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语文新课标必读-歌德谈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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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827年(3)

歌德接着说,“不可否认,史雷格尔知道的东西极多。他的非凡的渊博几乎令人吃惊,但是事情并不到此为止。知识渊博是一回事,判断正确又是另一回事。史雷格尔的批评完全是片面的。他几乎对所有的剧本都只注意到故事梗概和情节安排,经常只指出剧本与前人作品的某些微末的类似点,毫不操心去探索一部剧本的作者替我们带来什么样的高尚心灵所应有的美好生活和高度文化教养。但是一个有才华的人耍出一切花招有什么用处,如果从一部剧本里我们看不到作者的可敬爱的伟大人格?只有显出这种伟大人格的作品才能为民族文化所吸收。

“在史雷格尔处理法国戏剧的方式中,我只看到替一个低劣的评论员所开的药方,这位评论员身上没有哪一个器官能欣赏高尚卓越的东西,遇到才能和伟大人物性格也熟视无睹,仿佛那只是糟糠。”……

1827年4月1日

(谈道德美;戏剧对民族精神的影响;学习伟大作品的作用)

……

昨晚剧院上演了歌德的《伊菲革涅亚》。……

歌德说:“一个演员也应该向雕刻家和画家请教,因为要演一位希腊英雄,就必须仔细研究流传下来的希腊雕刻,把希腊人的坐相、站相和行为举止的自然优美铭刻在自己心里。

但是只注意身体方面还不够,还要仔细研究古今第一流作家,使自己的心灵得到高度文化教养。这不仅对了解他所扮演的角色有帮助,而且也使自己整个生活和仪表获得一种较高尚的色调。”……

话题转到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以及贯穿其中的道德色彩,最后又谈到世间道德的起源问题。

歌德说:“像一切美好的事物一样,道德也是从上帝那里来的。它不是人类思维的产品,而是天生的内在的美好性格。它多多少少是一般人类生来就有的,但是在少数具有卓越才能的心灵里得到高度显现。这些人用伟大事业或伟大学说显现出他们的神圣性,然后通过所显现的美好境界,博得人们爱好,有力地推动人们尊敬和竞赛。

但是道德方面的美与善可以通过经验和智慧而进入意识,因为在后果上,丑恶证明是要破坏个人和集体幸福的,而高尚正直则是促进和巩固个人和集体幸福的。因此,道德美便形成教义,作为一种明白说出的道理在整个民族中传播开来。”

我插嘴说:“我最近还在阅读中碰到一种意见,据说希腊悲剧把道德美看作一个特殊的目标。”

歌德回答说:“与其说是道德,倒不如说是整个纯真人性;特别是在某种情境中,它和邪恶势力发生了冲突,它就变成悲剧性格。在这个领域里,道德确实是人性的主要组成部分。

此外,《安提戈涅》中的道德因素并不是索福克勒斯创造的,而是题材本来就有的,索福克勒斯采用了它,使道德美本身显出戏剧性效果。”

……

话题接着转到一般剧作家及其对人民大众所已起或能起的重要影响。

歌德说:“一个伟大的戏剧体诗人如果同时具有创造才能和内在的强烈而高尚的思想情感,并把它渗透到他的全部作品里,就可以使他的剧本中所表现的灵魂变成民族的灵魂。我相信这是值得辛苦经营的事业。高乃依就起了能培育英雄品格的影响。这对于需要有一个英雄民族的拿破仑是有用的,所以提到高乃依时他说过,如果高乃依还在世,他就要封他为王。所以一个戏剧体诗人如果认识到自己的使命,就应孜孜不倦地工作,精益求精,这样他对民族的影响就会是造福的、高尚的。

我们要学习的不是同辈人和竞争对手,而是古代的伟大人物。他们的作品从许多世纪以来一直得到一致的评价和尊敬。一个资禀真正高超的人就应感觉到这种和古代伟大人物打交道的需要,而认识这种需要正是资禀高超的标志。让我们学习莫里哀,让我们学习莎士比亚,但是首先要学习古希腊人,永远学习希腊人。”

1827年4月11日

(吕邦斯的风景画妙肖自然而非摹仿自然;评莱辛和康德)

……

我们回来的一幅风景画,画的是夏天的傍晚。在前景左方,可以看到农夫从田间回家,画的中部是牧羊人领着一群羊走向一座村舍;稍往后一点,右方停着一辆干草车,人们正在忙着装草,马还没套上车,在附近吃草;再往后一点,在草地和树丛里,有些骡子带着小骡在吃草,看来是要在那里过夜。一些村庄和一个小镇市远远出现在地平线上,最美妙地把活跃而安静的意境表现出来了。

我觉得整幅画安排得融贯,显得很真实,而细节也画得惟妙惟肖,就说吕邦斯完全是临摹自然的。

歌德说:“绝对不是,像这样完美的一幅画在自然中是从来见不到的。这种构图要归功于画家的诗的精神。不过吕邦斯具有非凡的记忆力,他脑里装着整个自然,自然总是任他驱使,包括个别细节在内。所以无论在整体还是在细节方面,他都显得这样真实,使人觉得他只是在临摹自然。现在没有人画得出这样好的风景画了,这种感受自然和观察自然的方式已完全失传了。我们的画家们所缺乏的是诗。”

……

晚饭后歌德带我到园子里继续谈话。

我说:“关于莱辛,有一点很可注意,在他的理论著作里,例如《拉奥孔》,他不马上得出结论,总是先带着我们用哲学方式去巡视各种意见、反对意见和疑问,然后才让我们达到一种大致可靠的结论。我们体会到的毋宁是他自己在进行思考和搜索,而不是拿出能启发我们思考,使我们具有创造力的那种重大观点和重大真理。”

歌德说:“你说得对。莱辛自己有一次就说过,假如上帝把真理交给他,他会谢绝这份礼物,宁愿自己费力去把它找到。……

莱辛本着他的好辩的性格,最爱停留在矛盾和疑问的领域,分辨是他当行的本领,在分辨中他最能显出他的高明的理解力。你会看出我和他正相反。我总是回避矛盾冲突,自己设法在心里把疑问解决掉。我只把我所找到的结果说出来。”

我问歌德,“在近代哲学家之中他认为谁最高明。”

歌德说:“康德,毫无疑问。只有他的学说还在发生作用,而且深深渗透到我们德国文化里。你对康德虽没有下过功夫,他对你也发生了影响。现在你已用不着研究他了,因为他可以给你的东西,你都已经有了。如果你将来想读一点康德的著作,我介绍你读《判断力批判》。”

我问歌德是否和康德有过私人来往。

歌德回答说,“没有。康德没有注意到我,尽管我本着自己的性格,走上了一条类似他所走的道路。我在对康德毫无所知的时候就已写出了《植物变形学》,可是这部著作却完全符合康德的教义。主体与客体的区分,以及每一物的存在各有自己的目的,软木生长起来不是只为我们做瓶塞之类看法,我和康德是一致的,我很高兴在这方面和他站在一起。后来我写了《实验论》,可以看作对主体与客体的批判和主体与客体的中介。

席勒经常劝我不必研究康德哲学。他常说康德对我不会有用处。但是席勒自己对研究康德却极热心,我也研究过康德,这对我并非没有用处。”……

1827年4月18日

(就吕邦斯的风景画泛论美;艺术既服从自然,又超越自然)

晚饭前,我陪歌德乘马车沿着通往埃尔富特的道路游了一阵子。我们碰到各种各样的车辆运货上莱比锡的集市,也碰到一长串的马,其中有很美的。

歌德说:“我对美学家们不免要笑,笑他们自讨苦吃,想通过一些抽象名词,把我们叫做美的那种不可言说的东西化成一种概念。美其实是一种本原现象(Urphānomen),它本身固然从来不出现,但它反映在创造精神的无数不同的表现中,都是可以目睹的,它和自然一样丰富多彩。”

我说:“我听说过,自然永远是美的,它使艺术家们绝望,因为他们很少有能完全赶上自然的。”

歌德回答说,“我深深了解,自然往往展示出一种可望而不可攀的魅力,但是我并不认为自然的一切表现都是美的。自然的意图固然总是好的,但是使自然能完全显现出来的条件却不尽是好的。

拿橡树为例来说,这种树可以很美。但是需要多少有利的环境配合在一起,自然才会产生一棵真正美的橡树呀!一棵橡树如果生在密林中,周围有许多大树围绕着,它就总是倾向于朝上长,争取自由空气和阳光,树干周围只生长一些脆弱的小枝,过了百把年就会枯谢掉。但是这棵树如果终于把树顶上升到自由空气里,它就会不再往上长,开始向四周展开,形成一种树冠。但是到了这个阶段,树已过了中年了,多少年来向上伸展的努力已消耗了它最壮健的气力。它于是努力向宽度发展,也就得不到好结果。长成了,它高大强健,树干却很苗条,树干与树冠的比例不相称,还不能使树显得美。

如果这棵橡树生在低洼潮湿的地方,土壤又太肥沃,只要有合适的空间,它就会过早地在树干四周长出无数枝,没有什么抵抗它或使它长慢一点的力量,这样它就显不出挺拔嶙峋、盘根错节的姿势,从远处看来,它就像菩提树一样柔弱,仍然不美,至少是没有橡树的美。

最后,如果这棵橡树生在高山坡上,土壤瘦,石头多,它会生出太多的疖疤,不能自由发展,很早就枯凋,不能令人感到惊奇。”

我听到这番话很高兴,就说,“几年以前,我从格廷根到威悉河流域作短途旅行,倒看到过一些橡树很美,特别是在霍克斯特附近。”

歌德接着说,“沙土地或夹沙土使橡树可以向各方面伸出茁壮的根,看来于橡树最有利。它坐落的地方还应有足够的空间,使它从各方面受到光线、太阳、雨和风的影响。如果它生长在避风雨的舒适地方,那也长不好。它须和风雨搏斗上百年才能长得健壮,在成年时它的姿势就会令人惊赞了。”

我问:“从你这番话是否可以得出结论说,事物达到了自然发展的顶峰就显得美?”

歌德回答说,“当然,不过什么叫做自然发展的顶峰,还须解释清楚。”

我回答说,“我指的是事物生长的一定时期,到了这个时期,某一事物就会完全现出它所特有的性格。”

歌德说:“如果指的是这个意思,那就没有什么可反对的,但还须补充一句:要达到这种性格的完全发展,还需要一种事物的各部分肢体构造都符合它的自然定性,也就是说,符合它的目的。

例如达到结婚年龄的姑娘,她的自然定性是孕育孩子和给孩子哺乳,如果骨盆不够宽大,胸脯不够丰满,她就不会显得美。但是骨盆太宽大,胸脯太丰满,也还是不美,因为超过了符合目的的要求。

为什么我们可以把我们在路上看到的某些马看作美的呢?还不是因为体格构造符合目的吗?这不仅因为它们的运动姿势的轻快秀美,而且还有更多的因素,这些因素只有善骑马的人才会说明,而我们一般人只能得到一般印象。”

我问,“我们可不可以把一匹驾车的马也看作美的呢?例如我们不久以前看到的拉货车到布拉邦特去的那些马?”

歌德说:“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一位画家也许会觉得这种驾车的马性格鲜明,筋骨发展得很健壮,比起一匹较温良、较俊秀的驯马更能显出各种各样的美丰富多彩地配合在一起。”

歌德接着说,“要点在于种要纯,没有遭到人工的摧残,一匹割掉鬃和尾的马,一条剪掉耳尖的猎狗,一棵砍掉大枝、其余枝杈剪成圆顶形的树,特别是一位身体从小就被紧束胸腹的内衣所歪曲和摧残的少妇,都是使鉴赏力很好的人一看到就要作呕的,只有在庸俗人的那一套美的教条里才有地位。”……

吃晚饭时大家都很热闹。歌德的公子刚读过他父亲的《海伦后》,谈起来很有些显出天生智力的看法。他显然很喜欢用古曲精神写出的那部分,但是我们可以看出,他读这篇诗时,对其中歌剧性和浪漫色彩较浓的部分并不大起劲。

歌德说:“你基本上是正确的,这篇诗有一点奇特。我们固然不能说,凡是合理的都是美的,但凡是美的确实都是合理的,至少是应该合理的。你欢喜写古代的那部分,因为它是可以理解的,可以巡视其中各个部分,可以用你自己的理解力来推测我的理解力。诗的第二部分虽然也运用并展开了各种各样的知解力和理解力,但是很难,须经过一番研究,读者才能理解其中的意义,才可以用自己的理解力去探索出作者的理解力。”

……

歌德叫人取出登载荷兰大画师们的作品复制件的画册。……他把吕邦斯的一幅风景画摆在我面前。

他说:“这幅画你在这里已经看过,但是杰作看了多次都还不够,而且这次要注意的是一种奇特现象。请你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说:“如果先从远景看,最外层的背景是一片很明朗的天光,仿佛是太阳刚落的时候。在这最外层远景里还有一个村庄和一座市镇,由夕阳照射着。画的中部有一条路,路上有一群羊忙着走回村庄。画的右方有几堆干草和一辆已装满干草的大车。几匹还未套上车的马在附近吃草。稍远一点,散布在小树丛中的有几匹骡子带着小骡子吃草,看来是要在那里过夜。接近前景的有几棵大树。最后,在前景的左方有一些农夫在下工回家。”

歌德说:“对,这就是全部内容。但是要点还不在此。我们看到画出的羊群、干草车、马和回家的农夫这一切对象,是从哪个方向受到光照的呢?”

我说:“光是从我们对面的方向照射来的,照到对象的阴影都投到画中来了。在前景中那些回家的农夫特别受到很明亮的光照,这产生了很好的效果。”

歌德问:“但是吕邦斯用什么办法来产生这样美的效果呢?”

我回答说:“他让这些明亮的人物显现在一种昏暗的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