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白露与小薇之遥远的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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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

即使有一千个理由要我哭泣,那么我也要找出第一千零一个理由微笑。

陆人曦病了,他倚着窗台的旧式木棂懒懒地把头倚在臂弯里。

近旁的八仙桌上堆放着红红绿绿的药片,陆人明站在一旁,无奈地看着像小孩子一样耍脾气不吃药的陆人曦。

连续下了一天一夜的雨,秋末的天气凉得很快,但陆人曦却只穿着单薄的衣裳,衣裳的领口处绣着色彩缤纷的牡丹花。

陆人曦的唇就如牡丹花般红艳,可脸色却比一张纸还要白。

陆人明紧锁的眉头如阴沉的云,他呆了半晌,陆人曦仿佛已经伏在窗棂上睡着了。

陆人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把一张锦绣绒被轻轻地披在陆人曦的身上,缓缓地走了出去。

光线由明亮转为阴暗。

陆人明刚刚走,像是已经熟睡的陆人曦却把头从臂弯里抬出来,眼睛晶莹,哪里像是睡着刚醒的人。

陆人曦晶晶亮的眼睛一闪一闪地盯着窗外的茉莉花,似乎一点也不知道疲倦。

时间到了这里就像是被凝固了一样,或者说,陆人曦似乎被时间凝固了。

门外,似乎传来了细细的脚步声。

这声音就像是陆人曦所爱的那一位少女的脚步声。

陆人曦媚而长的桃花眼竟闪过一丝惊慌,他想回到窗台旁的太师椅上,把头枕入臂弯中,依旧假装睡着了。

睡着了的人最幸福,不用去面对残酷的现实。

但已经来不及了。

白露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中药走了进来。

陆人曦索性装作看不见。

白露狡黠地笑,走到陆人曦旁边,把中药放在窗沿上,以手作扇,拂去药碗上的袅袅升起的白烟。一阵中药特有的味道立刻在空中弥漫,陆人曦不能不呼吸,于是他也不能假装看不见,只得面无表情地说:“我不吃药。”

“为什么?”

陆人曦背过身,像一个赌气的小孩子,说:“药太苦。”

白露笑了,她走到陆人曦面前,郑重地说:“我敢保证这药一定不苦。”

陆人曦飞速地瞄了一下浓黑的药汤,厌恶地说:“中药汤哪有不苦的?”

他又深呼吸,一股黄连的苦味穿鼻而过,陆人曦连退了好几步,嫌恶地挥手,说:“快,快,快端走!”这中药汤可比洪水猛兽更厉害?

白露哭笑不得,正想说话,却听见门畔传来了规律的三下敲门声。

门当然没锁,白崇川就站在门处,脸色虽淡淡的,但眼角却掩不住一股笑意,似乎忍俊不禁了。

“哥哥。”白露脱口而出。

白崇川略略点头,只对着陆人曦说:“路过,顺便来看你好了没有。”

“就好了。”陆人曦闷闷地说。

白崇川颔首,转身,在提步欲走时,忽然淡淡地说:“这一碗中药汤她熬了两个时辰,一定不苦了。”白崇川渐行渐远,终于顺着走廊一直走到了尽头,再拐一个弯,便看不见人影了。

白露想要追上去,但最终只像一只挫败的小海豚一般跌坐在太师椅上。

陆人曦一咬牙,端起窗沿上的药碗,哗啦啦地往嘴里倒。

作为茶道世家的陆人家族,每一代都会有人能够继承上一代的嗅香鼻,到了现今这一代,陆人曦与陆人明都天生能用鼻子嗅香,分辨四百多种不同花茶的味道,能以茶香辨别出不同品种不同季节的茶品质优劣。

而陆人曦不仅鼻子可以嗅香,而且味蕾对于香气也是特别的敏感。

他用舌尖去品尝的每一种味道,可以无限量地在味觉神经中传递。

用一种比较简单的说法,同一种滋味别人若只尝到针豆般小的苦,到了他的舌尖这里便是尝出了沧海般大的苦。

所以,陆人曦就讨厌苦的东西,这当然包括了一切的药了,不管是西药还是中药。

现在,这一碗药汤都倒入了陆人曦的口中。

他的味蕾已经尝到了——五台菊花清淡的香,松柏子微凉的涩,蜜炒姜的酸甜,以及浓重的黄连苦。

他感觉到胸口一阵翻江倒海的反胃,不禁苦笑,这以后的好几天,他所品尝的每一样东西都一定全渡上这一种复杂的苦药味了。

可是,他还发现了一件事,药汤的混合苦涩其实是味蕾所能忍受的,但是白露望着门外白崇川的那种眼神所酿成的苦痛却是令人不堪重负的!

陆人曦的病终于好了起来。

他一连喝了三碗白露熬的中草药汤。

所以现在的他,可以在千里香广场上放风筝了。

风筝是巨型百足蜈蚣,大概二十米长,一米宽,颜色斑斓,色调鲜明,摆在地上时已经壮观异常,吸引了许多人驻足。

坤哥骄傲地站在旁边,向围观的人介绍着:“我爷爷以前是著名的风筝制作师傅哦,这只百足蜈蚣是他的代表作哦!因为爷爷觉得我最有当风筝制作师傅的潜质,所以就传给我了!你们瞧瞧,做这蜈蚣身子是宫廷里才有的上等宫纱,薄如蝉翼,在空中飞得又高又稳,这涂色工艺也不简单,全部都是手工的,了不起吧!”

围观中有人故意逗坤哥,“这只百足蜈蚣是公的还是母的?”

坤哥像孔雀开屏一般更加得意了,高声说:“蜈蚣是雌雄共体啊,哈哈,你别欺负我小不知道!”

围观的人群爆出了一阵善意的笑声。

陆人曦笑眯眯地看着坤哥。

不远处,陆人明坐在广场的白兔石凳上,白崇川就坐在了旁边,仰起了脸,双手交叉,半倚在白兔耳朵上,仰头望着黄昏的天空。

皇甫烁微笑如远处的雪山清远而甜蜜。

这三个光芒耀眼的男生是不是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了朋友?

只有懂得朋友的人,才知道做朋友是一件多么可爱而有趣的事情。

陆人曦在放风筝了。

坤哥在一旁煞有其事地做“指导顾问”。他皱眉,微微摇头,脸上的表情严肃得像个老学究,还不时晃动脑袋说:“这个陆人曦,看上去风流倜傥,其实也就是一个草包王子。”

白露忍俊不禁说:“坤哥,你太像一个真正的风筝专家了。”

坤哥得意地露出两颗虎牙说:“白姐姐,原来我不是太喜欢你,可现在我真的喜欢你了。”

王蓉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实在是无法忍受坤哥的自鸣得意了,她半开玩笑地拧住了坤哥又白又胖的脸蛋,大声地说:“小鬼!你知道‘襥’字怎么写吗?哈,真是不要脸!”

“呸呸,你才不要脸呢!”坤哥又跺脚又蹦跳,像一只小狐狸一般狡猾地转动着黑眼珠,声量响得像个手榴弹,“不知道是哪一个花痴夜晚总跑到院子里的茉莉花丛发呆!”

缘缘斋有一个小花园,种着许多平常人家的花草,像月季,牡丹,睡莲,山茶……

而茉莉花丛正对着陆人曦房间的窗户。

王蓉又急又怒,俏脸飞红。

坤哥乘机跑开,往着千里香广场的西南方向跑去。

王蓉毫不犹豫,拔腿就追。

陆人曦还是没有办法把百足蜈蚣放飞到天上,他的额头上隐约有细密的汗珠,有些赌气地拖着百足蜈蚣,看上去又狼狈又生气。

白露走了过去,眼睛晶晶亮,像是晚霞落入了她的黑眸之中,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别恼了,反正蜈蚣不是在天上飞的,而是在地上爬的。”

陆人曦回过头,怔了一下,才拊掌大笑,索性把百足蜈蚣扔在地上。

从前有人形容微笑是一朵正在盛开的花。

陆人曦的笑就是一枝清香的百合花。

是一支烂漫的鸢尾。

也是那一簇艳丽的扶桑花。

陆人曦的笑无疑是非常的有感染力的。

白崇川也被陆人曦的笑所吸引,但当他的眼神扫到了陆人曦的手时,他的心情无缘由地变得低落了起来。

陆人曦的手亲昵地放在白露的手腕上。

远远望去,他和白露就像是一对手拖着手嬉闹的情侣。

在一旁的陆人明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皇甫烁对他讲话,重复了几遍,陆人明才似乎从梦境中拔出思绪。

“明,你怎么啦?”皇甫烁淡淡地问。

陆人明勉强地笑了一笑,说:“没什么。”

白崇川已经收回了飘远的眼神,看着陆人明。

陆人明也看着他。

陆人明细长的眼睛似乎在诉说着一个秘密。当一个人有了心事,他的眼神就会变得复杂。陆人明迟疑了半刻,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从衣袖里拿出一张照片。

红顶小楼。爬满藤蔓的墙壁。郁绿的花卉。

这是时约高中的艺体楼与梧桐林间的空地,皇甫烁一眼就认出来了。

而照片中那一个美少年皇甫烁当然也认出来了。

可白崇川却不看照片中的美少年,只是愣愣地瞪着照片中的少女,许久,没有说一句话。

——谁都看得出照片中的少年和少女之间流淌着的甜蜜而暧昧的情绪。

“这张照片……”皇甫烁奇怪地问。

陆人明叹了一口气,低声说:“白露虽然希望白崇川能记起过去的事,但她却不愿白崇川记得他们曾经相恋过,所以这张照片被藏了起来,白崇川从来没有看见过。”

“嗯?”

“你一定想问我从哪里寻来这张照片。”陆人明苦笑着说,“这是曦要我拿给白崇川的。”

皇甫烁谅解地点头,若有所思地说:“或许曦是对的。”

——为什么陆人曦要把白露藏起来的照片拿给白崇川呢?

——不可否认,这张照片不仅拍出了人物神韵,还拍出了意境,拍出了感情,这也许能触动白崇川记忆中那一根最柔软最细腻的弦。

——这是不是就是曦期盼看到的?

白崇川伫立在千里香广场之上。

风。好大的风。

吹乱了绵长的头发,吹乱了华丽的衣裳。

也吹乱了人心。

在抵达千灯镇的高速公路上。

一辆银白色的保时捷比风跑得更快。

一般的保时捷跑车,一踩油门,可在三分钟内提速到一百五十公里。

开着银白色跑车的竟然是面色苍白的张素莲。

副驾驶座位上坐着的是白林翔。

车开得就像是在玩命。白林翔却仍一派悠闲,他斜靠着红色兔头垫,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仿佛此刻他正在幽林中的湖泊垂钓,仿佛他正在夏威夷晒日光浴。

张素莲的嘴唇映出不健康的燥红,她从后视镜中看到了白林翔,心底竟生出一种魔鬼的欲望:将方向盘一歪,往着高速公路右侧的栏杆冲下去。

她终于忍住,但却控制不住愤怒,“川儿的事为什么瞒着我?”

性能良好的车窗隔住了狂风,白林翔的声音又平稳又冷淡:“不想让你担心。”

若是情意绵绵的恋人这么说,就是最好的答案了,只可惜,白林翔也说得太没有诚意了,即使有,张素莲也会听成是嘲讽。她的身子气得颤抖起来,冷笑着大声说:“说什么不让我担心。你眼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一个妻子!不管你心里怎么想,川儿还是我的儿子,难道我的儿子失踪了失忆了还不是一个母亲的大事吗?白林翔,你好狠的心啊!”

白林翔却突然也冷笑了一下,说:“你可尽过做母亲的责任?”

“白林翔!”张素莲一口气提不上来,只觉得胸腔一股甜腥血液直冲喉咙,“林玉薇又不是我逼死的,你为什么如此恨我!”

“是与不是,你心里知道。”白林翔沉声说。

千灯镇的入口已经在前方。

银白色的跑车仿佛一辆没有人操制方向盘的车,疯了一般地蹿了进去。

映在天边的晚霞璀璨夺目。

千里香广场既安谧又诡异。

风还在疯狂地吹。

张素莲第一眼就看见了白露,然后才看见了白崇川。

白崇川似乎瘦了,憔悴了。

是不是睡得不好?是不是不适应这里的水土?难道他真的连母亲也忘记了吗?

张素莲一刻也等不下去,她冲到白崇川的眼前,张开双手,抱住了白崇川,说:“川儿,我是妈妈,我是妈妈。”

白崇川一急,想要推开。

但柔弱的张素莲此刻却是一个母亲。当一个母亲全心全意地抱住孩子时,那种力量是何等的巨大。

“川儿,我是妈妈,我是妈妈啊!”

撕心裂肺的呼唤。惶急而恐慌的拥抱。

面对着张素莲泣不成声的呼吸,白崇川的视线渐渐地模糊,记忆却越来越清晰。

母亲——那一个如隔夜的白姜花那般憔悴而绝望的妈妈——永远在哭泣的哀怨的眼睛——不断地争吵摔东西——

父亲——宠爱他的爸爸——常年不在家——坚毅的成熟的男人——望着妈妈的眼神充满了掩饰的冷淡。

如此痛苦的回忆!

白崇川抱住了自己的头,忽然往着千里香广场西北方向的凤凰江跑去。

白林翔最先反应过来,往着这个方向跟去了。

张素莲又惊又急,长长的裙子绊住了脚踝,当她终于追到的时候,却见在凤凰江畔水及膝盖的地方,她的川儿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被白林翔紧紧地拥在怀里。

——你可尽过做母亲的责任?

白林翔冷笑着说的话萦绕在耳畔,她几乎就要倒在这青草地上,大声地痛哭一场了。就在这时候,张素莲的眼角突然看到一张掉落在地上的照片。

崇川王子终于恢复了记忆。

这个消息很快地传遍了时约高中。

灯火辉煌的白宅。

欧式建筑风格的楼前是一片姹紫嫣红,生机勃勃的花园。

从镂花大铁门往内望,就可以窥见这美丽的景色。

但此刻,镂花大铁门的一旁正跪着两个人。

年老的一个是白宅的刘管家。年轻的一个是时约高一(A)班的小马。

在昏暗的白玉兰花灯下,隐约可见,这一对父子都****着上身,光滑的后背上紧紧地绑着荆刺。

又长又硬的荆刺扎入了肌肤中,渗出的血珠像毛毛虫一般蜿蜒地爬满了脊梁。

这是在负荆请罪吗?

年老的一个头垂得很低,他已经跪了一天了,没有吃一粒米喝一口水,膝盖麻痹不知感觉。

年轻的小马头也垂得很低,他的嘴唇咬出了一圈深深的红印,眼睛里闪烁着可怕的光,他****的后背被荆刺抽出累累的伤痕,可是他已经忘记了痛。

如果只是他一个人跪着祈求原谅,他不会这样的恨。

但让年迈的父亲失去自尊,像狗一样地跪求,却让他的心燃起了更猛烈的仇恨之火。

“爸爸,我们回去吧。”小马低声说。

刘管事望着儿子倔强的脸庞,他不禁叹了一口气说:“老爷虽然宽宏大量,没有降罪于我们,只将我遣出白家,但我害怕的不是失去工作,是怕你以后在社会上寸步难行啊。”

“白氏是昔日名震****的白光虎堂,今日虽改良,但隐藏的势力却不容小觑,即使白氏现在并不追究这件事,但我们在这个城市也待不了了,在这个城市中,不论到哪里,都会有白家的人,你以后做任何一件事,都会被暗中做手脚,这样子你的未来就算全毁了。”

“既然要赎罪,那我们的姿势就要低到尘埃里去。如果老爷狠狠地惩罚了你,那么他心头的怨怒就会消失,可现在连一句责怪的话也没有,那么他心底的怨恨就会积聚。”

“孩子,爸爸不怪你。但你要记住,以卵击石,碎的是卵啊。”

“如果你是枪,那么再硬的巨石,你轻轻松松就可以击碎它。”

老人又叹了一口气,在夜色中如一只狗。

小马脸上的怨恨忽而敛去,几乎是将身体趴伏在肮脏的地面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已经是深夜了。

一个幽灵一般的人影走到了大门前,苍白的脸色在幽暗的白玉兰花灯下像是镀上了一层死灰黄,人影轻轻地说:“抬起头来。”

“夫人,”刘管家恭敬地说。

“我有事情想问小马。”夫人张素莲轻轻地点头,望着小马,“川儿在学校有了女朋友,这是真的吗?”

小马不敢抬头,声音却又激动又愤怒:“夫人,这是真的。白露那个小狐狸精不知使了什么媚术,迷惑了少爷。”他又爬前了几步,头低得几乎要吻上张素莲的脚尖,说,“少爷与皇甫烁的决战输赢赌的就是白露归谁所有!所以我才会设下陷阱,想助少爷一臂之力,哪里知道……”

小马的眼泪嗒啦嗒啦地掉在了张素莲的鞋尖上。

张素莲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眉眼之间皆是气怒,良久,才轻轻地说:“别总在这里跪着了。你们去吧。”

张素莲不知道是何时走的。

小马嘴角扯出一抹残忍又歹毒的笑意。

老人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儿子,他那厉尽沧桑的眼睛里浮现出庞大的沉痛。

这个儿子就像是一个陌生人一样。

凄风。冷雨。

张素莲坐在窗台旁,斜雨冰冷,扑打在衣裳上,不一会儿,整条手臂便麻痛得像被无数小蚂蚁噬咬一般。

但她却动也不动。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竟然从来都不属于她。

这种彻骨的痛,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又怎么能够了解呢?

崇川难道不知道白露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不,那一天她对白林翔说的时候其实已经知道崇川就躲在门外偷听,她也把这个秘密亲口告诉了白露,但崇川和白露又为什么要不顾一切地承认这种****之爱呢?

——只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他们彼此已经爱到了危险的程度,可以不顾世俗可以生死相许的程度。

想到了这里,张素莲的心就像是被恶魔带入十八层地狱一般,又黑又冷。

雨丝一大片一大片地打入窗台。

张素莲癫狂地笑了起来,散乱的头发披住了眼睛,她低声地说:“林玉薇,你死了却还不让我好好地活着。既然我活得不够好,那你的女儿也别想得到快乐。”

阴雨天气总让人非常的不舒服。这是白宅一个平常的清晨。

正在穿过三楼走廊的白露无端地打了几个寒颤,她摘下了黑框眼镜,一双眼睛就像葡萄一般又圆又黑。

从没有一个女孩的眼睛如她这般活泼灵动。

风雨虽然带着秋末的寒意,可她的心却像烧着红泥小火炉般温暖。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了白崇川的房门前。

房间里空荡荡的。

这么晚哥哥会到哪里去呢?白崇川咬着嘴唇,入神地想着。

绕了一个小圈,她的房间就在崇川卧室的斜对面。

当她推开房门时,突然闻到了一股香甜的桃花味道。

白崇川坐在贵妃榻上,旁边掌着一盏琉璃灯,温柔地望着她。

白露像一只翅膀洁白的小鸟一般扑入了白崇川的怀抱中,又像一只毛发密长的小狗在白崇川的胸膛上蹭了蹭,还像一只可爱的小猫咪撒起娇:“哥哥,我找了你很久呢。”

白崇川笑,还来不及说话。

一把沙哑的媚惑男声冷冷地说:“臭丫头,也不看看这里还有人呢。”

白露抬起头,却见贵妃榻的另一端坐着一个白衣少年,那不是陆人曦是谁?

“曦,我没见到你。”

陆人曦面无表情,嘲讽着说:“可以谅解的,恋爱中的家伙眼睛里总是没有朋友的。”

白露脸红了,望了望白崇川,白崇川微笑着,白露突然就觉得理直气壮了,她大声地说:“曦,如果有一天你也找到了另一半恋人,也会像我这样的。”

陆人曦冷冷地哼了一声,往外就走。

白崇川站起来,不偏不倚地拉住了陆人曦,温声说:“我们一起走。”

掌心是冰的。掌背是暖的。

陆人曦抬起头,看见了一双安静得如同湖泊的眼睛,眉眼之间满是男生之间才有的理解。

他的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刺痛,但还是缓缓地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白崇川白皙而修长的手指。

握住情敌的手是什么感觉?

陆人曦想起了一种花茶,用的是玫瑰花和开到荼靡的两生花做配料,加入味道薄凉的霍斛,泡一壶苦涩的铁观音,喝起来味道就像是现在这种感情。

酸而苦的味道,让舌蕾生起了反应,却不由得你不喝下去。

白崇川的左侧是陆人曦。右侧是白露。

“为什么要出去啊?这样的天气并不适合出去的?”白露奇怪地问,“我们要去哪里?”

“去一个你意想不到的地方。”

“我不想去!”

“为什么?”

“因为意想不到的地方必定会出现意想不到的人,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

“这样不好吗?”

“不好。这会让人惊惶紧张。”

“有道理。但意想不到的地方却也会带给你惊喜!”

“所以还是要去。”

皇甫烁在白宅的雕花缕空大铁门外等了。

陆人明开着一辆银灰色的宝马,默默地凝视着前方。

“烁,你真的已经做了决定?”

皇甫烁也凝视着前方,只不过他的眼睛里多了一些复杂的东西,许久,他才说:“这是我欠白崇川的恩,我必须要还。”

说话之间,陆人曦打开车门进来了,他一边甩头,让亮晶晶的雨珠飞到皇甫烁脸上,飞到陆人明的脖颈上。

“曦,怎么总像小孩子一样的顽皮!”陆人明斥责说,但语气里却含着笑意。

陆人曦皱起了眉,假装生气的样子那么的妩媚娇俏,就像是一个可爱的少女。

陆人明似乎看呆了,连白崇川和白露已经上车了也不知道。

“呆子!”陆人曦用力地拍他的手臂。

陆人明才回过神,转过身,专注地开起车来。

银灰色的宝马像一只骄傲的狮子停在了飞雁山下。

此时,细雨已停。

天空居然出现了琉丽的晚霞。

在飞雁山巅,似乎有缕缕轻烟袅娜飞出,随即飘散。

沿着石阶抬步而上,足尖能感觉到嫩草上的氲氤水珠。

飞雁山是一座孤山,名气不大,鲜少有旅游者。

但飞雁山却有一座寺庙,四乡八里的善男信女常来拜祀。

刚才在山脚下所见的轻烟必是山巅寺庙的袅袅香火吧。

究竟要到什么地方?

白露咬着嘴唇,不想再问。

白崇川的手,湿润得仿佛这斜风细雨的天气,掌心和手背都是暖的。

皇甫烁的眼睛,有着非同寻常的复杂,就像是遇到了一件他自己也无法预料的事情一般。

谁都看得出来,这两个人淡然的微笑下藏着的深深的紧张不安,甚至还有一些期待。

白露不是傻瓜,她知道,在这个时候,一定要少问多看。

山并不高。

暮色降临,已经可以看见一座千年古刹。

沉重的暗红大门正开着。

皇甫烁停下了脚步,望了一望白崇川。

白崇川侧过头,眼角眯紧的细纹泄露出了他内心的紧张。

皇甫烁也侧过身,不看白露,沉声说:“你可知道自己的另一个名字?”

“知道。”

“小薇,你本姓‘皇甫’,”皇甫烁接着淡淡地说,“你的父亲,我的小叔皇甫天伦,一直是我心中不朽的英雄。”

“他的确是个英雄。”白崇川涩声说,他的心就像正在翻腾的骇浪,痛苦不堪地想——皇甫烁一定以为白露是皇甫天伦与林玉薇的女儿,哪里知道这其中里藏的秘密——白崇川不禁垂下了眼帘。

皇甫烁又幽幽地说:“二十年前,小叔惊才绝艳,被誉为****天下当之无愧的新一代接班人,但二十年的那一场大火拼之后,皇甫天伦就成了****的一个传说中的人物。他究竟去了哪里,没有一个人知道。”皇甫烁又看了一下白露,露出了古怪的表情,说,“皇甫天伦消失的原因,或许只有老爷子才知道,但老爷子却视这件事为讳忌,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似乎被人彻底地遗忘了。”

“谁忘了他!他永远在我的心底!”白露忍不住大声地喊了出来。

“是吗?你可找过他?”皇甫烁的嘴角浮出一抹讥讽的笑意。

激动的白露出乎意料地安静下来,她慢慢地说:“爸爸每年寄一封信来,告诉我他过得很好。”

“信封应该有寄信地址的,要找到他岂不是更容易?”

“信是从德国汉堡士寄来的,”白露脸色嫣红,也讥讽地笑了一下,说,“不用你提醒我。攒到钱我立刻就会到德国去。”

陆人明假装在欣赏风景。

白崇川淡淡地望着这一切,似乎想起了什么。

陆人曦生气了,他往前一跨,站在了两个人中间,声音酥酥地,像脆饼,“喂,你们两个人特意跑到这荒山孤庙前吵架来了!”

白露的视线越过陆人曦瞪着皇甫烁,就像是一把刀一般的犀利。

皇甫烁却突然一笑,宁静地,纯净地笑了一笑,温声说:“白露,来这里只是要找一个你做梦都想见的人。”

——谁是白露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的那一个人?

白露的脸色像桃花般嫣红,但眼睛却越来越亮了。

白烟霭绕。

一重又一重的竹帘,挡住了无边的红尘。

从大殿走到了偏厅,再从偏厅走到了后堂。

白露走进了一个宽而广的院子,满院的梧桐被秋天的离别箫吹得光秃秃的。一个僧人正在打扫掉落在地上梧桐叶。

白露的眼睛亮得就像是天上的星星,她的脚旁就是一片又一片的落叶,所以她并不着急,所以她在等待着僧人。

僧人果然慢吞吞地扫了过来,他走起路来一脚高一脚低,原来已经是一个跛子。

白露站着不动。

僧人的头低垂着,也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僧人忽然转身,一步一步地往着后堂小庙而去。

小庙很小,无边的暮色中显得特别的孤独。

僧人就像是小庙一样。

“小叔。”皇甫烁的眉梢处竟有一层浓得抹不开的痛。

僧人恍若听不见。

“爸爸。”白露的嘴唇咬出了一排深深的齿痕。

僧人仍向前走,仿佛他就是一个聋子。

转眼之间,僧人离小庙越来越近了。

突然,一个白衣如雪的少年堵在了僧人的面前。

“皇甫天伦。”少年白崇川沉声说。

僧人抬起头,眼睛里精光一闪,继而低头,双手合十,淡淡地说:“小施主,这个世上已经没有皇甫天伦了。贫僧法号悟痴。”

“是‘悟痴’还是‘无痴’?”

悟痴一怔,静了半晌,才说:“法号和名字都是一场虚空的梦,都是相同的。”

“并不同,”白崇川幽幽地说,“‘无痴’心中已没有了‘痴念怨念尘念杂念’,而心中仍有痴念怨念尘念杂念还未参透,所以谓‘悟痴’。”

悟痴大惊,扔掉扫帚,疾步走入小庙中。

晚霞隐去已久。天空掩遮着厚厚的黑云。

看来今夜会有一场暴风雨。

这孤单的小庙抵得过风雨吗?

白露痴痴地想着,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寂廖的小院中站了多久。

风来了。雨来了。

风大。雨更大。

豆大的雨砸在脸上,又痛又辣地,就好像是烧酒二锅头一般。

白露能喝下这又痛又辣的烧酒二锅头吗?当然不能,她恨自己,怎么站在这风雨中竟像是支撑不住了一样,摇摇晃晃地就要倒下。

陆人曦又吐出了一口雨水,他的眼睛被这风雨抽打得睁不开了。

他的右侧,是巍然不动的皇甫烁。

他的左侧,是像融入了水中的鱼一般的白崇川,几乎感觉不到存在了。

哥哥陆人明呢?他挽着自己的手,似乎害怕自己摔倒在地上一样。

——白露就在前面,陆人曦呼吸到了一种压抑的庞大的悲伤,如河流一般在白露四周逆流。

那个该死的皇甫天伦,僧人悟痴!

他恨恨地想,几乎恨不能化为狂风去掀开小庙的屋顶,让这雨狠狠地击打在皇甫天伦的身上。

僧人悟痴不在小庙中。

他在庙后的灌木丛中淋雨。

低矮的多刺的灌木刺伤了他赤裸裸的脚踝,深秋的寒意穿过皮肤,像毒蛇一般爬满了心尖,血液,神经末梢。

这么大的雨,那眉眼酷似玉薇的小女孩可受得了?

玉薇,天堂是不是暖的,你可觉得幸福,你可忘记了我,你可恨我,为什么从来不愿意入我的梦,来看我一眼呢?

——天伦,我从来没求过你一件事,只希望我死了以后,你可以代我好好地待小薇,直到她长大。

——天伦,天伦,你为什么不答应?你当然有理由不答应,那么我求你把小薇送到白林翔白大哥那里。

——天伦,我对不起你。你这样待我,我也不会怪你的。

天地响起了一阵轰雷。

悟痴眼睛血红,神情痛苦而狰狞,竟似疯了一般地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雷声。闪电。黑暗。

白露颤抖着,在一片白炽的闪电中往着淌满水与落叶的大地倒下。

她并没有摔倒在泥泞的污水上。一双冰凉而寒冷的手臂如翅膀般接住了她。

昏黄的灯。

白露幽幽醒来,她睡在一张硬木板床上,床前放着一碗姜茶,一身干净的衣裳。

冷风吹来。

她挣扎着起来换了衣服,喝了姜茶,打开了房门,便坐在低矮的椅子上等待。

陆人曦先进来了,一双勾魂的桃花眼仔仔细细地瞪着她,那目光好像要吃人一般。

陆人明叹了一口气,也跟了进来。

皇甫烁也如大家一般换了一身粗布僧衣,但却仍掩不住天生的富贵之气。他不是一个人进来的,在他的身后,跟着白崇川与僧人悟痴。

悟痴年轻时必定是一个美男子,但他曾经桀骜不驯的眼角如今变得从容而淡定,曾经意气飞扬的微笑如今却像是一泓千年古谭,他的脚也跛了,但这仍然无损他身上的那一种英雄气概。

任谁见了,都不敢小觑他。

悟痴慢慢地走了进来,在只燃了一只孤灯的房间里坐下。

这萧寂,简陋,狭窄的小庙僧房,竟然住着当年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皇甫天伦。

皇甫天伦是翰翔于九天之上的蛟龙,然这一方泥泞之地也困住了他?

——皇甫烁这样想着,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悲哀。

悟痴似乎知道众人心中所想,他缓缓地摇头,说:“孤庙,残灯,粗茶,淡饭,白水,硬床,这些都是可以忍受的。人世间的荣华富贵如烟云,我都到了这种年龄了,也应该看透了。”

“年纪?”陆人曦冷冷地笑,说,“你正壮年,正是一个男人一生中最茂盛最辉煌的光阴!”

悟痴一笑,淡淡地说:“如果生已没有眷恋,那心当然早就老了。”

——眷恋?白露不是他的血浓于水的眷恋吗?

“爸爸,”白露颤声说,她的大眼睛里已有眼泪滑落,“为什么?你明明那么关心我,否则怎会写信给我?怎会大费周折制造你在德国的优雅生活?”

悟痴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奇怪的表情,他慢慢地说:“为了什么呢?我是为了完成你母亲的嘱托,看着你长大。”

“我母亲?”白露幽幽地说,“难道除了母亲之外,我没有父亲了吗?”

“父亲?你的父亲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你怎么啦?爸爸,”白露愕然,不禁走过去,蹲在悟痴的脚旁,把脸靠在他的膝盖上,轻声说,“你就是我的父亲啊!”

——这个悟痴已经修行到了无欲无求无痴无念的境界了吗?难道他真的已经准备要与这个尘世隔绝了吗?

“我当然是你的父亲。”悟痴却又这样说。

白露仰起了脸。

悟痴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可是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谁是我的亲生父亲?”

白露喃喃地说,其实她的心底已经知道答案了,张素莲对她说过的话就像是一个烙在心底的伤口,她抬起头,看到了白崇川惊惶失措的样子,只一瞬间,视线便被盈眶的泪水模糊。

不!不要说:白崇川就像是一只撞上了猎人枪口的小兔一般无助!他当然记得母亲张素莲指责父亲白林翔的那一句话。

——这是一个秘密。

——如果有第三个人,第四个人……知道了这个秘密,那么白露还可以坦然地拖着他的手去面对流言蜚语吗?他和白露还会有未来吗?难道他们的爱,就像是海边那美丽而缥缈的沙堡,即使精心呵护,也抵不住潮汐来临时的那一瞬间的毁灭吗?

孤灯更暗了。

外面的风雨击打着院子里的梧桐,发出了清脆哀怨的声音,就像是一个孤寂一生,年纪已老的女伶正在弹奏一曲深闺悲歌。

悟痴怜悯地笑,说:“这本来应该是一个秘密,但你母亲临终前却希望我有一天把这个秘密告诉你。”

白露突然从悟痴身边跳了起来,她捂住了耳朵,大声地说:“我不想听,爸爸你就是我的亲生父亲!”

“孩子。我明白你心中的苦。任何人一时之间都难以接受这样的事情,但你有权利知道谁才是你的亲生父亲。”

“你的亲生父亲原名是雷紫东,****朋友送了他一个外号‘霹雳雷’,但实际上他却是一个风神俊秀的美男子,又斯文又温柔。玉薇认识我的时候,已经怀了雷紫东的孩子,那时我也已经知道了,但是我爱她,所以只要她待在我的身边就好,为此,我不懂逃出皇甫第一组,可是,最后是我害了他。”

男儿可以流汗,可以流血,但却不可以流泪!

比较起咆哮痛哭,抱头号啕,无声的眼泪才是最悲痛,最壮美的。

皇甫天伦咬紧了牙根,瞳孔张得很大,他竭力忍着,但眼泪还是清清亮亮地流了出来。

这样的一个英雄,为了一个所爱的人,在一群孩子的面前流下了眼泪!

可是,谁也不会瞧不起他。

正因为这些眼泪,这个英雄不再是殿堂里的神癨,而是一个真实的英雄。正因为这些眼泪,才让人看见英雄心中人性的光辉。

这样一个有血有肉的英雄岂不是更值得尊敬!

“你是我永远的小叔!”皇甫烁说。

“你是我永远的父亲!”白露说。

——你是我们心中永远的英雄。

悟痴笑了,了无牵挂地笑了。

屋外即使仍下着雨。这点着孤灯的屋里竟像是射入了一束阳光,变得明亮又温暖。

“有人说雷紫东已经远渡重洋,有人说他在一个小镇隐姓埋名,也有人说他已经死了。”悟痴轻轻地说,“但不管怎样,总有一天你会找到他的。”

陆人曦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还想再问。

小屋的门外却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僧人。

老僧人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说:“痴儿,你还想痴到几时?”

悟痴一凛,头垂得更低,又怔了一会,双手合十,慢慢地走到老僧人的身后。

老僧人点点头,施施然而去。

悟痴竟也随之而去。

“爸爸!”

“小叔!”

“皇甫天伦!”

悟痴的背影就像是激流中的磐石,他毫不回头,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黑暗里。

良久,走廊的尽头传来了老僧人沙哑而淡然的声音,“明镜本无苔,佛门清修之地,谨盼各位小施主不要再来乱这一池静水。”

天色更暗了。

但陆人曦走出这个千年古刹时,雨竟已经停了。

这时而晴时而阴的天气,岂不正像是人的心情?

满山红叶萧萧,风中带来木叶的清香,而偶然在绿叶中露出的红花,在雨后开得更加的艳丽了。

陆人曦的视线从这些景色中收了回来,不疑难问题地一转头,却看见了白露的手。

白露的手被白崇川紧紧地握着,就好像是落花与流水的抵死缠绵!

——唉,这满山遍野的山花竟在一瞬间失了颜色,陆人曦的心情就像是这古怪的天气一样阴晴不定。他想笑,于是唇角上扬,勾出了一抹慑人心魂的微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学会了掩饰自己。

又或许,掩饰伤痛是人与生俱来的天性,根本是用不着学飞的。

“哥哥。”白露轻轻地唤,眼睛里映出了伤而痛的笑意。

白崇川的手握得更紧了,他了然地点了点头,温声说:“我知道,你不用说了。”

白崇川懂得了什么?知道了什么?

——皇甫天伦为什么要出家为僧?难道这里面没有一段凄美的故事吗?

——白露是雷紫东的女儿,那么白露与他也就没有血缘关系,可以光明正大地做一对恋人了。

——雷紫东空间去了哪里?为什么要抛下林玉薇与白露?这其中又有什么隐情呢?

——既然白露不是白林翔的私生女,为什么白林翔却对张素莲的挖苦不予反驳呢?

——这一个又一个的谜团,是一个又一个的重负,是不是白露所能承受得了的呢?

遥远的天边,蔷薇花开满的天边。

我们为何不相见呢?

这是《蔷薇行》,是白崇川最喜欢的一首抒情慢歌,所以他把这首歌录为手机铃声,当他每一次听到这悠扬的男中音时,他的心便会无比的愉快。

此时,《蔷薇行》从他的手机里传去。

他正踏在下山的第一百三十一级石阶上,把手机放在耳边,突然,眼睛睁得很大,贴在耳畔的手机“啪”地掉在地上,他的脸上褪去了所有的血色,像被雷击到一般疯狂地往山下跑。

白崇川学的是“燕剪腿”,轻功方面自有不寻常的造诣,但看此刻,踏着又宽又广的石阶往下跪,却几次被绊到险些摔着。

他走得很快,像一缕轻烟转眼消失。

“发生了什么事?”陆人曦奇怪地说,“这个白崇川好像疯了一样。”

陆人明捡起跌落在石阶上的手机,按下免提键,手机还没有断线,只听见电话那一头,一个苍老的沙哑的声音机械地说:“割腕自杀了。夫人自杀了。夫人在三楼自杀了。血,好多的血啊!”

众人愕然。皇甫烁最先醒悟过来,他拉住了白露的手,沉声说:“大家快追,追白崇川。”

待到山脚下,却见陆人明驾来的银灰色宝马的旁边围聚着几个人。

走近一看,是一个中年大叔,一边将眼泪鼻涕擦到衣袖上一边带着哭腔打电话:“警察先生,那一个少年突然从山上冲了下来,一腾身,就像猎豹一样跳到我的载货卡车上,嗯,我又不是老花眼怎么会看不清楚,那个少年就好像是八爪鱼一般紧紧地贴着车前挡风玻璃,我一紧张便立刻刹了车,警察先生,我怎么可能没事折腾着骗你啦,咳咳,我也不是好莱坞电影看了的愣头青!那个少年不等我刹车,他已经从车窗翻了进来,我踩了刹车,警察先生,我正想问他是怎么回事,这个该死的混小子已经把我推到车下。”

“你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少年把你的载货卡车开走?”围聚的人群中有一个人问了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

司机大叔眼睛瞪成了铜铃大小,愤怒地大喊:“那我还能怎么办?难道冲上去抵住车轮不让那个小子开车?我还想活到一百岁呢!这混账小子就像是抢劫一样!”

“这边不是有一辆宝马吗?为什么要抢劫载货卡车呢?”人群中又有人立刻作了推论,“难道这个少年是潜逃中的杀人犯江洋大盗?”

司机大叔一下子懵了,他沉吟了一下,又对着电话说:“警察先生,这个少年好像不是什么穷凶恶极的杀人犯,他看上去又温和又斯文,哦——我记得了,他还说,‘大叔,这车借我一下,’这个少年长得非常的漂亮呢,眼睛又黑,眉梢又弯,唇角又翘……”

电话的那一头突然传来了善意的笑声,连警察都奇怪了,“请问,司机大叔,你是遇到了一个抢车的少年还是遇到在茶馆里喝茶的美少年?”

司机大叔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听到这里,白露却已经知道了开走载货卡车的少年是谁了。

陆人明在开车了,他的手很干燥,开起车来又快又稳。

银灰色的宝马跑得那么的快。

沉静得有些压抑的车厢里,谁也没有说话。

白露的耳畔似乎能听到窗外那呼呼的风声,她觉得自己的心腔就好像是塞满了水一般,胀得难受。

一辆深蓝色的载货卡车靠着刹车后的惯性,撞上了白宅的围墙旁遍种的棕榈树上,还没等到车停,一个白色的人影已经跳了下车,风一般地飞进了大门之中。

现场已经有很多人了。

新来的任管家,花王苏叔,司机小开,与白崇川关系最亲密的乳娘管大娘。

白林翔正在从英国飞回来的飞机上。

白家在国内的公司经理黄亮已经站在了门口。

张素莲脸色安详,犹如睡着了一般。

林大夫一脸沉痛地站在旁边,他已经看见了白崇川冲了进来,但他却又不忍去看这个伤心欲绝的少年郎此时的样子。

白崇川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进门的时候他几乎是横冲直撞来的,但一走进屏风之后,望见了睡着的张素莲,他却走得很慢很慢,仿佛怕吵醒了他的母亲一般。

洁白的床单如倾泻而下的一片月光。

这一片月光不是照在幽绿竹林上,不是照入清澈的溪流中,而是照进了一片血色的花丛中!

血,开出了一朵朵璀璨的花。

可是,这些花已经衰败,花色已经暗红,花辩已经凝结。

血也就流尽了。花已就开完了。

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地开。

可是,用血染成的花却只有一次生命。

管大娘怔怔地站在门畔,她伸出手,想拉住小主人白崇川。

女主人张素莲就像是一支憔悴的梨花,又好像是神经兮兮的玻璃易碎的瓷,但从前她不是这样的,刚嫁过来时,张素莲是一个眼睛又大又漂亮,笑起来很活泼的一个千金大小姐,只可惜这个大小姐爱上了她不应该爱的白林翔。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一场错误的爱情折磨得她快不成人样,而这一场错误的爱情又让她走上了绝路。

管大娘的心几乎要碎了。

但却不是为了张素莲。张素莲待她不错,虽然端着大小姐的架子脾气,但却是心地善良的一个人。

可是,管大娘眼中只有那个可怜的孩子白崇川——

管大娘是白家花王苏叔的妻子,当时她与张素莲孕产期时间相差无几,白崇川刚生下来,还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儿时,她就已经心甘情愿地做了他的乳娘,就是她自己生的女儿小青也没有得到如白崇川那么多的母爱。

是的,她爱这个孩子。从粉嫩婴孩到今天这个风神俊逸的少年,她的视线总默默地追随着他,恍惚间,常常就认为她就是白崇川的母亲了。

这么些年里,春花秋月,夏云冬雪,张素莲鲜少与白崇川一起渡过,相反,总是她一直陪伴在白崇川左右。

作为一个母亲,她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张素莲竟可以割舍这份母子血浓于水的深情,为什么张素莲竟丝毫不享受这种天伦之乐?

白林翔事业居多在英国,张素莲也偷偷地搬到英国,长年累月地,跟踪自己的丈夫,然后再回到白宅,写信叫白林翔回来,声色俱厉地摆出女主人的样子谴责白林翔的多情花心不知廉耻。

她从不打电话给白林翔,一见面却只是不停地争执吵架,像一个泼妇。

这种种的行径,管大娘从前一直无法理解,但是此刻,她却有了一些大概的认识。

——是不是仇恨,已经麻痹了张素莲的心灵模糊了张素莲的视线?

——张素莲大概不知道,她这一生也许一开始是爱,但是慢慢地,这爱就变成了刻骨的恨。

——仇恨岂不是一把杀人的刀?

——张素莲是不是就死在了仇恨之下呢?

管大娘她闭上眼睛,泪水已经成行滑落。她突然有了一种奇异的预感。

——张素莲死了,可她的仇恨却没有死。

——这仇恨会不会像一颗种子,落在了白崇川的心上?

血色的花从张素莲手腕流出,染红了白色的床单,此时,血已经凝结。

张素莲却像是正做着一个美梦,她的唇角似乎有浅得几乎看不见的微笑,难道她已经放下了一切的爱与恨吗?

白崇川轻轻地爬上床,身子依偎着张素莲,紧紧地握住了母亲的冰冰的手。

记忆中,他很少这样睡在母亲身边。他一直幻想着,这是一种多么美好多么甜蜜的感觉,可是现在,他却只想要呕吐,直到吐出苦水,心脏,肠胃为止。

突然,他的手触到了枕头下的东西。

是一封信,信纸是嫣红色的,白崇川的脸上也浮现出奇怪的红晕,他就这样倚在母亲的身边,展开了这封信。

这个世界我已经没有任何留恋。

一切的痛苦,都会随着鲜血流尽。

可是,我恨自己。

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儿子。

可我竟是如此失败的妻子与母亲。

丈夫不爱我。儿子不亲我。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我错了吗?

然而,我却没有办法怨一切的人,要怨的人只是我自己。

川儿,我的孩子,对不起,我的确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

川儿,妈妈只想求你答应一件事。

白崇川的脸色由晕红转为了青白,他的瞳孔扩张,胸口急剧地起伏,难道他又看到了什么吗?

张素莲要求白崇川答应的是哪一件事呢?

这封遗信写到这里已经戛然而止,留下的只是一曲终了之后的空白,但偏偏就是这空白,让人觉得更难受,更无所适从。

张素莲的手那么的冰,白崇川依偎着,紧紧地抓住了这已经虚空了的手。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腾地站起身来,像一匹疯了的野兽往外就冲。

在一旁默默流泪的管大娘本能地拦住了他……

陆人明的银灰色宝马停在了白宅门前。

看到那一辆蓝色载货车撞得琉璃墙面崩塌了一小处,白露的脸色白得像冰雪,她咬紧了牙,在陆人明的车还没有完全停下时,已经打开车门跑了下去,巨大的冲力让她摔倒在花坛旁。陆人曦一声惊呼,正想下去,却见白露已经爬了起来,膝盖处擦破了的一道口子正在流血,她的神情却木然,仿佛浑然不觉得痛。

她就那样跌跌撞撞地跑了进去,看得陆人曦心口就像是也被扯开了一道口子。

三楼是张素莲的寝室。

白露在二楼被管大娘截住了。

管大娘用一双红肿的眼睛看着她,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良久,管大娘无声地叹息着,握住了白露的手,往着白崇川的卧室走去,慢慢地说:“少爷晕倒了。”

“哥哥晕倒了?阿姨怎么样了?”白露又急又痛,几乎要说不出话了。

“夫人已经去了。”

“去了哪里?”

“另一个遥远的地方,”管大娘慢慢地说,“夫人这几年都在诚心拜佛,或许她去的就是西方极乐世界。”

西方极乐世界?难道——

白露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她想要大声地喊,却喊不出来,她想要跑,却移动不了双脚。这是在哪里?恍惚间,她的灵魂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身上。

你见过死人吗?

当一个人突然死去的那一瞬间,嘴唇就会变得像腐土一般黑紫,眼眶陷得如同十八层地狱一样的深,即使是一张光洁的脸也似乎镀上了一层灰黄色的死气。那种样子,令人有说不出来的恐惧。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可怕的是,这个老去的人,她已经永远也不会醒来了!

而这个人,偏偏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那一个亲人!

四岁那一年,小小的白露被抱着,看着白色床单下的林玉薇永远地离开了,她还记得那是夏天最炎热的中午,太阳那么刺眼那么明亮。可病房却那么的暗,仿佛有死神提着镰刀遮住了所有的阳光。

她一直在流泪,泪水多到视线永远模糊。

她一直在流泪,泪水多到眼眶肿成了一颗核桃。

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都害怕黑夜,那一种深深的恐惧就像千千万万条毒蛇,住在了她的心脏,血液,意识里。

在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她又突然明白了,原来自己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失去。

管大娘拖着白露,就好像是拖住一个木头人一般,她骇然地望着白露,忽然觉得这个又华丽又高贵的白宅仿佛流淌着奇怪的阴暗之光。

这光,能令人觉得可怕,令人觉得幸福在一点一点地崩溃。

白崇川蜷曲着伏在床中央,仿佛正在一个噩梦中沉溺不可自拔,又仿佛是一尾失去了氧气的游鱼在煎熬着漫长的时间。

即使站得这么远,白露也能感觉得到白崇川的痛苦。

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会发现痛苦其实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一种存在。

——为什么上天竟要把这种失去亲人的彻骨之痛加注于如天使一般的哥哥身上?

——为什么哥哥不可以永远地幸福着?

白露缓缓地把头靠在白崇川的臂弯里,这是多么轻微的动作,但白崇川却恰好醒了,他正想说话,却见白露的目光落在了他手掌处那一张嫣红色的信纸上。

桃花瓣一般的嫣红色,让人看到了春天和希望。

但此刻,这一张嫣红色的信纸,却让人看到了绝望与黑暗。

从这一刻开始,白崇川就非常非常讨厌那些粉色系颜色。

白露怔怔地看着这一封信,恍惚间,有一道沉重的压抑视线落在了她的脸上,她抬起头,正迎上了哥哥白崇川幽黑得如深潭般的眼光,这种眼神令人觉得如此地难以捉摸,如此地陌生。

几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白崇川缓缓地坐了起来,盖着的被单滑下,而他的手臂从白露头下不着痕迹地抽出来。

这是一种刻意的疏离。

白露惊惶地睁大眼睛,喃喃地唤:“哥哥……”

白崇川没有回答,他的视线似乎落在了遥远的地方,如天使般俊美的脸庞上也没有一丝表情。

这空荡荡的感觉令白露的心中升起了一种奇怪的预感。

卧室的水磨墙角摆着一个流线型几何图案落地时钟。

这房间变得那么的安静,仿佛可以听见时间像个充满着哀愁的老人,蹒跚着“嘀嗒嘀嗒”地走过的声音。

假设时间就此凝固了,可好?

白露的心中竟然浮起了这样的念头。

就在这个房间里,就在这样的阴暗里,心中似乎有太多的想法却又似乎什么也想不明白,那么就让时间永远停止在这一刻吧。

可是,白崇川突然说话了,他只说了一句话:“你走吧。”

这一句这么简单的只有三个字的话含着什么样的意思呢?

——张素莲为何而死?是她生命中两个重要的男人把她逼上了绝路?

——林玉薇,白露在这一场悲剧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在张素莲的遗书中,隐藏在字里行间的那一股无奈怨恨是从何而来?

——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这一句话仿佛费尽了白崇川所有的力气,他看上去那么的疲倦,连再看白露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从这间卧室走了出去。

白露跌坐在地板上。

秋末的地板冰得如同一股正从太平洋吹来的寒流。

她想站起来,但膝盖就如一枚还未成熟的青梅,又酸又软。

落地时钟怜悯地看着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扶着床沿站了起来。

管大娘目送着少爷的背影离开,再望一望如狂风中的残叶一般颤抖的白露,终于咬一咬牙,跟着少爷而去。

她是不放心白露,但此刻,任谁也瞧得出来,白崇川心中的痛心中的苦就像是一个浩瀚的海洋,一不小心,就会永远溺在其中,她不能不管少爷。

原来,两个人相爱,并不一定能够永远在一起。

如果,相爱的两个人中间,隔着不可磨灭的疼痛记忆,隔着不可逾越的伤恨长河,即使勉强在一起,也不会感到幸福。

爱情最痛苦的结局,不是生离,不是死别,而是彼此的心中刻着不可逆转的仇恨。

白林翔是在凌晨两点钟时赶到的。

下午,他接到了张素莲的最后一个电话。

张素莲用一种从没有过的柔软语气哀求着:“让白露搬出白家吧。”

“为什么?”他有些不耐烦。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在无理取闹。”张素莲又说,“你不知道川儿在学校是如何胡闹,他和白露居然成了一对恋人,这可不行,他们可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妹啊!”

血缘关系?

白林翔一听一股无名火便烧了起来,他几乎要大吼,但最后,他只是冷冷地说:“这件事情你不要管,我最后对你说一遍,白露并非是我白某人的私生女。”

“白林翔,难道为了掩饰你的错误,为了维护林玉薇的名誉,你忍心拿川儿一生的幸福开玩笑……”

张素莲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经厌恶地摁下了通话结束键。

这就是最后一个电话。

想到这里,白林翔的神思不禁恍惚起来。

总是仇恨的,怨妇一般的张素莲似乎就站在了石梯的尽头,风吹起了她的黑衣,她冷冷地看着他,说:“白林翔,你好狠的心。”

他不禁停下了脚步,张素莲却像一个幽魂一般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她那浮肿的黑眼圈越来越清晰了,灰白的嘴唇边仿佛还噙着一丝冰凉的笑意。

“张素莲。”他喃喃地低喊,脚步不由得往后退。

就这样,在他身后跟着的两位保镖措手不及地看着白林翔退后的右脚踩空,在大门前的阶梯上跌了一跤。训练有素的保镖迅速地搀扶起白林翔,却发现白林翔这一跤摔得有些惨,凸起的阶梯角撞断了白林翔的一颗门齿,鲜红泉涌般瞬间染红了白林翔的嘴唇,看上去有说不出的诡异。

管大娘恰好从三楼的窗户上看到了这一幕。

她不禁重重地叹息了起来。

张素莲嫁入白家时,白林翔才二十六岁,却已经是叱咤风云,一呼百应的白光虎堂堂主了。对于白林翔,张素莲是怀着一个少女的梦想而来的。

年少得意的白林翔从来都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大人物。他总是微笑着,即使那一次白光虎堂与皇甫第一组血拼,他也依然谈笑风生,唯有在张素莲的面前,他才会生气才会愤怒才会露出不屑的讥讽的嘲笑,可是张素莲从来也发现不了这一点,她只是一味地沉溺在自己虚设出来的怨恨世界中,不愿意去好好地了解这一个强悍的男人的内心世界。

每一次越来越无理取闹的争执吵架,只是逼得白林翔远远地逃离她。

这一对怨偶慢慢地越走越远,终于落到了今天这个结局。

管大娘这么想着,不禁回头去看张素莲平静的,无欲无求的脸,一种奇怪的念头竟然冒了出来:死了也好,这也是一种解脱。

此时,管大娘站在了灯火明亮的窗畔,白林翔进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却不是她,也不是白色床单下已随风逝去的张素莲,而是白色床沿旁跪着的儿子白崇川。

白崇川的嘴唇如鲜血一般的火红,他缓缓地抬头,凝视着门外本是翩翩贵公子,如今却跌得鼻青眼肿的狼狈汉,他的眼睛里露出了奇怪的,讥讽的笑意。

这笑意是那么的冰凉,让白林翔的心不禁一颤。

白崇川站起来,忽然笑了一笑,对着父亲勾一勾手指,那姿势就像是一个热情的女子正在诱惑着她的情人。

白林翔看着儿子,竟觉得这个孩子变得陌生起来,浑然不像是骨血相融的父子一般,他迟疑了一下,但脚步却不禁放轻,慢慢地走了过去。

管大娘闭上了眼睛,她已不忍再去看这妖异的一幕,但她又不禁要睁开眼睛,瞧一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啪!”只听见一声脆响。

白崇川给了他父亲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得又重又准,白林翔的脸颊霎时一片红肿。

站在门畔的两个保镖立刻冲了上来,虽然他们知道白崇川是少爷,但作为一个保镖的职责就是保护主人不受任何的侵犯伤害,所以这两个保镖已经决定要把这一巴掌加倍地奉送于白崇川。

管大娘想扑上去,吻着白林翔的鞋尖哀求主人不要怪罪可怜的少爷,但白林翔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她的脚像生根一般移也移不动了。

——少爷!管大娘哀哀地望着白崇川。

白崇川仰着头,像一只骄傲的倔强的孔雀,眼睛直瞪着白林翔,充满着挑衅。

做一个父亲的,谁能挨儿子的巴掌不动怒?

白林翔偏偏是一个例外,他疲倦地挥一挥手,虎视眈眈的保镖就停在了后面,他再挥一挥手,保镖和管大娘就退出了门外,顷刻之间,在管家的带领下,所有的人都如潮汐般退至楼梯口。

卧室静得吓人。

白崇川的呼吸渐重,就像是一只受伤的野兽在天尽的沙漠寻找水源。

白林翔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良久,淡淡地说:“川儿,我不怪你。这一巴掌就当作是我还给你母亲张素莲的债。”

“妈妈的情债就如此的不值钱?”白崇川却不领情,只冷冷地说,“一巴掌能让妈妈变活,能让妈妈在碧落黄泉路走得开心?”

“既然你也知道死者已逝的道理,知道即使我再奉上这一条命也换不回你妈妈的命,为什么还要如此执着呢?”

“因为我不是一个无情的人!”白崇川大声地说,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重重地甩上了门。

“川儿……”白林翔苦笑着,缓缓地冷冷地望着张素莲,慢慢地说,“张素莲,你要的是不是这种结局,如果是,那么恭喜你,川儿一定会恨我一辈子的。”

——可是,你用自己的命换来这一种恨,值得吗?

——如果,这一种恨让川儿从天使变成恶魔,那么你的灵魂能够安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