,别,就让大……大家去说吧。”

欧也妮听了父亲的回答,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影影绰绰的希望刚刚在她心里涌现,眼看就要开花、成形、结成一束鲜花的时候,竟突然被剪碎,落了一地。从前一天起,她已把万缕情思系在夏尔身上,今后,只能从苦难当中去汲取力量了。红颜薄命,与美满的幸福无缘,这难道不是女人崇高的命运么?父爱的感情怎么会在她父亲的心里荡然无存?夏尔到底犯了什么罪?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爱情的萌发本已是深奥难测的谜,如今又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

她两腿发抖地往回走,到了阴暗的古老大街,刚才还觉得那么欢乐,现在却觉得一片凄凉,她感受到了时光和世事流逝给这儿染上的忧郁气氛。她尝尽了爱情的教训,她全都尝尽了。

离家门还有几步的时候,她抢在父亲之前敲门,在门口等待父亲。葛朗台一眼看见公证人手里拿着一份仍然折着的报纸,问道:“公债的行情怎么样?”

“您不愿听我的话,葛朗台,”克罗旭回答道,“赶紧买吧,两年之内还可以赚两成,而且利率颇高,八万法郎能获利五千。现在公债行情是八十五法郎五十生丁。”

“看看再说吧。”葛朗台摸摸下巴,回答道。

“天哪!”公证人叫了一声。

“什么事?”葛朗台大声问道,克罗旭当即把报纸递到他眼前说道:“您看看这篇文章。”

巴黎最受尊敬之富商葛朗台昨日循例于股票交易所露面之后,饮弹自杀身亡。此前他曾向众议院递交辞职信,同时辞去商务法庭法官等所兼各职。他商业失败,都是受他的经纪人苏舍及公证人罗甘破产所累。然以葛氏之名望及信誉,本不难在巴黎商界寻求补救之法,无奈此公以名誉为重,失望之余,遂萌短见,良堪浩叹。

“我早就知道了。”老葡萄园主对公证人说。

这句话使克罗旭倒抽一口冷气,尽管他是公证人,办事一向不动感情,但想到巴黎那位葛朗台死前很可能向索漠的百万富翁葛朗台要求援手而不可得,不禁一道凉气直透脊背。

“可他的儿子昨天还那么高兴……”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葛朗台依然不动声色。

“再见了,葛朗台先生。”克罗旭全明白了,打算立即去告诉德·蓬风庭长。

葛朗台进屋时,发现早饭已经准备好了。葛朗台太太坐在她那把带垫板的椅子上,正在编织冬天用的毛线套袖。欧也妮奔去搂着母亲的脖子亲吻,情绪之热烈,一如我们心有隐忧,想要发泄之时。

“你们先吃吧。”拿侬三步并作两步地从楼上跑下来说道,“那孩子还睡得像个小娃娃。两眼闭着,可好看了!我进去喊他。可不!根本没人应。”

“让他睡吧,”葛朗台说,“今天不管他睡到什么时候,要听坏消息总不嫌晚。”

“发生什么事了?”欧也妮问道。她正往咖啡里放两小块不知道有几克重的糖,那是老头子有空的时候切好了的。葛朗台太太不敢问,只是看着她的丈夫。

“他父亲开枪自杀了。”

“我叔叔?……”欧也妮问道。

“可怜的孩子!”葛朗台太太失声叫了起来。

“是呀,真可怜。”葛朗台接口说道,“现在他一个钱也没有了。”

“可他还睡得像整个世界都属于他似的。”拿侬爱怜地说了一句。

欧也妮吃不下了。只觉得一阵伤心,好比一个女人初次听到自己心上人遭逢不幸,全身感到不舒服,既同情又心疼一样。

可怜的姑娘哭了。

“你又没见过你叔叔,哭什么?”她父亲问她,同时饿虎般地瞪了她一眼。他平时瞪着他那堆金币大概也是这种目光。

“可是,老爷,”女佣人说道,“谁能不同情那个可怜的小伙子呢?他不知道祸从天降,还在呼呼大睡。”

“拿侬!我没跟你说话,你少插嘴!”

欧也妮此时已经知道,女人若是心有所爱就必须永远隐藏自己的感情。她没有做声。

“太太,我希望我没回来之前,你什么都别对他提。”老头子继续说道,“我现在得去叫人弄弄草原路边的沟渠,中午回来吃饭,然后和侄儿谈他的事。至于你,欧也妮大小姐,如果你哭是为了这个公子哥儿,那就到此为止,我的孩子。他马上要到大印度去,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说着,他拿起帽沿上的手套,像往常一样若无其事地戴上,活动活动手指,然后出门了。

“啊!母亲,我憋死了!”等屋里只剩下母女二人时,欧也妮大声说道,“我从没有这么难受过。”葛朗台太太看见女儿脸都白了,便打开窗,让她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过了一会儿,欧也妮说道:“我觉得好多了。”

外表一贯安详冷静的女儿竟然神经如此激动,不能不引起葛朗台太太的注意,她瞧着女儿,凭着母亲关切爱女的本能,她猜透了女儿的心事。其实,匈牙利那两个连体孪生姊妹彼此的感情未必比欧也妮母女更亲密,她们总是一齐靠着窗边,一齐上教堂,睡觉时也呼吸着同样的空气。

“我可怜的孩子!”葛朗台太太说着将欧也妮的头搂在胸前。

听见这句话,姑娘抬起头,询问地看着母亲,想知道她私下的想法。她问母亲道:“为什么把他打发到印度呢?既然他遭到不幸,不就更应该留在这里吗?难道他不是咱们最亲的亲人吗?”

“是呀,孩子,应该这样。不过,你父亲有他的理由,我们应该尊重。”

母女二人默默地坐着,一个坐在垫高的椅子上,另一个坐在一把小扶手椅里。两人又同时拿起了针线活。欧也妮十分感激母亲理解自己的心事,吻了吻母亲的手,对她说:“我亲爱的妈妈,您真好!”听了这句话,母亲那张被长期的苦难折磨得非常憔悴的老脸稍稍露出了点光彩。“您觉得他好吗?”欧也妮问道。

葛朗台太太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地问:“难道你已经爱上他了?这可不好。”

“不好,为什么?”欧也妮反问一句,“您喜欢他,拿侬喜欢他,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他?

对了,妈妈,咱们摆桌子让他吃午饭吧。”她扔下手中的活计,母亲也跟着这样做,嘴里却说:“你疯了!”但她也疯了,似乎想以此证明女儿这样做是对的。欧也妮喊拿侬。

“小姐,什么事?”

“拿侬,奶油中午能做好吗?”

“哦,中午,没问题。”老佣人回答道。

“那好,给他浓浓的咖啡,我听德·格拉桑先生说,巴黎人喝的咖啡都很浓。你得多放点。”

“可上哪儿弄去呀?”

“去买呀。”

“万一碰见老爷呢?”

“他到草原去了。”

“那我快去。不过,费萨尔先生拿白烛给我的时候,已经在问咱们家是不是三王来朝了。咱们这样花钱,全城很快就会知道的。”

“万一你爹发现,会揍咱们的。”葛朗台太太说道。

“那就让他揍好了,咱们跪在地上让他揍。”

葛朗台太太抬头看看天,没有回答。拿侬系上头巾,出去了。欧也妮铺上白桌布,然后上阁楼拿几串她用绳子吊起的葡萄。她轻轻地沿着走廊过去,生怕惊醒了堂兄弟,又忍不住把耳朵贴在他房门上,听听他均匀的呼吸,心想:“大祸临头还在呼呼大睡。”她摘下几片最绿的叶子把葡萄摆得十分好看——连开饭店的老行家也不见得比她摆得更好,然后得意洋洋地端到桌上。她去厨房将父亲已经数过的梨拿来,用叶子衬托,堆成金字塔的形状。她来来往往,跑跑颠颠,恨不得把父亲屋里的东西全都搜刮干净。但所有的钥匙都在父亲身上。

拿侬拿了两只鲜蛋回来。欧也妮一见,真想搂着拿侬的脖子,亲她一口。

“朗德的佃户篮子有鸡蛋,我问他要,那好小子为了讨我高兴,就给我了。”

经过足足两个小时的精心准备,——在这期间,欧也妮将活计放下不止二十次去看煮咖啡,听堂弟起床时发出的声响——一顿非常简单的午饭终于端整好了,虽说花钱不多,但家里的老规矩已破坏无遗。午饭照例是站着吃的。每人吃点面包、一个水果或一点黄油和一杯葡萄酒。现在,壁炉旁边摆着桌子,一张扶手椅前面摆着她堂弟的那份刀叉,两个盘子放满水果,还有吃煮鸡蛋用的小杯、一瓶白葡萄酒、面包、小碟上堆着糖块。欧也妮看着这一切,想到万一父亲这时候走进来,向她瞪大眼睛,便不由得四肢发抖。因此,她不时用眼睛看看挂钟,好计算一下,堂弟能否在老头子回来之前把午饭吃完。

“欧也妮,你放心,如果你父亲回来,一切都由我顶着。”葛朗台太太说道。

欧也妮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啊!我的好妈妈,”她大声说道,“我该怎么报答您呢!”

夏尔哼着小曲,在房里转了不知多少圈,终于下楼来了。还好,刚十一点。这个巴黎人!他打扮得漂漂亮亮,仿佛要到目前正在苏格兰旅行的贵妇人家里做客。他朝气蓬勃、满面春风地走进来,欧也妮见了又高兴又心酸。安茹伯父家的豪门大宅已成泡影,但他满不在乎,快活地对婶母说:“亲爱的伯母,您昨夜睡得好吗?堂姐,您呢?”

“不错,侄少爷,您呢?”葛朗台太太说道。

“我吗?好极了。”

“堂弟,您一定饿了,请用饭吧。”欧也妮说道。

“中午前我从来不吃东西,那时候我才起床。不过,路上伙食很差,现在将就吃点吧。

再说……”他掏出勃雷盖制造的一块精美绝伦的平底怀表。“咦,才十一点,我起早了。”

“起早了?……”葛朗台太太说道。

“是啊,我想收拾收拾东西。好吧,我就随便吃点吧,一点点,来点家禽、鹧鸪什么的。”

“圣母马利亚!”拿侬闻言,失声喊道。

“一只鹧鸪。”欧也妮心里想,真恨不得用她的全部积蓄去买一只鹧鸪。

“来这儿坐吧。”他伯母说道。

公子哥儿懒洋洋地坐在扶手椅上,颇像一位美貌女子体态婀娜地倚在长沙发上。欧也妮母女各端一把椅子到壁炉前面,坐在他的身旁。

“你们一直住在这里?”夏尔觉得这屋子白天比夜里点着灯的时候更难看,便问她们道。

“是呀。”欧也妮看着他回答道,“除了在葡萄收获的季节。我们去帮拿侬,都住在诺阿伊哀修道院。”

“你们从来不出去逛吗?”

“有时候,星期天,做过了晚祷,如果天晴的话。”葛朗台太太回答道,“我们到大桥上去,或者看人割草。”

“你们这儿有剧院吗?”

“上剧院,”葛朗台太太惊叫起来,“看戏!侄少爷,您难道不知道那是天大的罪过吗?”

“来了,侄少爷,”拿侬端来了鸡蛋,说道,“请您尝尝带壳的鸡子儿。”

“噢!是鲜蛋。”夏尔说。他正像那些平日吃惯大鱼大肉的人,已经把鹧鸪忘得一干二净了。“好极了,您有黄油吗?嗯?好大嫂。”

“啊,黄油!那您就吃不上烘饼了。”女佣人说。

“拿侬,把黄油拿来吧。”欧也妮大声说道。

姑娘兴味盎然地看着堂兄弟将面包切成小块,就像巴黎感情丰富的女工看结局大团圆或好人有好报的戏剧一样。的确,夏尔从小得到一位高雅雍容的母亲教养,又受过一个时髦女子的熏陶,颇有些娇媚、高雅和细腻的动作,活像金屋藏娇的情妇。少女的温柔和体贴真有磁石般的力量,因此,夏尔看到堂姐和伯母对自己如此体贴照顾,又怎能抗拒冲着他汹涌而来的感情呢。他向欧也妮投去一瞥充满善意、爱怜、似笑非笑的目光。审视之下,他觉得欧也妮脸上的线条纯洁柔和、态度天真,清澈而有魅力的眼睛里,闪烁着年轻人对爱情的向往,心里有的只是爱,而不知肉欲为何物。

“天哪,亲爱的堂姐,如果您盛装出现在歌剧院宽敞的包厢里,我敢保证伯母说的话没错,您一定会使男男女女都犯天大的罪过,男人会为您倾倒,女人会因你心生嫉妒。”

这番恭维话,欧也妮虽然不甚了了,但却怦然心动,满心欢喜。

“唔,堂弟,您在取笑我这个可怜的外省姑娘吧。”

“堂姐,如果您了解我,您便会知道,我讨厌嘲笑,因为嘲笑会冷了人的心,伤害所有的情感……”说着,他吞下一小块抹着黄油的鸡蛋。“不,也许是我没有嘲笑人的才智,这种缺欠让我吃了不少亏。在巴黎,‘此人心地善良’这句话可以致人于死地,因为这意味着:‘此人蠢如鹿豕’。但是我有钱,谁都知道我能用任何型号的手枪在三十步以外,而且在野地里百发百中,所以谁也不敢开我的玩笑。”

“您说的这番话,侄儿,说明你心地好。”

“您戴的戒指很漂亮,”欧也妮说道,“借来看看不碍事吧?”

夏尔伸出手,把戒指捋下,欧也妮的指尖碰到了堂弟粉红色的指甲,不禁满面通红。

“妈妈,您瞧,做工多好。”

“噢,金子可不少。”拿侬说着端上了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