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双重生活:从乌鲁木齐到东莞的迁徙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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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旋转饭桌

1.馕是新疆人的主食,就像南方人的米饭。

2.新疆小吃“糖火烧”是烤制出来的,味道奇美。

3.新疆小吃“油塔子”是蒸出来的,常成为调侃胖男人的外号。

南方饭桌于我是个难以表达的主题,它本不应属于我,而我对它却不能拒斥或漠视,我不断观察,品咂,将与饭桌相关的场景、气味、阴影、参与其间的人,小心翼翼存放于心,那道缝隙一旦打开,满溢而出的内容,常令我惊骇。我花了很长时间来适应生蚝、小青蛙、水蟑螂、草龟、水蛇、象拔蚌,这些食物,有的我吃,有的我根本张不开嘴,我将这种不同的生理反应归结为一个词:南方。

今日之南方形象,难免不受电视、电影、海报的影响,而被概念化,具有某种世俗、玩偶的漂亮,一旦亲临,却蓦然发现,在南方的内里,有种秩序和连贯,异常顽固。我常思忖,也许,笼罩在南北方的最大符咒,就是水稻和小麦的分野。

这两种作物彼此竞争,互抢地盘,又共同遵循着一份秘密契约,在它们的地图世界里,有一条无法证明,但又确实存在的曲线,即便文书已烧毁,留存于天空的记忆,依旧将不多不少的雨点,滴落在恰恰属于它的山头。这种降雨量的差异,导致早在新石器时代的古人,就在长江南北种植不同作物,催化出迥异文化——北方,因长期匮乏蔬菜、海鲜,环境酷厉,以面食、牛羊肉为主,易生出雄心、强硬、残酷,成为杀伐的战场,荣誉的殿堂,政治的中心;而南方,独享湿热,绵延不断的雨季,水稻一年能长两或三季,还可插种蔬菜,足以养育众多人口,生活温软,情感缜密,艺术精湛,却易堕入琐碎,匮乏苍茫、深重,虽富足为经济中心,却总难摆脱后花园之命运。

当我乘坐便捷的交通工具,几小时之内成功转移上千公里,来到南方后,貌似很快融入异地生活,包容下那些和故乡完全不同的街道、楼群、言语、服饰……但这,并非全部真相,来自胃部的暴戾和动荡,让我会在某个瞬间愣怔,原来,除了来自思想的、心灵的困惑,人,还有肉体的困惑。

我究竟是哪类人?面对这个问题,文明和教育的回答都过于精致,在肉体深处,有头兽会自己动起来,慢慢膨胀,以傲慢、暴躁、率性为方式,暴露真相。它到底要吃什么,连它的主人也要谨慎小心;它,在身体里掀起风浪,某类东西被吞噬,而另一类,又被呕出,它所持的标准是特殊的,在它的领域里,既无物质,也无精神,由遗忘的旧梦,封存的蛛网,覆盖灰尘的摇摇欲坠的物件组成,过去在这里腐朽不堪,新事物在这里又长不出来,一切都不可理喻,同时,又合情合理。

他,一个北方人,在吃完满桌蔬菜海鲜后,想要一碗面(仅仅是一碗汤面而已……),这种越界要求,引起一片惊疑与愕然的目光。半小时后,面端来:几片生菜叶间,浮凸着一团被油炸过、姜黄、弯曲、纤细的面,来自流水线,而不是用盐水和面揉成团,擀面杖碾成片,切刀裁成条,有韧性、细白、冗长的——手工擀面。

于是,北方男人满眼愠怒,感觉整个南方的魅力,恍如冰山般遥远。

面条于他,不仅是食物,更是某种怪异的沉溺,病态的执迷(说真的,在某种程度上,他是有些发狂……)。雨后的珠三角,夜晚斑斓,四处充满潮热、黏稠、生鲜的气味,而他,总会向着棕榈和芭蕉的背后,眺望过去,像鸟儿俯瞰它的航线,他在那个方向里,能闻到股冰凉的味道,那是来自西西伯利亚、小麦、雪和他童年的味道。

他觉得南方生活乏味透了,而且——如果实话实说——整个生活都叫他失望透顶,他日益频繁地想起窑洞里的炉膛,冒黑烟的灶火,馒头掰开时腾出的热气,凝固在舌尖的那点甜……他隐秘的内心之火在呼唤什么?当他索要一碗面时,仰着张孩子的脸。总有种亏欠,让人生不完美。对他,就是那碗面,以及和面裹挟在一起的那些情绪,不被别人理解。在南方,人们完全匮乏对面的联想,他们从不觉得,馒头、面条、花卷、饼子、锅盔、饺子、哨子面、浆水面、疙瘩汤、拉条子、揪片子等词语,会比它们的实物更丰满,更有滋味,更利于咀嚼,他们坐在饭桌前,大喊一声:打饭。饭,必是米饭,绝无其他。

有时候,饭,不仅是饭,更是一种象征,一种特定的指代,在某一处,它特指一,在另一处,它可变化出无穷。

有个新兵,由岭南参军至新疆,第一顿吃馒头,第二顿吃面条,第三顿开饭前,他嚷嚷:再不给饭吃,老子就不干了。北方兵惊诧:你吃的那两顿,难道不是饭?!

我和他相遇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的小村,他在一场大病后退伍,娶了当地女子,在三间黄泥小屋中定居,种植小麦和棉花,每日吃苞谷馕,喝涝坝水,采桑葚白杏充饥,午间切西瓜当菜。他生活在被沙漠圈起的小片绿洲,全村只一辆拖拉机,一周出门一次,采购日用品。

他见到我,纯属偶然,我随环绕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拉力赛车队进入小村,他到村口的涝坝提水,听到熟悉的汉语,便上前和我打招呼。他身穿袷袢(维吾尔族人的长衫,腰间系布带),脚穿套鞋(上炕时需将套鞋脱掉),头发里落满土黄沙粒,脸颊发皴,满口流利的维吾尔语,全然没有一点南方气息——除了他所描述的那个年轻人,执拗地索要米饭。

所有和岭南相关的一切——故乡、父母、亲人、朋友——皆消散不见;多年来,他被抛在孤岛上,过着鲁滨逊的生活。大病时,他不知吃了哪种古怪的药,虽保住了命,但却患上皮肤瘙痒症,只能居住在极干燥之地。这个后遗症令他心碎,因为他无法回家,甚至不能离家太近。他试图返家,半路上,因不堪忍受小腹、腋窝的肿胀、溃烂和疼痛,又再次返回沙漠;他想自杀,走进胡杨林,欲找根能拴住绳子的枝丫时,遇到个端洗衣盆的女子,静静地望他,并不觉得他是外人、闯入者。他娶了她。他很爱笑,一笑,牙齿的根部便全部裸露。他听到我说汉语时,陡然间,记忆之树像遭遇大风,刷啦啦摇晃,而他迫不及待想告诉我的事,却是米饭的事。

我和黄教授相逢在“客家行”的旅途中,他年近七旬,白短袖T恤,姜黄长裤,同色软底皮鞋,身材修长,面颊瘦削,眼窝深陷,眉毛黑密,像搭起两顶凉棚。他的模样很像我所熟悉的维吾尔族长者,而他,是地道客家人。

当黄教授尚为少年,在美好的秋季,乘火车至北京,进入清华园时,几乎看不出北方和想象中有什么区别。他和那顿早餐劈面相逢:清汤寡水的稀饭、泛白的豆浆、发腻的油条、裂皮的馒头、雪里蕻咸菜、红豆腐……没有肉,没有一点肉!这个勤学苦读,一心要“及第”的客家少年,陷入震惊:原来北方人,可以如此随便地对待早餐!

黄教授带着我,在南方小镇走街串巷,终于找到那个小店,吃了那碗他求学时常吃的及第汤:滚水中煮瘦猪肉片、猪肝、猪肠,放绿叶菜,点客家酿酒,汤微红,活血袪湿,再配碗新蒸米饭。何以一大早,就吃得如此隆重?他道:吃饱饭,大人去田里干活,孩子去学堂念书。又补充:晚餐是简单的。

自清华毕业,黄教授执教高校多年,及至暮年,对自己学术上的成就绝口不提,似乎那条路早已凝滞阻塞,杂草丛生,但说起及第汤,却滔滔不绝,想都不用想,无数细节纷至沓来,整个人像被点燃的蜡烛,闪着光。在吱吱作响的藤椅上,他说起自己少年离家,在宿舍里度过忐忑的第一夜;他说起通过看医书,能对着穴位自己扎针治病,更别提洗衣、做饭的小事;他想照母亲年轻时的模样,在祖屋前的稻田里立尊雕像;他宣称,虽然这小店的汤也不错,但比起他母亲做的,还稍逊一筹……陡然间,我生出恍惚,觉得不是我和黄教授一起喝汤,而是他和他所复述的那个少年,真实的他,和虚构的他,占据着这张饭桌。

我端起及第汤,像端起整个南方的缩影,勇敢地,喝下第一口。一股微醺的暖意由肚腩上升至头顶。整个一天,我都浑身发烫,喘着淡淡的酒味,像生活在云端,我终于知晓,我何以错过清华。

在东莞,镇像诸侯国,一小时能穿过三四个。从樟木头到黄江喝汤时,已是黄昏,一路上,天色渐渐暗下来,周遭世界显出疲倦,街边能看到杂草,蓬松一团,像大地的苔藓,有固定疆界,而芦苇,从青草中抽拔,高过人头。杂草出现在公路边,没有建房子的裸地上,某些楼房的间隙——它们肆意安家,或者,这里根本就是它的家;厢式货车像愠怒的豹,臀部矫健,脏器轰鸣,像从某个禁锢之地逃出,携带着鲁莽。当穿工装的女孩走过,薄薄的身体如蝶翅,忽然被车身淹没,又忽然,钻出条纤细、脆弱的胳膊;随处可见厂房,窗户统一地敞开或关闭,脏污或洁净;路面逼仄、起伏、弯曲,是条长长的、波浪状的黑披肩,两侧房屋深陷于暗褐色的油画,闪烁招牌举着不同字体:厂房招租、木业、机械、叉车、电缆、丝印器材、制鞋设备、保护膜、家纺、渔具、汽修。

但这,只构成这些零散小镇的一部分,每一个小镇都如哑铃,另一部分,由那些从古旧房屋和蓬乱杂草间,豁然闪现,金碧辉煌的酒店构成。它们耸在道旁,金色圆拱顶,冰凉玻璃门,镶镜内部反映着各种物件的光彩,银痰盂,脖颈缀丝巾的服务员,高至屋顶的奇异植物——总之,傲气、炫目、惊心动魄、深不可测,是用色彩、灯光、音乐,制造出的迷幻境界。

车一转弯,来到十字路口,招牌愈发稠密,攒成一堆,像旧女人脑后的珠子,侧旁挺出个门楼,两根水泥柱大腿,底部贴满小广告,顶部弯道水泥彩虹,上写:××村。简化字。应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后才立起来的。拱门内是条三层小楼对峙的窄街,街面上有杂货店、大排档、小货车,看不出任何乡村特征,不过是拱门外街景的微缩版。

一拐弯,又一片厂房,低矮院墙圈起五六幢旧楼,楼顶撑出个厂名:东升。

墙外是整齐排列的独栋小楼,一律三层,簇新的姜黄瓷砖,门洞赤裸,阳台上晾着衣衫,老人在楼下摇扇喝茶,年轻女人推婴儿车,老妇花衣花裤,身子浓缩如葡萄干——我们已抵达村子,村子的核心!

深处的一幢小楼,黑魆魆,底层亮着微弱的白炽灯,厅里摆着上十台缝纫机,清一色男子,低头弓背,黑发如钢盔,没穿工装,没工厂招牌,在加班干活。就在这栋楼的对面,灯光豁然明亮,一幢新楼,如烫金名片,立体闪现。各类轿车簇拥楼底,爬虫般,膜拜圣殿。

推开玻璃门,上下两层,底下并列三排,六张圆桌,桌桌爆满,楼上十桌,人头攒动,三个包厢,需提前预订,空间狭小,圆桌外塞着椅子,已满满当当、普通的白桌布,一串香烟烫出的小洞,如雨滴,窗台贴米黄长条瓷砖,砖缝宽大,没挂窗帘,可直接看到对面那栋有缝纫机的小楼旁,有个矮屋,卷帘门拉下,贴着张告示:XX茶楼,现已搬迁到对面,电话:×××。

据说,这个茶楼的主人就是本村村民,在那个不起眼的小屋苦心经营五六年,攒下资本,盖起这栋小楼,新近开张。我纳闷,这小店被民居、厂房、农田团团裹挟,恍如浪涛中的一粒石子,何以发达?却说:草龟母鸡炖水蛇,是这里的招牌菜,人们纷纷驱车,只为那煲汤。

我们坐定,十分钟后,没人搭理,便自己下楼,去喊点菜的人,随着“来了”,上来个老人,红头涨脑,体态壮硕,天蓝底米黄格短衫,灰裤,手拿巴掌大菜单,满脸带着冷峻而非热情:唔,唔,这个菜没有,那个,做不成……全无一丝讨好、巴结之姿,相反,荷包鼓胀的消费者,千载难逢地尴尬、谦逊、腼腆地微笑,口气妩媚:哎呀,那个什么,总该有,还有那个什么,总能做吧……老人的僵硬让我害怕,像家里总会轻易发怒的老父,一挥胳膊,喉咙里的软木塞便挑到舌尖:根本,不可能!

于是,对面的人,畏惧地问:哪——哪——哪一个菜,还有?

我万分惊诧,觉察出这个偏远茶楼的骄傲和独特,然而,我毕竟是外来人,不能仅凭此就做出任何判断,我将目光投入包厢外,没有任何异常,像任何一个火爆的餐厅、酒店和饭馆,每一张饭桌,都按部就班,这又令我陷入困惑,然而终于好了,在老人出门后,噔噔噔,及时上来个女人,手提茶壶,尚且年轻、精瘦,头发扎成一束,碎花衬衫,静默倒茶,待走到我身旁时,一侧脸,趴在眼帘下的乌青胎记,比拳头还大,比蓝黑墨水还黑,但又不像墨汁那样黯淡,其上,还泛着光,像一朵黑罂粟,绽放着古怪的生命力。

我完全被这块胎记唬住——谁会雇佣这样一个服务员?而她,泰然,平淡,和刚刚离去的那老人有某种相似性,他们都具有同样的冷峻,不屑讨好食客,她只负责提壶工作,绝不会让面部生出任何表情,她的手背青筋暴突,指节粗大,毫无疑问,周围那些刚刚废弃的农田,曾被这双手用力耕耘过……因此,她得到了农妇应得的东西:黧黑、干枯、讷言。然而,一股神奇的力量,令小镇发生了巨变,那巨变如浪潮拍岸,同时,打湿了这位女子的衣衫,于是,她意外地走出田野,获得了服务员的工作。她或许是这户人家的女儿、儿媳、侄女、外甥女……总之,她进入茶楼,进入服务领域,做起端茶倒水的工作,而这种现象,远非书本里描述的“微笑服务”、“顾客至上”之原理所能解释;这个茶楼,也远非表面那么素朴、简陋,也许,它注定诞生在东莞小镇,注定诞生在此时此刻,注定诞生在我面前。

半小时后,来了个矮个黑瘦老妇,一身灰衣,像刚从灶间起身,将砂锅置于桌上,用勺子往摆成排的碗里舀,每勺一碗,姜黄清亮,啜一口,没有任何杂味。这汤,经长时间熬煮,水已完全钻入那些食材,浸透它们的皮肤,潜入它们的肌肉,游向它们的心脏,直至找到突破点,令它们彻底溃散、剥落,生出醇、鲜、稠之味。这味道像渐渐远去的童年的回声,有种致命的基因潜藏其中,像电影里的催泪镜头,总扯着人最弱的神经拽。等装汤料的不锈钢大盘放在圆桌中央时,我陡然明白:一切都是真的,真的草龟、水蛇、母鸡,裸在那,虽然堆成小肉山,依旧可分辨得清头、爪子、胸脯、翅膀,它们并非残渣,更是证词。

他们——这个村的村民,拿出货真价实的原料,细心熬煮、烹饪,将功夫全用在内部,而忽略谁来点菜,如何微笑,桌布怎样炫目,是否该选张油画装点墙壁——不,不。要真正解决问题,还得从内部着手,这道理,如伯乐看千里马,一点都不神秘。

无独有偶,在新疆,烤羊肉串的人,总喜欢将羊腿挂在门口铁钩上,用刀子削下肉块,在案板上切成块,拣出四块瘦一块肥,串在铁钳上,置于户外的长条火炉上,撒盐、辣椒面、孜然粉,反复炙烤,生出香味,再递给等在炉旁的食客。

依我所见,烤羊肉串和草龟母鸡炖水蛇汤,有相同本性:真。另一个黄昏,从莞城驱车,去中堂镇吃海鲜,雨后的路面潮湿、逼仄、弯曲,大货车像颗导弹,浑身颤抖,路边矮树,和山渗透,黏成一片,在灰色的天空中,弯出黝黑波浪,而我并不恐惧这南方的夜路。

我想起那条劈开塔克拉玛干的沙漠公路,如黑利剑,笔直极了,向正前方刺穿,行驶其上的车辆,其实,携带着寒凉与恐怖:在沙漠腹地,某颗螺丝若松懈,那车便会瘫软,车上的人便会被干渴、饥饿、骄阳鞭打,若后援无法及时跟进,人的生命便如沙粒,随风而逝;在南方,即便是路灯幽暗的小镇,也湍流着人潮,若车有问题,找路人帮忙或打电话救援,是件简单的事。也许地理之差,并非仅仅种植不同作物,更培植出不同心理,生出迥异文化。幽冥的前方,陡然闪现出灯火、人流、车辆,传说中的“海鲜市场”到了,其实,是条小街,两边小店将一个个装着鱼虾的盆子摆在街边,地面积着水洼,一股潮腥气扑来,味道冷涩,和沙漠的烫燥不同。海鲜要自己挑。看着活物,指给卖主,他用纱网捞起,装入黑色塑料袋,称斤。

鲜,是这个市场的招牌:那些活生生、水灵、跃动的东西,转瞬,变成食物,端上桌,进入口,塞入胃。海鲜市场并非看起来那么简单:七十五元一斤的九节虾,并不便宜,只因那虾是活的;然而,有人买了一斤拎回家,能倒出三两水——卖主预先在黑塑料袋里装上水;更有甚者,买时虾是活的,十分钟后到家,虾全死了——其实,被掉了包。

他们拿来水蟑螂,趴满袋子,像个洞穴,整个搬过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亮地聚在一起,像从扩音器里传出,令我想起电影《埃及艳后》,女王死时,将手伸进盒子,一种类同这种体型的小黑虫,咬到她的手指,将毒汁喷出,令她盛装而亡。

十分钟后,水蟑螂装在白瓷盘中端上桌,刚才还窸窣小脚的黑甲虫,每一个,像房间被涂了层清漆,陡然油光锃亮,但它们是静止的,死寂的,不出声的,这种沉默,越发衬托出刚才那被塑料袋放大的簌簌声。

面对这些肚腩鼓胀如孕妇,身子黑亮的小家伙,我张不开口,我感觉那些虫子会在我体内复活,而这种张嘴就吃适才还鲜活东西的景象,于我,是不可理解和可怕的。那堆生命在抖动,活着,能繁育自身,它们的脑袋、脚趾、外壳,不多不少,就生长在那里,像一架精密机器,一样知冷暖、温饱,会疲倦、恋爱、愤怒……现在,变成食品,放在盘中,而它们的体型,那脚趾和脑袋,还原封不动!我并非觉得那种将动物切成块,用玻璃纸包好放在超市,或做成罐头的做法,就比现在这样更高明。在乌鲁木齐,我常去赛马场买羊,在目睹那一只只剥了皮、去了脑袋、酱红色、挂在铁钩上的羊尸时,我为什么不感觉惊恐?是因为人类吃羊更古老,更普遍?是因为买者并不觉得它曾经是活的?在面对动物时,南北方一样残酷,南方尖锐,北方迟钝,但邪恶戏剧的高潮,总以死亡来收场。

男人们两眼放光,将小甲虫往自己盘里猛拨,劝我,多吃,多吃,壮阳哦。

壮阳——这是出现在南方饭桌,频率最高的词。难道南方男子,需更多外力支撑,才能阳?难道那些扑簌簌,看起来并不讨喜的水蟑螂体内,能蕴藏着无限的阳?

阳……我想起那些穿行在暴雨、沙尘、大雪、旷野中的……北方男人!他们,似乎更在意由自然撷取阳刚,而非执拗于动物躯体。悖论产生了:因降雨量稀少,环境酷厉,人反而更有张力,对同类更友善,更易生出信仰。据说,耶路撒冷的降雨量类同新疆、甘肃;而希腊的降雨量也很少,只适合种植一种树木——橄榄树。

这个词:菜场。不,我必须以主妇目击它的感受将它写下来,而不是写下一个名词。

菜场蕴含着混杂的气息,忙碌的场景,嘤嗡的响动。一个人,无论多么果断地逃离出生地、故乡、祖国,依旧逃不出菜场。菜场的背面是什么?当然是:日常生活。我不会忘记进入小镇菜场的那一刻。

后来,我不断回忆那一天,我所看到的白菜、黄瓜、胡萝卜、南瓜、西红柿、卷心菜、淮山、茄子、土豆、蒜薹,我默默地看着它们,像它们刚刚从乌鲁木齐,从深圳,整体搬运到我面前,我被人流推搡,朝它们走去时,整个菜场,如条冬眠的蛇,在瞬间,全面苏醒,向我围拢过来,打这一刻起,我便无法成为这个镇的边缘人,享受旁观的乐趣,而直接进入中心地带,和最真切的生活,劈面相逢。

菜场的主角是中年女性,有八成;另两成是老人,戴着帽子,手背干净,将这次出行看得很隆重,白发一丝不苟,衣服质地优良,多为香港人。极少有青年男子。菜场以蔬菜为主,卖肉的摊位不多(我逛的是早市,据说老市场肉摊较多)。

在新疆,肉摊是大头,占很多位置,尤其是卖羊的摊位,分得更细:羊蹄、羊杂碎、羊前腿、羊屁股、羊排骨……但这个南方市场,羊是个空缺,完全没有卖羊肉的摊位!

倒有不少卖黄鳝的,摆出一排排红塑料盆,买主蹲在盆边,用手去抓,黄鳝很滑,人抓得费劲,刚逮住一个,哧溜跑掉,只好又低头,再抓。卖鱼的摊位前,稀稀拉拉几个人,切鱼的师傅不过十六七岁,围裙一直裹到脚面,两手格外轻巧,摆动刀把,几秒钟,活物便首尾分家,那丧失了身体的鱼头不断颤抖,闪动,奋力张鳃,无声嘶鸣。卖豆浆的店也蒸馒头,但很小,是北方馒头的四分之一。湖南大菇,形状类同萝卜,表皮黑污,看不出内里,攒成一堆。我想买把大葱,没找到,询问小贩,他说,一斤大葱卖四元,很容易亏,一把小葱卖一块,更有得赚。有个中年男子在卖芋头,一斤五元,烂疤的三元,我拿了切好的半个,两元五角成交。竹笋:三个圆锥形,才九元,真便宜,可我愣怔,摇头:不会炒。提笋的老者,短袖,花发,努力将白话扭转成普通话:很好做了,你先……然后……再……我频频点头,摆出听懂的模样。他将装笋的塑料袋放入单车筐中,慢慢融入人群,只用了三秒钟,我便再也想不起关于他的任何特征。

在一堆红绿相间的辣椒旁,立着张牛皮纸壳,黑毛笔字:湖南永州椒(包辣)。

我定住脚步,耳边突然传来她的笑声,沙哑中暗藏尖锐,急促抖动,像狂暴河流,出膛子弹——这种笑,我以前从未听过,它让我害怕,想到幽闭多年的城堡中,一间带阁楼的房屋猛然推开窗。而她,以古怪强力,在我体内安装上某种感应器:一见到辣椒,就听到她非同凡响的笑声;每观察一只辣椒,就感觉比前一次更接近她,她所描述的南方。整个南方被她浓缩成菜场里的那堆辣椒。当我随熙攘人流向前,无论我看到什么蔬菜,都是辣椒的变体。

若这是篇仅写饭桌的文章,我不会想到她,但是,这是南方饭桌,是我完全陌生的另一个生死场,而她,像遨游上岸的人,以湿漉漉的眼神注目我,正欲纵身一跳,于是,她变成我的女主角,因她和南方已紧密相连,甚至,她就是南方,是轮滑系统中不可缺少的螺丝。

我和她仅见过三次面,每次的时间都长短不一,我七拼八凑地了解着她,像我七拼八凑地了解着珠三角。她白天跑业务,深夜燃烧,煎熬,将哽咽于喉的感受敲在电脑上,于是,她用另一个名字,获得了隐匿身份,当我准备迁居南方,是她,给我上了堂“辣椒课”:湘菜打遍珠三角,川菜根本敌不过,更别提粤菜。她以敏感,体察到辣椒交易背后潜藏的威猛,又以尖锐,解剖其意蕴:湖南女人要吃辣,广东男人也只能跟着吃辣……湖南女人,原本藏在潘多拉的盒子里,仅活动于山丘地带,突然间,确认了自己的能量,看准时机,一跃而起,穿墙而过,带着辣椒,来到海边厨房,将生猛火爆的呛味,堂而皇之,宣泄出来……这就是辣椒的全部寓意?这就是整个菜场的全部寓意?辣椒地震通过任何仪器都无法找出震源(无论多么大型、精密),于是,菜场在她眼里发生了变异。没有别的蔬菜,只有成堆成堆的辣椒变体,人漫游其中,用双臂拨开辣椒的海水,向前游,每一只辣椒都张着小嘴喊:包辣,包辣。

在南方,尽管有霓虹灯和细雨遮掩,可那些四处找饭吃的人,在陌生人鄙视下,会变得赤裸裸,人们成群成群地汹涌而过,庞大而逼迫,像被某种无法想象的爆炸推动,明天的日子,完全要仰仗老板那靠不住的慈悲心肠,手提包最后一点积蓄,某个意外的契机……一切挣扎,似乎都从这个起点出发:明天,你是否有饭?

当我走出南方菜场,喧嚣远离,蜂巢合拢,阳光安静。啊,这个南方小镇的菜场,它和我曾在电视里看到的南方,那闪光的水彩画,多么不同,它混乱、嘈杂、腥臭、隐秘……一团糟,而它的魔力,却不逊于酒店大堂那炫目的水晶灯,它构成饭桌的前身,将整个生活现场,赤裸裸,端出来。

菜场:一个被弱化的词,它等同于日常生活。女人:另一个被弱化的词,她等同于战斗。

一个提兜走向菜场的人,像扛枪的战士,为了生存,她不再害怕。

一个地方的菜场能形象地表现在一个人的面容上,同样,一个人的面容,也由那个地方的菜场描绘而成。在我的面容里,充满北方麦田的气息,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携带着它深重的倒影。

透过时空隧道,我看到一张桌,置在哈密盆地的黄泥小屋中,阳光从葡萄叶片坠落,穿过纱窗落在四方高腿木桌上。我母亲刚过四十,腰肢有力,在案板上用力揉面。屋子有天窗,阳光自顶部泻下,泥屋四角的白灰已褪,能看到里面掺杂着焦黄麦草,丝丝缕缕、凹凸不平的泥地,倒映着一层锡箔纸般的幽光。母亲的手臂、手腕、手掌,皆俯冲向下,那团面,从粗糙颗粒变成细腻团状,抹上清油,盖上微湿的搌布,醒半小时,切成长条,用力朝胳膊两边一撑,形成坚韧的长条,左右缠绕在腕,下入滚水,做成拉条子。等母亲出门,我从带轱辘的婴儿车中爬出,上了案板,掀开搌布,开始和面。

母亲总不断重复那个场景:那八个月大的女婴,坐在面团里,胳膊、腿、肚腩和头发上,都是碎面。她本身,就是个面团,活动的面团。

每当母亲强调这场事故时,面——不断被强调和重复,这个字同时也烙入我的体内,让我明了一件事:我无法轻易离开这间屋,屋里的人、院里的葡萄架、苹果树、桃树、羊圈、菜窖、工具房……但同时,我又窥视到自己多么不驯服,充满破坏欲,拥有触犯禁忌的勇气。

我在长满水稻的地方,学会蒸鱼、煲汤、煮糖水,能辨析枇杷花龙骨汤和五指毛桃汤的差异,懂得客家酿豆腐的精妙,知道淮山可去湿,草龟水蛇母鸡汤能活血,即便是粥,也有将米粒煮烂或保存完整形状的两种……南方,整个南方,这些饭桌上的繁杂,让我欢喜不尽,它们,就是生活本身,在我发现它们之前,它们已然存在,而我乐于将我在饭桌上的遭遇写下来,如魔毯上的图案,我愿意将这一部分叠加到另一部分之上,我将哺乳类动物对食物的鉴赏力扩大化,乃至,达到奢华,并沉湎于反复的回味中,试图寻找一种非功利的快乐,一种暗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