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语文新课标必读-复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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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操纵彼得堡全体囚犯命运的是一个德国男爵出身的老将军。他一生有卓著战功,得过许多勋章,但平时只在纽扣孔里挂一个白十字章。据说现在他头脑已糊涂了。这枚他特别引以为荣的十字章是他在高加索服务时获得的。当时他统率剪短头发、身穿军服的俄罗斯农民,手持步枪和刺刀,屠杀了1000多名保卫自由、家园和亲人的人。后来他在波兰服务时,又驱使俄国农民犯下种种罪行,为此他又获得了勋章和军服上新的饰品。后来他又在别的地方工作过。如今他已是个老态龙钟的老人,但获得了这个重要职位,再加一座好房子,一笔可观的年俸和尊贵的地位。上司的各种命令他认真执行,对派给他的任务特别卖力。他非常重视上司的命令,认为天下万事都可以改变,唯独上司的命令不能改变。他的职责就在于把男女政治犯关在特种监狱和单身牢房里,关得这些人在10年之内一半瘐死,一部分发疯,一部分死于痨病,一部分自杀:其中有人绝食而死,有人用玻璃割破血管,有人上吊,有人自焚。

这一切老将军知道,这一切都是在他眼前发生的,但所有这些事都没有触动他的良心,就像雷击和洪水等天灾造成的苦难不会触动他的良心一样。这一切都是执行以皇帝名义发布的命令的结果。这些命令都非执行不可,因此考虑这类命令的后果是完全无意的。老将军也不让自己去考虑这些事,认为军人的爱国天职不容许他考虑,免得在执行时心慈手软。

老将军按照规定的职责,每星期到各监狱巡查一次,询问囚犯有什么要求。囚犯们向他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他都不动声色地听着,对他们的要求总是置之不理,认为这些要求都是非法的。

聂赫留朵夫坐车来到老将军寓所,塔楼上的自鸣钟正用尖细的钟声奏出《荣耀归于上帝》的乐曲,然后敲了两下。聂赫留朵夫听着这钟声,不禁回想起十二月党人的笔记,其中谈到这种每小时响一次的可爱音乐怎样打动终身囚徒的心。聂赫留朵夫来到的时候,老将军正坐在阴暗的会客室里,挨着一张嵌花小桌,跟一个年轻人一起在纸上转动一个小碟。那年轻人是他一个部下的弟弟,是个画家。画家潮润的细弱手指嵌在老将军皮肤发皱、瘦骨嶙峋的僵硬手指中。这两只合在一起的手一起按住一个倒扣的茶碟,茶碟在那张写有全部字母的纸上转动。那个茶碟正在解答将军的问题:人死后灵魂怎样才能相互认识?

勤务兵拿着聂赫留朵夫名片进来的时候,贞德的灵魂正在通过茶碟说话。贞德的灵魂刚用一个个字母拼成的字句说:“他们相互认识是……”这几个字刚记下来。勤务兵一进来,茶碟刚拼完“通过”两字,正在滑来滑去转动。茶碟所以这样游移不定,老将军认为是由于下一个字应该是“清”,也就是贞德要说,人的灵魂只有通过清除一切尘世杂念,相互才能认识。画家却认为下一个字应该是“灵”,即贞德的灵魂将说,他们相互认识是通过灵魂本身发出的光。老将军阴郁地拧紧两条浓密的白眉毛,盯住茶碟上面的两只手,拼命把茶碟往拼成“清”的字母上推,但却以为那是茶碟自己在移动。脸色苍白的年轻画家则把稀疏的头发撩到耳朵后面,一双暗淡无神的浅蓝眼睛瞧着会客室里阴暗的角落,神经质地动着嘴唇,努力把茶碟往拼成“灵”的字母那里推。

老将军因为手头的事被打断而皱起眉头,沉默了一会儿,接过名片,戴上夹鼻眼镜,因为他的粗腰作痛哼了一声,他站起来,挺直高大的身躯,揉揉发麻的手指。

“请他到书房里去。”

“大人,您让我一个人来弄完他吧。”画家站起来说。“我觉得灵魂还在这儿。”

“好的,您把它弄完吧。”老将军果断而严厉地说,迈开僵直的腿,刚毅而均匀地大步朝书房走去。“欢迎,欢迎!”将军用粗糙的声音亲切地对聂赫留朵夫说,指指写字台旁那张圈椅请他坐,“到彼得堡好长时间了吗?”

聂赫留朵夫说来了没多久。

“令堂大人,公爵夫人身体好吗?”

“妈妈已经过世了。”

“对不起,真没想到,太遗憾了。儿子对我说他遇见过您了。”

将军的儿子像父亲一样官运亨通。他在军事学院毕业后,就进侦察局工作,并为这个差事洋洋得意。管理暗探是他的工作。

“是啊,我跟令尊同过事。我们是老朋友,又是老同事。怎么样,您在担任什么差事吗?”

“不,我没有担任什么差事。”

将军不以为然地低下头去。

“我有事要麻烦您,将军。”聂赫留朵夫说。

“太好了。什么事我能为您效劳哇?”

“如果我拜托您的事不得当,那就请您原谅。但这件事我不得不来麻烦您。”

“什么事啊?”

“您这儿关着一个叫古尔凯维奇的人。他的母亲要求探望他,或者至少能把一些书转交给他。”

将军听到聂赫留朵夫的话,既没有表示高兴,也没有表示不高兴,只是侧着头,眯缝着眼睛,仿佛在考虑似的。其实他根本不在思考,对聂赫留朵夫的问题也毫无兴趣,因为他心里明白他将照章回答。他只是在闭目养神,根本没想什么。

“这件事,老实说,我做不了主。”他歇了一会儿说,“探监的问题,最高当局有批准的法令明确规定,凡是法令许可的,可以同意。至于书籍,我们这儿有个图书馆,凡是许可的书,都可以借给他们看。”

“是的,不过他需要学术性的书籍,他要研究学问。”

“您别相信他们那一套。”将军沉吟了一会儿,说:“他们根本不是要研究学问。他们只是无事生非罢了。”

“不过,他们处境是这么艰难的,总得有些活动消磨消磨时间哪。”聂赫留朵夫说。

“他们老是诉苦。”将军说,“我们可知道他们。”他谈到他们就像谈到一群品质恶劣的特殊的人,“其实这里给他们提供的条件很舒服,这在监狱里是少见的。”将军继续说。

他仿佛要证实自己的话,就详详细细列举为囚犯提供的各项舒服条件,仿佛他们的宗旨就是为囚犯安排舒适的居留地。

“以前确实相当艰苦,但现在他们在这儿得到最好的照顾。他们经常吃三道菜,而且总是有肉吃:不是牛排就是肉饼。每逢礼拜天还要添一道菜,就是甜点心。啊,上帝保佑,但愿每个俄国人都能吃到这样的伙食!”

将军也像一切老年人那样,一旦遇到他要强调的事,总会唠唠叨叨讲上好几遍。此刻他只不过想证明,那些囚犯都是贪得无厌,不知感恩的。

“我们给他们提供宗教书籍,还有旧杂志。在我们图书馆里合适的书有的是,可是难得去翻阅。开头他们似乎还感兴趣,后来新书倒有一半书页都没有裁开,旧书更没有人问津。我们还做过试验。”将军似笑非笑地说,“故意在书里夹上一些纸片。结果那些纸片都原封不动夹在里面。再有,这里也不禁止他们写字。”将军继续说,“发给他们石板,发给他们石笔,他们尽可以写写字消遣消遣。而且可以擦掉再写。可他们也不写。不,他们很快就完全安定下来了。只是开头有点烦躁,后来甚至会慢慢发胖,变得十分安静。”将军说,根本没想到他的话其实是多么残酷。

聂赫留朵夫听着他那沙哑苍老的声音,瞧瞧他那僵直的手脚和白眉毛下暗淡无神的眼睛,又瞧瞧他那被军服直领撑住的皮肉松弛的光颧骨,以及他特别引以为荣的白十字章(那是因为极端残酷和血腥屠杀而获得的),心里明白,反驳他或者揭穿他这话的实质,都是多余的。但他还是强作镇定,又问到另一个案子,打听囚犯舒斯托娃的情况,还说他今天得到消息,上面已下令要释放她了。

“舒斯托娃吗?舒斯托娃……我记不住所有犯人的名字。因为人数太多。”他说,显然责怪犯罪的人数太多。他打了打铃,吩咐把办事员叫来。

将军趁办事员还没有来,就劝告聂赫留朵夫担任些差事,说什么凡是高尚正直的人(他自以为是其中的一个)都是皇上和祖国所特别需要的。他加上“和祖国”三个字,显然只是为了说起来音调更动听罢了。

“我虽然老了,但还要尽力当好差。”

办事员瘦小而结实,生有一双聪明灵活的眼睛,走来报告说,舒斯托娃关在一个警卫森严的特殊地方,有关她的公文还没有收到。

“只要公文一下来,我们当天就把她释放。我们是不会留住他们的,他们的光临我们并不太欢迎。”将军说,又试图挤出调皮的微笑,结果只是使他的老脸显得更丑。

聂赫留朵夫起身告辞,并竭力克制自己,免得流露出对这个可恶的老头又嫌恶又怜悯的复杂心情。老头儿呢,他则认为对老同事的这个轻浮的分明不走正路的儿子不必过分严厉,只要顺便教诲他几句就是了。

“再见,老弟,请勿见怪,我这是爱护您才说这些话的。不要跟关在我们这里的人打交道。他们都是有罪的。他们都是些道德败坏的人。我可了解他们了。”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他对这一点确实毫不怀疑,倒不是因为这是事实,而是因为不这样想,他就无法肯定自己是一位可敬的英雄,无法心安理得地过优裕的生活,而变成为一个出卖过良心,到晚年还在出卖良心的泼皮。“您最好还是去担任些差事。”他继续说,“皇上需要正直的人,祖国也需要正直的人。”他补充说,“嗯,要是我们这些人都像您那样不当差,这怎么能行呢?叫谁来干呢?我们动不动就批评现在的制度,可自己又不愿帮政府的忙。”

聂赫留朵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低地鞠了一躬,握了握宽宏大量地向他伸出来的瘦骨嶙峋的大手,走出房间。

将军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揉揉腰,又回到会客室里。画家已把贞德灵魂的答复记录下来,正在那里等候将军。老将军戴上夹鼻眼镜,念道:“他们相互认识是通过灵魂本身发出来的光。”

“啊。”将军闭上眼睛,怀疑地说,“要是大家的光都是一样的,那又怎么认得清楚呢?”他问,又在小桌旁坐下来,手指同画家的手指夹在一起。

聂赫留朵夫的马车这时正好驶出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