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语文新课标必读-欧也妮·葛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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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吝啬鬼的许愿和情人的起誓(3)

“我父亲走了。”欧也妮在楼梯口听到声响,说道。屋里又趋寂静,马车的隆隆声逐渐远去,终于在沉睡的索漠城中消失了。这时,欧也妮先是心里然后是耳朵听见从堂弟房间,透过墙壁传来了一声呻吟。一道像刀口粗细的亮光自门缝射出,横照在破楼梯的栏杆上。她爬上两级,暗想:“他一定很难受。”又一声呻吟使她来到了楼梯顶。她把虚掩着的门推开。只见夏尔正睡着,头垂到旧扶手椅外,手几乎碰到地面,握着的笔也掉了。年轻人的坐姿使他呼吸急促,欧也妮突然害怕起来,赶紧走进房间,看见十来封已经封好的信,心想:“他一定累坏了。”然后,她看看信封上的地址,只见写着:法里·布雷依曼车行;布伊松成衣铺,等等。又想:“他大概要把事情都料理妥,好早日离开法国。”她目光落在两封打开的信上。其中一封开头是这样写的:“我亲爱的安奈特……”她不由得一阵眩晕,心怦怦直跳,两脚像被钉子钉在地板上。他亲爱的安奈特,他有心上人,而这个人也爱他!再也没有希望了!跟他说什么好呢?这几个想法在她脑子里、心里闪过。她到处都看见这几个字,像火焰一样,连地砖上也有。“就这样放弃他?不,我不能看这封信。我应该走开。可是,看一眼又何妨?”她看了看夏尔,扶起他的头,放在椅背上。夏尔任她摆布,像个小孩子,即使睡熟了也认识自己的母亲,眼也不睁地接受她的呵护和亲吻。欧也妮像母亲般扶起他垂下来的手,像母亲般温存地亲吻他的头发。亲爱的安奈特!一个魔鬼在她耳边大喊这几个字。“我知道这样做可能很不好,但我一定要看看那封信。”欧也妮扭过头,因为受到了良心的责备。生平第一次,善与恶在她心里交锋,直到那时为止,她从未做过使自己脸红的事。可是爱情和好奇占了上风。每看一句,她都心潮汹涌,越看越血脉贲张,初恋时的快乐心情变得更为甜美了。

我亲爱的安奈特,若不是无法预料的横祸飞来,我们绝不会两地分隔。家父自戕身亡。

他和我两人的财产已荡然无存。我举目无亲,而就我所受的教育而论,可以说,我尚在童稚之年,但我必须像成人一样从坠落的深渊中爬起来。我刚盘算了半夜。如果我想清白地离开法国——这一点毫无疑问——我就连一百法郎都剩不下,又怎能去西印度群岛或美洲去碰运气。不错,可怜的安娜,我要到天气最恶劣的地区去寻找财富。据说,这样的地方肯定能很快发财。留在巴黎吗?我做不到。我的灵魂、我的脸面都受不了一个倾家荡产的人、一个破产者的儿子会遭受到的羞辱、冷淡和蔑视。上帝呀!欠人二百万!……若留在巴黎,第一个星期,我便会在与人决斗中身亡,因此,我绝不会再回去。你最温柔、最忠贞的爱情曾经净化过一个男人的心,但也动摇不了我不回巴黎的决定。唉!亲爱的,我没有钱到你目前所在的地方,给你和从你那里接受一个亲吻,好从中汲取建功立业所需的力量。

“可怜的夏尔,我看你的信倒是做对了!我有金子,可以给他。”欧也妮说道。

她擦了擦眼泪,又继续看下去。

我从来没考虑过贫困会带来的不幸。即使有必不可少的金路易作旅费,做买卖的本钱却一个苏也没有。不,我没有一百个路易,就连一个也没有。还了巴黎的债之后才知道还剩多少钱。如果一文不剩,我就一声不响地去南特,上船做一个普通水手,在那边开始我的事业,像那些有魄力的人一样,他们年纪轻轻,身无分文,却能从印度发财回来。从今天早上,我便冷静地思考过我的前途。未来对我比对其他任何人都可怕,因为我从小就受到母亲的娇生惯养,又有世界上最慈祥的父亲的钟爱,一步入社会便遇到了你安娜的爱!我在生活中看到的只是鲜花:这种幸福不能长久。不过,亲爱的安奈特,我仍然有勇气,虽然我年轻,一直无忧无虑,习惯受到巴黎最迷人女子的宠爱、享尽天伦之乐、在家诸事顺遂、父亲对我也有求必应……啊!爸爸呀,安奈特,他死了……总之,我的处境,还有你的,我都想过了。

我在二十四小时里老了许多。亲爱的安奈特,即使为了把我留在巴黎,在你身旁,你牺牲了你全部的奢华享受、你的衣着、你在歌剧院的包厢,我们也弄不到必要的钱来维持我挥霍的生活,再说,我也不能接受你这样的牺牲。从今天起,咱们就永远分手吧!

“圣母马利亚,他要离开她了!啊!我走运了!”

欧也妮高兴得跳了起来。夏尔动了一下,她吓得手脚冰凉。幸亏夏尔并没有醒。她继续看下去:我何时归来?不知道。印度的气候使欧洲人,尤其是要干活的欧洲人很快变得苍老。咱们从现在往后数十年吧。十年后,你的女儿十八岁,成了你身边的间谍。对你来说,社会将变得很残酷,而你女儿可能更加残酷。社交场上的流言蜚语,少女们的忘恩负义,这样的例子咱们见过不少,一定要从中汲取教训。这四年幸福的时光,愿你像我一样深藏心底。可能的话,别负了你可怜的朋友,但我不能这样强求。因为,你明白吗?亲爱的安奈特,我必须适应我目前的处境,用普通人的眼光看待生活,用最实际的方式去衡量。所以,我应该考虑结婚,那是我开始新生活的一种需要。我向你承认,我在这儿,在我伯父家里发现了一位堂姐,她的仪态、面貌、思想和内心一定会令你喜欢,并且我觉得她……

欧也妮看见信里这个句子只写到一半便停了,心想:“他一定很累了,所以停住没往下写。”

她还为夏尔辩解!难道这位天真无邪的少女没发现信里的冷漠无情吗?在宗教的气氛中长大、无知而单纯的少女,一旦涉足爱情这个迷人的领域,便觉得一切都是爱情。她们漫步其中,周围笼罩着她们灵魂散发出的天光,反射在她们的情人身上,她们以自己烈火般的感情照耀着情人,认为对方也和自己一样,具有美好的思想。女人犯错误几乎总是因为相信善或者相信真的缘故。“我亲爱的安奈特,我的心上人”这两句话在欧也妮心里回荡,仿佛是爱情最美丽的语言,使她灵魂陶醉,如同儿时听见风琴一再奏出“Venite adoremus”这几个悦耳的音符一样。而且,夏尔眼里还噙着泪水,充分显示出他心灵的高尚,少女见了自然会动情。她哪能知道,夏尔如此爱父亲,真诚地为父亲伤心落泪,与其说是出自善良的天性,不如说是由于父亲实在太爱他了。在巴黎,大部分做儿女的面对各种享受,欲念油然而生,但苦于父母在堂,脑子里的种种计划只好一再推迟,心中便产生可怕的盘算。纪尧姆·葛朗台夫妇对儿子总是百依百顺,满足他,一切声色犬马的要求,所以夏尔才没有这些可怕的盘算。父亲为了儿子不吝钱财,终于在儿子的心里播下了孝顺的种子,且这种孝顺是无私的、真诚的。但夏尔到底是巴黎的孩子,在巴黎的风气和安奈特的调教下,对什么事都要盘算一番,表面是青年,其实已老于世故。他接受了这个社会可怕的教育,在这种社会,一个晚上,在思想和言论之中所犯的罪比重罪法庭所判罚的更多:几句俏皮话便能扼杀最伟大的思想;所谓强者乃是目光准确的人,而眼光准确便是什么都不相信,既不信感情,也不信人类,甚至连事实也不相信,因为事实也都是人为的、假的。在这种社会里,要看得准,就必须每天早上掂掂你朋友的钱包,懂得在政治上驾驭所发生的一切,暂时什么也不欣赏,艺术作品、高尚的行动,一概不欣赏,对任何事物都以个人利益为出发点。那位贵族女人,美丽的安奈特,在千种风流之后,便强迫夏尔作一番认真的思考;她一面用香喷喷的纤手轻抚他的头发,一面和他谈到未来的处境,一面给他重做发卷,一面要他为人生作个打算;她把他变成一个女气十足、只讲究物质享受的人。这是一种双重的腐蚀,但手段却高雅脱俗,细腻而饶有品味。

“夏尔,你真幼稚,”她常常对夏尔说,“想教你懂得人情世故真不容易。你对德·吕卜克斯先生的态度很不好。我知道他是个小人,可你也得等到他失势的时候,再称心如意地鄙薄他呀。你知道康庞夫人怎么说的吗?‘孩子们,只要一个人还当权,你们就得捧他;一旦此人倒台,就帮着把他扔进垃圾堆。有钱有势时,他是神,一旦潦倒,就连阴沟里的马拉也不如,因为他活着而马拉已经死了。生活是一连串的钩心斗角,必须认真注意,研究其动向,才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夏尔这样一个时髦青年,受到父母太多的宠爱,受到周围人太多的颂扬,不可能有伟大的情感。他母亲在他心中培养的那一点点金子般的天性,在巴黎这个压延机中早就压得薄而又薄,绷在表面,已经磨蚀得差不多了。但夏尔还只有二十一岁。在这样的年纪,生命的朝气似乎与心灵的憨厚还密不可分。声音、眼光和面容都显得与感情和谐一致。所以如果一个人的眼睛还像一泓清水,额上还没有一丝皱纹,那么,即使是最严厉的法官、最不轻信的律师、最不通融的高利贷者,也不会贸然相信此人的心灵已经老于世故和精于盘算。夏尔一直没有机会按巴黎道德的这些箴言去做,直到那天为止,他仍然是美的,因为他还没有这种经历。但身上已不知不觉埋下了自私自利的种子。巴黎人所使用的那种政治经济学已潜移默化,只要他一旦从悠闲自在的旁观者变成现实生活中的演员,便会开花结果。

几乎所有的少女都会被美好的外表所迷惑。即使欧也妮像外省某些姑娘那样谨慎从事和细心观察,当堂弟的言谈举止和行动还与内心的思想一致时,她能否做到有所防范呢?一个偶然的机会,同时也是一个致命的机会,使她看到了夏尔最后一次真情流露,似乎听见了他良心的最后几声叹息。于是她撇下那封她认为情意绵绵的信,仔细端详熟睡的堂弟,觉得他脸上还洋溢着青春的憧憬。她先是暗暗发誓,要永远爱他。接着,她的目光又落到另外那封信上,而此时心里已不再有多少唐突之感了。她看信的目的,只不过是为堂弟高尚的品格寻找新的证据,而像所有女人一样,只要她选定一个人,就必会想当然地认为此人有高尚的品格。

亲爱的阿尔封斯!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没有朋友了。但我要说,尽管我怀疑那些平日友谊不离嘴的上流人,却从未怀疑过你的友谊。因此,我拜托你料理我的事务,指望你能将我的东西卖个好价钱。现在,你大概已经知道我的处境。我已一无所有,想到印度去。

我刚刚给所有我认为欠他们债的人写了信,就我记忆所及,把这些人列了个清单,现随信附上。我的藏书、家具、车辆、马匹等等,相信足够付清我欠的债。我只想留下那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作创业的根基。亲爱的阿尔封斯,我寄给你一张出售这些东西的正式授权书,以备有争议时用。请将我所有的枪支寄给我。至于勃里通,你可留作自用。没人肯出足价钱买这匹骏马的,我宁愿将它送给你,像一个人临死前将平时戴的戒指赠与自己的遗嘱执行人一样。我叫人在法里·布雷依曼车行定造了一辆舒适的旅行马车,但还未交货,请你想办法叫他们将车留下,别要我赔偿。倘他们拒绝,再另行安排,以我目前的处境,请避免使我的信用蒙上污点。我欠那个英国人六路易的赌债,请一定替我还给他……

“亲爱的堂弟。”欧也妮说着,放下信,拿起一支点着的蜡烛,小步跑回自己的房间,既激动又欣喜地打开一个旧橡木柜的抽屉。橡木柜是文艺复兴时代的精品,上面依稀还可以看见当日王室的徽号。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带金坠的红丝绒大钱袋,袋上的金边已经磨损,是她祖母的遗物。接着,她骄傲地掂了掂分量,美滋滋地将已经忘记了数目的私房钱清点一番。

她先将二十个崭新的葡萄牙金币理出来,那是一七二五年约翰五世时代铸造的,实际兑换价值是每枚五葡币,或者像她父亲所说,每枚可兑换一百六十八法郎六十四生丁,但由于稀罕而且光彩夺目,十分好看,公认市价可达一百八十法郎。其次是五枚各值一百法郎的热那亚金币,也是罕见的古钱,每枚可兑换八十七法郎,但金币爱好者可出价一百法郎。是外曾祖德·拉贝特利耶传下来的。还有三枚一七二九年腓力五世铸造的西班牙金币,冉蒂耶夫人给她的时候总说:“这只金丝鸟,小黄雀值九十八法郎哩!我的小宝贝,你要好好保存,这是你宝库中的一朵花呀。”还有她父亲最欣赏的一百个荷兰杜加,一七五六年铸造,成色二十三开挂零,每枚约值十三法郎。另外还有使人大开眼界的东西!……守财奴视同拱璧的徽章,即三个刻着天平的卢比和五个刻着圣母像的卢比,全都是二十四开纯金铸、蒙古大汗时代的精美钱币,每枚价值三十七法郎四十生丁,喜欢玩赏金币的行家可以出到五十法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