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玩意?”夏尔大笑着问道。
他指着一个高筒的赭色茶缸,是陶制的,外面上了釉彩,边上还有一圈灰,煮开的咖啡翻上来,旋又沉了下去。
“是煮开的咖啡呀。”拿侬说道。
“噢,亲爱的伯母,我总得做点好事作纪念才不虚此行。你们太落伍了!我要教你们怎样用双层的咖啡壶煮出优质咖啡。”
接着,他设法讲解双层咖啡壶的使用方法。
“算了,如果那么麻烦,哪辈子才能煮好呀,”拿侬说道,“我才不这样煮咖啡哩。还有,对了,我照这样煮咖啡的时候,谁给咱们的母牛喂草呀?”
“我来喂。”欧也妮答道。
“孩子。”葛朗台太太看着女儿喊了一句。
这句话提醒大家,小伙子马上便会大祸临头,于是三个女人不吱声了,只是怜悯地看着他。夏尔吃了一惊。
“堂姐,您怎么了?”
“嘘!”欧也妮正要说话,葛朗台太太拦住了她,“你知道,女儿,你父亲要自己和先生谈……”
“叫我夏尔吧。”年轻的葛朗台说道。
“噢!您叫夏尔?好漂亮的名字。”欧也妮叫了起来。
预感到要倒霉就准倒霉。拿侬、葛朗台太太和欧也妮一想到老箍桶匠回来就要发抖,果然门槌敲了一下,声音非常熟悉。
“父亲回来了。”欧也妮说。
她立刻拿走放糖的碟子,只留下几块糖在桌布上。拿侬把盛鸡蛋的盘子也撤走。葛朗台太太像一头受惊的母鹿,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众人的惊惶失措使夏尔莫名其妙。
“嗨,你们怎么了?”他问道。
“父亲来了。”欧也妮说道。
“那又怎么了?……”
葛朗台进来,尖利的目光看了看桌子,又看看夏尔,心里全明白了。
“哈,哈,你们设宴招待侄儿,好,好,好极了!”他说话也不结巴了。“猫儿上了房,耗子就在地板上跳舞了。”
“设宴?……”夏尔心想,真闹不清这家人的规矩和习惯。
“拿侬,给我倒杯酒来。”老头子说道。
欧也妮把酒端来。葛朗台从腰包里掏出一把宽刃牛角刀,切了一片面包,挑了点黄油仔细抹上,站着吃了起来。这时候,夏尔正往咖啡里放糖。葛朗台老头瞥见了糖块,便瞪着他老婆。那女人吓得脸色发白,赶紧踅了过来。他凑到可怜的老婆子耳边问:“这些糖是从哪儿弄来的?”
“拿侬到费萨尔铺子买的,家里没有了。”
这无言的一幕使三个女人心情之紧张实在难以想象。拿侬从厨房跑出来,在屋里东张西望,看事态如何发展。夏尔尝了尝咖啡,觉得太苦,想找糖,但葛朗台早就把糖藏起来了。
“侄儿,你想要什么?”老头子问他。
“糖。”
“加点牛奶,咖啡就不苦了。”葛朗台回答。
欧也妮把葛朗台藏起来的糖又拿了出来,放在桌上,镇静地看着她父亲。肯定的,一个巴黎女子为了帮助情人逃走,用娇弱的双臂拽住垂到楼下的丝绳时,也不见得比欧也妮将糖放回桌上时需要更多的勇气。何况,巴黎女子是有回报的,她会骄傲地将带伤的玉臂给情人看,情人会用眼泪、亲吻和欢乐来清洗和治疗她臂上每一道伤痕。而夏尔却永远不会知道,在老箍桶匠雷霆般的目光逼视下他堂姐忐忑痛苦的内心。
“你不吃东西吗?老伴。”
可怜的女奴走上前,诚惶诚恐地切了一块面包,又拿了一个梨。欧也妮壮着胆子给父亲奉上葡萄说:“爸爸,请尝一下我晾的葡萄!堂弟,你也吃点好吗?这些好吃的葡萄是我特地为你摘的。”
“哎呀!如果不制止她们,她们真会为你抢光整个索漠城呢。侄儿,等你吃完饭,咱们一起到花园去,我有事要告诉你,那可不是甜的哕。”
欧也妮母女俩同时瞧了夏尔一眼。一看那表情,夏尔便明白了。
“伯父,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自从我那可怜的母亲去世以后……(说到母亲两个字,他声音柔和下来)我就不可能再有什么祸事了……”
“侄儿,谁知道上帝会用什么苦难来考验咱们呢?”他伯母说道。
“得!得!得!得!”葛朗台说道,“又来胡说了。侄儿,看到你这双漂亮白皙的手,心里真不是滋味。”说着,他指了指夏尔那双天生的羊脂白玉般的手。“手是用来捞钱的呀!你却给教养成把我们用来做钱袋、票据夹的那种皮穿在脚上。不行呀!不行呀!”
“您说些什么呀?伯父。我以我的性命打赌,真的连一句也没听懂。”
“你跟我来。”葛朗台说道。
守财奴叭地合上刀,将剩下的白葡萄酒喝完,打开门出去了。
“堂弟,拿出勇气来!”
姑娘的语气使夏尔心都凉了。他满怀焦虑,跟着吓人的伯父走了。欧也妮、她母亲和拿侬三个人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一齐奔进厨房,想偷偷看一下即将在潮湿的小花园上演的那场戏中的两位演员。伯父先是一声不吭地和侄儿走着。告诉夏尔说他父亲死了,葛朗台并不觉得为难;但知道夏尔此刻已身无分文,倒产生了几分同情,于是想找几句话缓和一下这残酷的事实。“你父亲去世了!”这句话好说,因为父亲总是死在孩子前面的。不过,“你一点家产也没有了!”这句话却概括了世界上所有的苦难。老头子在花园中间那条踩上去格格作响的沙径上已经走了三个来回。每当生活中发生大事的时候,我们的思想总会牢牢围绕着喜怒哀乐向我们袭来的地方。因此,夏尔特别注意细看小花园中的黄杨、枯萎的落叶、坍塌的围墙、奇形怪状的果树和所有别具特色的地方,这一切都会铭刻在他记忆之中,永远和这一关键的时刻联系在一起,因为情绪的激烈波动特别令人难以忘怀。
“天气很暖和,好极了。”葛朗台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是呀,伯父,可是为什么……”
“好吧,孩子,”葛朗台说道,“我有些坏消息要告诉你。你父亲情况很不好……”
“那我还在这儿干嘛?”夏尔嚷道,跟着便喊:“拿侬,到驿站去雇马,在本地准能找到车子吧。”说着转身看着伯父。但伯父一动也不动。
“要车要马都没有用了。”葛朗台回答道,一面看着夏尔。夏尔没有说话,两眼直勾勾的。“是呀,可怜的孩子,你猜对了。他死了。这还不算,还有更严重的,他是开枪自杀的……”
“我父亲?……”
“是啊。这还不算。报纸还要妄加评论。给,你看吧。”
葛朗台拿出向克罗旭借的那张报纸,把那篇可怕的文章送到夏尔眼前。可怜的年轻人还是个孩子,还处于天真而易动感情的阶段,看了不禁泪如雨下。
“这下子好了。”葛朗台心想,“刚才他的两眼真吓人,现在他哭了,这就没事了。”
接着,不管夏尔是否在听,他提高嗓门又说道,“这还不算什么。没什么,慢慢会过去的,不过……”
“永远不会!永远不会!爸爸呀,爸爸!”
“他把你的财产都败光了,你一个钱也没有了。”
“这有什么关系!我爸爸呢?我爸爸在哪儿?”
抽泣和号啕大哭的声音在围墙内震天雷响,激起了阵阵回声。三个女人跟着也落下了同情的眼泪。哭和笑一样都是能传染的。夏尔不再听伯父说话,跑到院子,奔上楼梯,冲进房间,身子横着往床上一躺,把脸埋进被里,躲开亲人,尽情哭了起来。
“让第一场暴雨过了再说。”葛朗台说着回到屋里。欧也妮母女二人赶紧各就各位,擦干了眼睛,哆哆嗦嗦的手重又拿起了活计。“这个年轻人真没出息,把死人看得比钱还重。”
欧也妮听见父亲在别人痛失慈父的时候还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从此便对父亲有了另一种看法。夏尔虽然强忍哭声,但在这回声很大的房子里仍然听得见他的抽噎。沉痛的呻吟仿佛来自地下,逐渐减弱,到了傍晚才完全止住。
“可怜的孩子!”葛朗台太太叹道。
这一声叹息可惹了祸了!葛朗台看了看他妻子、欧也妮和糖碟子,想起了为这个倒霉的亲戚准备的丰盛午饭,便往房子的中央一站,照例十分冷静地说道:“请您听着,葛朗台太太,我希望您别继续胡花钱了。我的钱不是给您买糖去喂那个小混蛋的。”
“这不关母亲的事,”欧也妮说道,“是我……”
“你是不是因为已经成年了,竟敢和我顶嘴。”葛朗台打断女儿的话,说道,“欧也妮,你想想……”
“父亲,您弟弟的儿子到了您家里总不该……”
“得,得,得,得,”箍桶匠抑扬顿挫地说道,“又是我兄弟的儿子,又是我侄儿。夏尔和咱们毫不相干,他连一分钱、半分钱都没有。他爹破产了。等这个公子哥儿哭够了,就叫他滚蛋,我不愿意他把我家弄得天翻地覆。”
“父亲,什么叫破产?”欧也妮问道。
“破产就是做了最丢人现眼的事,比所有丢人的事更丢人。”
“那一定是很大的罪孽,”葛朗台太太说道,“咱们的兄弟要进地狱了吧。”
“哼,又来唠叨了。”葛朗台耸了耸肩膀,接着又说,“欧也妮,破产是一种盗窃,可惜法律保护这种盗窃。人家看见纪尧姆·葛朗台有声誉,又诚实,把货品金交给他,谁知他全部据为己有,让人家哭爹叫娘去。破产的人比拦路抢劫的盗匪更要不得。劫匪抢你,你可以自卫,他也是拿脑袋来赌赛,可是破产的人……总之,夏尔是名誉扫地了。”
这番话一直钻进可怜的姑娘心里,沉沉地压在她心头。她单纯得像树林深处的一朵娇嫩的鲜花,既不懂处世之道,也不会分辨那些似是而非的诡辩和骗人的道理。她父亲信口给她解释破产,故意将非有意的破产和有计划的破产混为一谈,欧也妮居然相信了。
“那么,父亲,您就不能阻止这场大祸吗?”
“我兄弟并没有跟我商量,再说,他欠人四百万。”
“父亲,那么一百万是多少?”她问道,天真得像个孩子,以为自己想要什么便能有什么。
“一百万吗?”葛朗台说道,“就是一百万个二十苏的钱币,五个二十苏的钱币才是五法郎。”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欧也妮惊叫了起来,“我叔叔一个人怎能有四百万呢?在法国还有别人有这么几百万几百万的吗?(葛朗台老头抚摩着下巴,微笑着,肉瘤仿佛鼓了起来。)那我堂弟夏尔怎么办?”
“他就要到印度去,按照他父亲的遗愿,想在那儿发财。”
“可是他有钱到那儿去吗?”
“我给他出路费……一直送他到……对,一直到南特。”
欧也妮蹦起来搂着她父亲的脖子。
“啊!父亲,您,您真好!”
她热烈拥抱父亲,使葛朗台几乎有点惭愧,良心多少受到了点责备。
“攒一百万要很长时间吗?”她问道。
“当然!”箍桶匠说道,“你知道一个拿破仑金币是多少吧,一百万就是五万个金币。”
“妈妈,咱们给他念‘九日经’吧。”
“我也想到了。”做母亲的回答。
“又来了!……总是花钱,”做父亲的吼道,“好啊,你们以为咱们家有成百上千的钱是吗?”
这时,阁楼隐隐传来了一声更加凄厉的哀号,欧也妮母女听了毛骨悚然。
“拿侬,上去看看他是不是要自杀。”葛朗台这句话吓得欧也妮母女脸色苍白。接着,他扭头对母女俩说:“喂,你们两个可别干蠢事,我走了,今天那几位荷兰客人要走,我得去陪陪他们。过后我去看克罗旭,把这些事跟他谈谈。”
他走了。葛朗台一带上门,欧也妮母女便长出了一口气。那天早上以前,女儿对父亲从未感到过拘束,可是这几个小时,她的思想感情无时不在发生变化。
“妈妈,一桶酒能卖几个法郎?”
“你父亲卖酒每桶在一百至一百五十法郎之间,我听人说,有时能卖到两百。”
“那么如果收成能酿一千四百桶酒……”
“老天爷,孩子,我可不知道能卖多少了,买卖的事,你父亲从来不跟我谈。”
“不过爸爸一定很有钱。”
“也许。但克罗旭告诉过我,你爸爸两年前买了弗鲁瓦丰那块地。手头有点紧了。”
欧也妮对父亲的财产再也搞不清了,她的计算便到此为止。
“那个帅小伙根本就没看我,”拿侬回来说道,他像头小牛,躺在床上,哭得像泪人似的,天可怜见,这招人疼的小少爷怎么伤心成这个样儿呀?”
“妈妈,咱们快去安慰安慰他吧,如果有人敲门,咱们就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