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语文新课标必读-欧也妮·葛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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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吝啬鬼的许愿和情人的起誓(4)

还有前天才拿到的,她随便放进钱袋的一个价值四十法郎的拿破仑金币。这批宝藏中有的是全新的、从未使用过的金币,是真正的艺术品。葛朗台经常会问到,要她拿出来看看,好把其中的优点一一向女儿细讲一番,诸如周边的做工如何精巧,币面如何光亮,上面的字母如何华丽,连笔划也有棱有角,分毫未损。但她现在根本不考虑这些金币如何稀罕,也不考虑她父亲的癖好,更不考虑失去她父亲心爱的宝贝会带来的危险。不,她只想到她堂弟。她在算错了几次之后,终于弄清楚,目前她实际拥有大约五千八百法郎,按市价可以卖到将近两千埃居。

面对这样大一笔财富,她高兴得拍起手来,像一个喜不自胜的孩子,必须手舞足蹈才能发泄一下。就这样,父女二人都清点了各自的财产。父亲是为了拿金子去卖,欧也妮是为了将自己的金币投进感情的汪洋大海。她把金币放回旧钱袋,拿起来,毫不犹豫地上楼。堂弟眼下的困境使她忘记了黑夜和规矩,她的良心、她的执著和她心头的喜悦都使她壮起胆来。

当她一手持着蜡烛,另一只手拿着钱袋,踏进门坎的时候,夏尔醒了,看见堂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欧也妮走上前,将蜡烛放在桌子上,声音激动地说:“堂弟,我做了一件很对不起您的事,请您原谅。如果您肯不加追究,上帝也会宽恕我的。”

“到底是什么事呀?”夏尔揉着眼睛,问道。

“这两封信我都看了。”

夏尔的脸倏地红了。

“怎么会这样?”她又说道,“我又为什么上楼来的呢?说真的,现在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但我看了这些信倒不感到十分后悔,因为我从信里知道了您的心,您的思想和……”

“和什么?”夏尔问道。

“和您的打算,您急需一笔钱……”

“亲爱的堂姐……”

“嘘,嘘,堂弟,小点声,不要吵醒别人。瞧,”她说着打开钱袋,“这里是一个可怜的姑娘的全部积蓄,这姑娘根本用不着。夏尔,请您收下吧。今天早上,我还不知道钱是怎么回事,是您告诉了我。钱不过是种工具,仅此而已。堂弟几乎就是兄弟了,您完全可以借您姐姐的钱去用。”

欧也妮既是女人也是少女,不曾想到他会拒绝,但她堂弟却一声不吭。

“怎么,您不肯收下?”欧也妮问道。在一片寂静中可以听到她的心扑扑直跳。

堂弟的犹豫使她觉得脸上无光,但脑子里突然又想起了他的困境,不禁跪了下来。

“您不拿这些金子我就不站起来,”她说道,“堂弟,行行好,您说呀!……让我知道,您肯不肯赏脸,是否宽容大度,是否……”

听到一颗高贵的心发出如此绝望的呼喊,夏尔的眼泪扑簌簌地落到堂姐的手上,而当时他正拉着堂姐的手,不让她下跪。一接触到这几滴热泪,欧也妮立即抓起钱袋,把钱统统倒在桌子上。

“这样说,您同意了,对吗?”她高兴得流下了眼泪,“堂弟,您什么也不用担心,您一定会发迹的。这些金子准会给你带来好运。将来您还给我好了。再说,咱们可以合伙。总之,您提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但您可别把这笔馈赠看得太重了。”

这时夏尔终于说出了心里的感受。

“是的,欧也妮,如果我再不接受,实在是太小家子气了。不过,礼尚往来,我信任您,您也应该信任我。”

“您想怎样?”她心里一惊,问道。

“堂姐,您听着,我这里有……”他没有说下去,指着衣柜上一个有皮套包着的四方盒,“您看见吗,一件于我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这个盒子是家母给我的。今天早上,我一直在想,当初家母因为疼我,在盒子上镶了许多金子,现在,如果她能死而复生,她一定会亲自把这个盒子上的金子卖掉。但现在要我自己拿去卖,那实在是大逆不道。”听到这最后几句话,欧也妮不禁激动地紧紧握住堂弟的手。两个人稍停了片刻,含着眼泪对看了一下,夏尔又说道:“不,不,我既不想毁了它,也不敢冒险带着它上路。亲爱的欧也妮,我将它存放在你这里。朋友之间托付的东西没有比这个更神圣的了。您自己看看吧。”他走过去,拿起盒子,卸下封套,把它打开,神色凄然地给堂姐看。盒子的手工异常精巧,其价值远超过黄金本身的重量。“您看见的还不算什么,”说着,他按动弹簧,盒子露出一个夹层,“瞧,我看这才是价值连城呢。”他抽出两幅四周缀满珍珠的肖像,原来是出自德·弥尔贝尔夫人之手的精品。

“噢!好一位美人,不就是您给她写信的那一位……”

“不是,”他微笑着说道,“这位女士是家母,这一位是家父,也就是您的叔父和婶母。欧也妮,我要跪下请求您替我保存这件宝贝。万一我死了,断送了你那一小笔财富,这些金子可以弥补您的损失。那两幅肖像,我只能托付给您,因为您才有资格保存。必要时,您就把它们毁掉,以免落在他人之手……”欧也妮没有吭声。“这样说,您同意了,对吗?”夏尔柔声地又问了一句。

听见夏尔重复刚才自己问他的话,欧也妮第一次情意绵绵地看了堂弟一眼,既深沉又妩媚。夏尔拿起她的手,吻了一下。

“纯洁的天使!咱们之间,钱永远不算什么,对吗?……感情才可贵,从今以后,感情就是一切。”

“您真像您的母亲。她的声音也和您一样温柔吗?”

“噢,温柔多了……”

“对您当然是这样。”欧也妮说着垂下了眼帘,“得了,夏尔,快睡吧,我要您快睡,您累了。明天见。”

她轻轻地把手从堂弟的手里抽回来,夏尔掌灯送她。两人走到门口,夏尔说:“唉,我为什么破产呢?”

“没关系!我父亲有钱,我相信。”欧也妮回答道。

“可怜的孩子,”夏尔说着迈进房间,后背往墙上一靠,“如果他有钱,就不会眼巴巴看着我父亲死,也不会让您生活得这样困苦了,总之,生活就会换一种方式。”

“可是他有弗鲁瓦丰那块地产。”

“那能值多少?”

“我不知道。但他还有诺阿伊哀。”

“一些蹩脚田庄!”

“他还有葡萄园和草场……”

“小意思。”夏尔一脸瞧不起的样子,“您父亲只要每年有两万四千法郎的收入,您何至于住这样阴冷寒伧的房间?”他说着左脚又往前迈了一步。为了掩饰自己的想法,他指着那口旧箱子又问道,“我的宝贝难道就放在这里?”

“去睡吧。”欧也妮不让他走进自己凌乱的房间,说道。

夏尔于是告辞。两人彼此笑了笑,互道了一声晚安。

两人做着同样的梦睡了。夏尔从此在丧父的悲苦中添加了几朵玫瑰。第二天早上,葛朗台太太发现早饭前她女儿和夏尔一起散步。年轻人仍然一脸愁苦,正如一个坠入不幸深渊的人,估量到苦海的深度,意识到未来生活的重负那样。

“我父亲吃晚饭的时候才回来。”欧也妮看见母亲脸上不安的神情,便说道。

从欧也妮的举止神态和异常温柔的声音,不难看出她和堂弟已经是灵犀相通。虽然尚未真正感觉到使他们联接在一起的感情的力量,思想上却早已心心相印了。夏尔在大厅里独自伤感,谁也不来打搅他。三个女人都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葛朗台忘了把事情安排好,来了许多人。修房顶的人、管工、瓦匠、挖土工人、木匠、种园子的,还有种庄稼的。这些人有的来谈修理项目,有的来交田租,还有的来收账。因此,葛朗台太太和欧也妮不得不忙这忙那,回答工人和农民没完没了的问题。拿侬则在厨房里收他们送来的东西。她总是要等主人发话才知道什么该留下来作家用,什么该拿到市上去卖。老家伙和乡下一般土财主一样,习惯于把劣质葡萄酒和烂了的水果留给自己吃。下午五点左右,葛朗台从昂热回来,他拿金子换了一万四千法郎,兜里装着王家债券。待到卖掉它买公债时,还有利息可拿。他把科努瓦耶留在昂热照料累垮了的马,等它们休息好了再慢慢带回来。

“我从昂热回来了,老伴,”他说道,“我饿了。”

拿侬从厨房里大声问他:“您是不是打昨天起什么也没吃过呀?”

“是的。”老家伙回答道。

拿侬端来了汤。一家子正吃饭的时候,德·格拉桑来听取客户的指示。老头子看也没看他的侄儿。

“葛朗台,你先吃饭,”银行家说道,“完了咱们再谈。你知道昂热的金价吗?有人专程从南特赶去收购哩。我也打算拿点去抛售。”

“别去了,”老家伙回答,“那边已经够多的了。咱们是好朋友,不想让你白跑。”

“可是那边金价是十三法郎五十生丁呢。”

“应该说是曾经是这个价钱。”

“出什么鬼了?”

“昨夜我去了一趟昂热。”葛朗台低声告诉他。

银行家惊讶得浑身一颤。接着,两个人咬了半天耳朵,谈话中,两人偷偷看了看夏尔好几次。大概当老箍桶匠叫银行家给他买十万法郎公债的时候,德·格拉桑又是一惊。

“葛朗台先生,”他对夏尔说,“我要到巴黎去,如果您有事要我办……”

“没有什么事,先生。谢谢您。”夏尔回答。

“侄儿,你应该多多地感谢他。他此去是为了处理纪尧姆·葛朗台商号的事。”

“难道还有什么希望吗?”夏尔问道。

“唉,”箍桶匠装出自豪的样子,“你不是我侄儿吗?你的名誉就是咱们的名誉。咱们不是都姓葛朗台吗?”

夏尔站起来,拉着葛朗台老头,拥抱他,然后脸色苍白地走了出去。欧也妮钦佩地看着她父亲。

“好了,再见吧,好心的德·格拉桑,一切都拜托了,替我好好安抚那些人!”两个老奸巨猾的人彼此握了握手。老箍桶匠把银行家一直送到门口。将门关好以后,他走回来,一屁股坐在扶手椅上对拿侬说:“给我点果子酒好吗?”但他过于激动,根本就坐不住,于是又站起身,看了看德·拉贝特利耶先生的肖像,踏着拿侬所谓的舞步,唱了起来:在法国的禁卫军里,我有一个好父亲。

拿侬、葛朗台太太和欧也妮一言不发,面面相觑。老家伙一高兴,尤其是得意忘形的时候,她们总是提心吊胆。晚上的聚会很快便结束了。首先,葛朗台老头想早点睡,其次,他一睡,全家都得睡,就如同奥古斯特一喝酒,整个波兰都醉倒一样。再说,拿侬、夏尔和欧也妮也累了。至于葛朗台太太,她的起居饮食一向是依着丈夫的。但在饭后消食的两小时中,箍桶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诙谐,发表了不少奇谈怪论,只消举出其中一例,便可见其思想之一斑。他喝完果酒之后,看着杯子说:“酒刚沾唇,杯便已经空了!世事就是如此。有了现在便不能又想留着过去。又要花钱,又想把钱留在兜里,是不可能的,否则生活可就太美了。”

他心情快乐,度量也大了。拿侬把纺车搬来的时候,他对拿侬说:“你大概也累了,别干活了。”

“那,好吧!……可是不干活我闷得慌。”女佣人回答道。

“可怜的拿侬!你想喝点果子酒吗?”

“噢!喝果子酒,我不反对。太太做的比药剂师强多了。他们卖的简直是药酒。”

“他们放糖太多,什么酒味也没有了。”老家伙说道。

第二天八点,全家人坐在一起吃早饭时,第一次出现了真正亲密融洽的场面。苦难很快便把葛朗台太太、欧也妮和夏尔联系在一起。拿侬不知不觉地也倾向他们。四个人像一家似的。至于老葡萄园主,他吝啬的心理已得到满足,而且心里也有底了,知道那个花花公子不久便会离开,除了去南特的路费之外,不用再为他花什么钱,因此他在家也就无所谓了。他管夏尔和欧也妮都叫孩子。他让他们在葛朗台太太监管下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宗教和道德操守方面,他对妻子是完全信任的。草地和路旁的水沟要整理,卢瓦尔河边要种白杨,庄园和弗鲁瓦丰冬天的活要安排,种种事情使他无法分身。于是,欧也妮爱情的春天开始了。自从那天夜里她把自己的财宝送给堂弟之后,她的心也随之交给了堂弟。这一秘密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只要彼此看一眼,一切便不点自明,感情越来越深,思想也渐趋一致,更加亲密,仿佛置身在另外一个世界。既然是亲戚,说话的声音亲切一些,眼光温柔一些,不都是允许的吗?因此,欧也妮一心想用初恋时儿童般的快乐抹平堂弟身受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