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白露与小薇之遥远的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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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

转眼间已到了秋初。

时约高中到处都有着萧萧落叶的香味。

女生们在淡蓝的长衬衫上加了一件深蓝色的V领羊毛小背心,被晒了一个夏天的健康足踝上穿上了长及膝盖的袜子。

这样的美丽,岂不是只有这样的青春才可以拥有?

每一个人都曾经年少,在那绿了芭蕉红了樱桃时光里,又曾经有谁不曾留下一点点小小的遗憾,又有谁不是既尝过欢笑的果实又吞下了泪水的苦涩……

白露慢慢地走在校道上,她要去一个地方,要去寻找一些东西。

时约校报的编辑部在时约高中的艺体楼东侧。

吴振东坐在编辑部临窗的椅子旁看来来往往的行人。

编辑部外的校道上走过来一个女生,荡开的蓝色百褶裙如花般盛开,唇边的微笑很浅很淡,却令人觉得那么的真实。

那是像栀子花一样清新的女生——白露。

吴振东退后一步,背部抵住了编辑室的圆形大办公桌,他舔了一下嘴唇,打开了门。

白露站在了门外,声音如溪流般清澈,说:“你一定知道我来的原因。”

吴振东侧过脸,桀骜不驯的发丝在鬓边飞扬,看起来就像是一尊固执的雕像。

“我需要你的帮助。”白露轻轻地说。

吴振东突然抬头,眼睛直视着白露,喉咙又干又涩,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你爱白崇川?”

“我可以不回答吗?”

吴振东不屈不挠地盯着她。

目光在对峙。白露微笑着的脸逐渐地变得清穆了起来,她决然地说:“你没有权利问我这样的问题,即使我需要你的帮助,你也不能用这来威胁我。”

她转身欲走。

吴振东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

他绕过了办公桌,找出一把钥匙,打开了抽屉,对着白露说:“你要的东西全在这了。”

抽屉里整整齐齐地叠着一份不厚不薄的时约校报剪报。

白露既诧然又感激,说:“你……”

“我早料到你会来找我,所以都预先准备好了,”吴振东眨了一下眼,有些无奈地说,“没想到还差点用不上呢。”

白露小心翼翼地拈起了这一叠剪报,这里面有白崇川刚来学校时的八卦新闻,记者挖白崇川的家史,有时约高中十大魅力人物评选榜,有八卦记者记载的关于白崇川的校园生活,诸如此类。这是一份证明白崇川失忆之前曾是时约高中高一(A)班学生的有力证据。

突然,白露的眼睛焕发出了太阳般的光彩。因为她还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

在抽屉的里层居然还有一个小铁盒,盒子里满铺着照片。

最上面的那一张照片,不论是那朦胧的云霞光芒,还是那远处的白楼房,或是这近处的一卷藤蔓类植物,都是光与影完美融合的经典之作。

但这照片取景的完美却还是抵不过照片中绝世美少年的唇边那一抹淡淡的微笑。

与少年并排面对面站着的是一个栀子花般清新,山茶花般宁静的少女。

少年就如同是一把弯弓,少女则是弯弓上的弧弦。

小铁盒中还有其他的一些照片,都是同一个少女,或嗔或笑或跳或坐的单人照。

白露一张一张地拿起来,竟觉得手在颤抖。

吴振东走过来。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沉声说:“这照片里的你,都是我拍的。”

是“偷拍”吧?这就像是身边安了一个监控器一般。一个人遇到这样的事情,通常第一感觉就是愤怒,继而声色俱厉地谴责。

白露却是一个例外,她望了一眼吴振东,眼神平静如夏夜的湖泊,默默地收起了那这些照片轻轻地说:“谢谢你给予我的帮助,这些,我都可以带走吗?”

吴振东的心忐忑不安,他在等待着白露的责骂或者是鄙视,但却没有料到白露竟然是恍若未见的反应,他又愧疚又惊讶,涩声说:“你为什么不问?”

“问什么?”白露淡淡地说,“这些照片是你故意摆在这里的,又不是我偶然发现,这说明你已经决定从此不再做这样的事情了。既然你自己都已经后悔,我又何必再说。”

吴振东怔怔地望着她。

白露又说:“何况,从前我们素不相识,我又是平凡如沙砾一般的女生,你也不会注意到我,这些照片的拍摄必是受人所托,是吧?”

“你也不好奇我是受谁所托?”

白露摇摇头,忽而俏皮一笑,说:“你只是拍摄照片而已,又不是要陷害我。”白露从中挑出了一张照片放在办公桌沿,笑说,“其实从这一张照片开始,我便知道自己身边有了一个保镖啦!既然托付你的人不存在着什么歹念,我又何必庸人自扰,去追寻他的踪迹呢?”

吴振东的脸赤红如火山爆发,他快要不能思考了,连白露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空寂的编辑室。

清风掀起了白露放在办公桌前的那一张照片。

闭上眼睛,吴振东也可以想象得出,照片那个坐在艺体楼门前阶梯的少女,在镜头咔嚓的那一瞬间,似有心电感应一般,突然偏过头,既清澈又明亮的眼睛直视着密密的藤蔓后面藏着的摄影头。

他还一直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呢。

如果不是嘱托他的那一个人,他或许真的不会去注意一个像白露这样平凡的女生。

如果不是靠白露太近,那么他也不会发现白露平凡的外表下如此耀眼而特别的思想。

如果不曾有这样的发现,那么他也就不会爱上了她。

爱情,就是如此莫名其妙。而白崇川,是不是也因为这样而爱上了白露呢?

一个人爱上另外一个人总会有某一个原因的,或许是一个不注意的回眸流露出来的震撼之类,或许是细水长流汇聚而成的感情洪流,又或许只是某一次偶然的接触……

白崇川是怎样想的呢?

千灯镇的中午。

秋风如金色的蝴蝶纷飞,落到了每一个角落。

温柔的秋风轻轻地吹着一片片椭圆而细碎的叶子,停在了仙境完全高中的一棵百年槐树下,停在了一个少年的肩上。

少年修长的手指从肩上拈起一丝微风,轻轻地捧在了唇边。

仿佛,他可以尝到风的味道。仿佛,他可以感觉到风的触摸。仿佛,他可以与风倾谈。

他是谁?

——白崇川。

仙境完全高中是一个如此美丽的所在。

在这里,你感受到的是一种乡间的淳朴热情。在这里你可以自由地保有心中那一方静土。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在这里,你都可以抛弃一切的囚锢,只做真实的自己。

白崇川不是一个圣人,他也食人间烟火,也会有烦恼。

失忆了的他,也会惘然,也觉恐惧。

一个没有了过去的人,是一个不完整的人。

小许欺骗了他,但小许待他那么的好。看着小许的痛苦,他也会心软,但面对着这样的境况,他却不能不狠下心。

一想到即将面对的那些求知的东西,他就有一种无力感。

昨天,他被那个叫做“白露”的少女,和陆人曦,陆人明,皇甫烁一起到了白宅,“参观”了他曾经的卧室,健身室,听到凤武公馆的武师们恭恭敬敬地称呼他为“少爷”,在时约高中高一(A)班那张散发着树木清香的课桌看到了有“白崇川”签名的课本作业。

还到了医院,由酷似自己的“父亲”陪同,请脑科专家杰克大夫为自己诊断。

他的脑中似乎总有一丝朦胧的暗影,但每一次他想要抓住的时候,这一抹代表着过去的暗影立即如云烟般消失无踪。

究竟是什么呢?他接受了自己忘记了过去的事实,但却总觉得自己与那一个世界格格不入。

“白少爷的脑内没有积淤积血的现象,应该不是撞击导致这种暂时性失忆。照我的推测是坠海之后昏迷,被汹涌的海底暗流挤压到了脑部神经导致暂时性失忆。”

“暂时性失忆?”

“嗯,因为目前没有这样的病例,应该是暂时性失忆。”

“暂时性失忆是什么意思?”

“或许一个星期,或许一年,或许几个月。应该可以逐渐地恢复部分记忆。”

杰克大夫的诊断犹在耳畔。

白崇川还记得,他一边听一边微微地侧脸,去瞧那个叫做“白露”的少女。

那个少女即使脸上总漾着浅浅的微笑,但亮如星辰的眼睛里却蓄满了复杂的情绪,像是担心像是内疚,像是期盼……

当少女的眼睛直视着他时,他的心总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既痛又快乐着。

这种感觉又甜蜜又痛苦。

只要见到了她的时候,他总是要装作漠不在意,但却又想要偷偷地看她一眼,希望她会对自己微笑。

只是心中却有什么不能忘记的,有如野兽一般的东西在咆哮,在阻止自己去思念这个少女。

——哥哥。

——哥哥。

少女这样叫着他,声音如春天清晨落遍桃花的溪流一样的甜美。

云卷云舒。

天空是蔚蓝的,百年槐树枝叶茂盛,逸出了木叶的清香。

白露放轻了脚步,像猫科动物一样踏着落叶也悄然无声,她看见了那一个美少年——失去了记忆的白崇川,新有的忧虑烦躁都消失了。但面对白崇川不认得她的事实,却还是觉得仿佛有鱼刺鲠在心。

但只要他是安全的,无论如何她都甘之如饴。

而且,现在白崇川失忆了,那他也就忘记了以前曾经爱上同父异母的妹妹的罪恶感,此时的他,难道不是心灵最安详的时候吗?

想到这儿,白露的心空荡荡的,但却还是笑了一笑,慢慢地走到槐树下。

白崇川仰面卧在绒草上,柔软的草尖抚摸着他裸露的肌肤,他嗅到了泥土的芬香,在这样的简单里,他可以感觉到一种纯粹的快乐。

当白露她仰面躺在他的身旁时,他听到草叶哗啦啦地倒下一片的声音。

“哥哥,你现在过得很快乐吗?”

白崇川听到白露唤哥哥,心中有什么地方像被蜜糖渍过,甜腻腻的,却又非常的不自然,他侧过脸,故意不去看她,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白露却不回答他,只自顾自地说:“这里真美,与世无争,恍若世外桃源,如果可以,哥哥,我倒宁愿你可以永远都住在这里。”

白崇川扯出一根青草,将多汁而饱满的根茎含在嘴里,脸上似乎毫无表情。

白露又继续说:“哥哥,无论你是否可以恢复记忆,只要你觉得快乐,就是永远地逃避也没有关系,但我已经决定了,要转学到仙境完全高中来,”白露仰头望天,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说,“你一个人在这里,太孤单了。”

孤单?白崇川扯动了嘴角,露出了一个复杂的笑容。

白露忽然又虚弱地笑了一笑,就像是刚认识白崇川时那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一般,声量低到不能再低了:“其实,是白露太害怕孤单了。现在,一个人住在白宅里,就好像是那么久以前妈妈刚离开我的时候,总是觉得心空荡荡得吓人,只记得哥哥的温暖,所有的言语、拥抱、宠溺都是不可戒掉的瘾。哥哥,即使你已经忘记了我,我也要你陪着我。”

白露的眼睑处滚下一滴晶莹的眼泪,“啪”地掉落在青草上,瞬间化为一缕轻烟,但她却是在微笑,并用轻松的语气大声说:“所以,白露是非常非常自私的人哦!”

自私的白露像一只青鸟飞走了。

白崇川的心底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就仿佛有一份如天空的那一抹波光流霞般醇美的记忆在心中流转,那么绚丽却又虚幻的记忆,他似乎大概知道这份记忆藏在了哪里,但双手伸长至了极限,却怎样也抓不到。

究竟是什么样的记忆,这样躲藏着,不愿意被想起呢?

他翻身,把脸埋入了青草丛中。

那一个眼神无比的倔强,微笑却出其甜美的女生,在自己的过往岁月里空间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她真的会转学到仙境完全高中吗?

时约高中又出大事件了。

那一版的时约校报记者是如此“言简意赅”地描绘着——

白崇川王子失踪了。找到了。失忆了。

皇甫烁,陆人明,陆人曦转学了。

白露也转学了(本来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个平凡的女生转学的事情,但发生了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情,让这个少女瞬间成为焦点。)。

在皇甫烁、陆人明、陆人曦,白露最后一次出现在校园的时候,据目击者称:当时正是下午放学,学生熙攘来往,高一(A)班人称“小马”的男生像雕像一般跪在校道的中央,除了诧异的眼光,却没有一个人走到他的身边,似乎很自然地,在小马的身旁形成了一个真空地带。

不知道过了多久,校道上出现了一种异常的骚动。

校道的东南方,曦王子出现了,明王子出现了,在他们的身旁,缓缓走着的就是白露了。白露低着头,长长的麻花辫垂在胸前,她那样沉默,令人似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小马目光熠熠,等候着白露从身边走过,神情激动,大喊:“请原谅我!”

白露伏下身子,不知说了什么话,平淡地走开了。

曦王子,明王子却似乎视跪在面前的小马不存在一般。

据可靠消息,小马是造成崇川王子坠海失踪的罪魁祸首!

没有惩罚,没有怒斥,没有谴责。

天空之间一片空荡,只有小马孤孤单单的身影被夕阳无限拉长。

时约高中似乎没有“小马”这样一个人。

有时候,漠视比惩罚、谴责、怒斥更令人惧怕。

与此同时,另一个与崇川王子失踪关系甚大的风云人物许安妮,在学校D教学楼顶楼上黯然地注视着正在发生的这一切。

凉风猎猎,许安妮的衣袖,裙裾,头发都往后飞扬,竟似要御风而去一般。

这么大的风,即使眼泪刚刚滚出来,但也会立即被风吹散,化为水汽吧。

在这一刻,许安妮想起了许多的地方。

——时约高中,心海湾,凤凰江,千里香广场,缘缘斋。

——缘缘斋。是幸福的缘分,令他们相遇,是衷伤的缘分,又令他们分开。

她也想起了许多的人。

——温暖的,干净的白崇川。

——白露充满着怜悯的拥抱。在白崇川从屋子转身离开之后,她觉得整个人的力气似乎被看不见的手抽空了一般,她抑止不住地只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白露竟走上来,将她轻轻地抱住,说:“安妮,不要哭,珍惜眼泪。”

白露的环抱那么的温柔。她想要推开白露,却又觉得自己是那么的需要这一种安慰。

一个情敌的安慰。

这未免太可笑了吧。许安妮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难看一千倍的笑容。

——她又想起王蓉那复杂的、沉痛的、惋惜的、谅解的眼神,只望了一眼,甚至没有告别就匆匆逃离了缘缘斋。这只因她觉得自己无法面对慈爱的祖奶奶,无法面对天真的坤哥。

这一天晚上的缘缘斋非常的热闹。

淳朴的古宅如同朽木逢春,生机盎然。

古屋里挑着三盏白炽吊灯,明亮得如同白昼。

一个着柠檬黄缕花长袖T恤的少年,裸露着胸前锁骨之下的诱惑肌肤,斜倚在长方形沙发上,唇边含着一抹娇憨的微笑。在长方形沙发的尾端,架着大屏幕笔记本电脑,是打到了一半的游戏。

“明,我渴了。”少年撒娇着嚷嚷。

在少年的不远处,细长眼睛的陆人明正在煮茶,在他的旁边坐着的是黑发绵长的皇甫烁。

红泥小火炉烧得热气腾腾,陆人明用象牙牙签挑出一片茶叶,放在鼻边嗅嗅,才颔首说:“嗯,你要的‘昙花一现’还只有九成火候。”

皇甫烁微笑着摇头,说:“你这么宠曦,也未必是好事。”

陆人明恍似没有听见,只专注地看着红泥火炉正热着的趵龙泉水。

圆木台几上搁着一个长嘴吊颈的大号玻璃壶,透过玻璃,可清晰地看见,壶内隔着两层过滤铁丝网。第一层放着一朵盛开时即被采下来的洁白昙花,第二层铺着密密的约有一厘米厚的白绒碧螺春。炉水烧开了。陆人明缓缓地将热度逼人的趵龙泉水注入壶口,盛开的昙花花瓣瞬间萎缩,透着浓香的泉水即刻冲入了第二层过滤网,碧螺春铺着厚厚的一层,泉水流速极慢,竟似是一滴滴地注下。好一会儿,玻璃壶底才积聚起了一泓柳绿色的淡茶。

陆人明缓缓地吊起壶嘴,淡淡的茶香,伴随着浓郁的昙花香的茶水缓缓地注入台几上四盏三厘米高的陶泥圆口杯中。

皇甫烁皱起眉头,他一贯只吃武夷山的秋茶,平淡略带着一些甘涩,像是这样味道浓郁的花茶他可不太喜欢。

陆人明注意到这一点,淡淡地笑,说:“烁,你一直都太节制自己,为什么不尝试一下新鲜的味道呢?”说罢,他两指拈起陶泥圆口杯,笑吟吟地端到皇甫烁面前,说,“这茶要滚烫才好喝,凉了味道就奇怪了。”

平端着的圆口杯悬在半空,皇甫烁的眼睛正对着这一杯茶,昙花霸道的甜香混合着碧螺春的淡香,嗅起来味道古怪得像眼镜蛇的毒涎。皇甫烁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缓步走到窗台旁,只留下一个背影给陆人明。

“明,”陆人曦已经过来,端起茶杯,深深地呼吸,做出陶醉的样子,说,“你没听说过‘甲之熊掌,乙之砒霜’这样的话吗,又何必一直自讨没趣?”

想必,这已经不是皇甫烁第一次拒绝陆人明的“好意”了。

陆人明苦笑,将茶杯放到自己嘴边,也是一嗅,才缓缓地抿了一口,沉默不语。

“明,”陆人曦亲密地吊住陆人明的脖子,贴着陆人明的耳朵吹声,压低声音说,“烁一直对自己严苟,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况,烁,白崇川,还有明你,身上压着的担子何其重,你是可以谅解他的!”

停顿了一会,陆人曦又说:“从前烁总是待在他那一个封闭的,毫无人气的城堡里,现在,他愿意和我们一起来千灯镇,读仙境完全高中,已经是了不起的改变了。”

陆人曦说话的声音很低,但皇甫烁却一字不漏地听得清清楚楚。

窗外,已经夜色深沉,院子里开着的一大蓬一大蓬的玫瑰,如今被夜色渲染,便如同一幅墨泼的中国画一般。

他对着这一幅中国水墨画,心里想对明、对曦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来。

众人只看到他风光无限,一路鲜衣怒马,意气飞扬,可有谁又知道在这辉煌的背后隐藏着什么呢?

皇甫第二代继承人,皇甫老爷子原来属意聪慧世故的小叔皇甫天伦,但皇甫天伦为了一个女人而叛出皇甫第一组,这是皇甫家族的耻辱,而他的父亲,体弱多病,勉强活到三十多岁便撒手而去。

皇甫老爷子虽一代枭雄,奈何白发人送黑发人,虽然外表一切如常,可心底却一定痛苦不堪,他只有把希望寄托在皇甫烁身上。皇甫烁的身上寄托着三代人的未来与梦想,这是荣耀,也是枷锁。

他从小被皇甫老爷子一手抚养大。

五岁时,便有学识渊博的国学大师每日上《论语》。六岁,开始练剑。七岁中踏入社交界,小小年龄却要被大人众星拥月的围着,出席上流社会的宴会,独自去面对阴霾凶狠,圆滑世故,幸灾乐祸,怜悯惊讶的眼光。八岁被绑架,没有报案,但皇甫老爷子动用一切关系,得救时眼睁睁看着绑匪被愤怒的皇甫老爷子鞭抽而死。十一岁他隐姓埋名,被逐到距离遥远的另一个沿海城市,无依无靠没有一分钱没有一个人陪伴地扔在肮脏阴暗的暗巷,在那里度过了三个月,他学到外表斯文若君子,实则心狠手辣,待人无情。十三岁,老爷子盛赞他“锋芒内敛,必成大器”。十五岁,他开始进入家族事业,隐隐有少年老成之风范。

这一切,笔墨写来虽简单,但其中艰辛曲折醉苦疼痛却又有几个人能够理解呢?

他不喜欢被强迫,也再不会为任何人改变。

聪明如陆人明,又怎么会不明白,一再地想让他的简单的生活习惯变得复杂呢?

只有生活习惯非常简单的人,才能永远保持头脑的清醒,才能谋大事。

像是白崇川,因为有所羁绊,每一次抉择都痛苦不堪,即使生活得更真实,即使可以收获许多,但也一定会失去许多。

他并不欣赏白崇川的现在。

之所以会到千灯镇,只因他欠了白崇川一份人情。如果,在心海湾,不是白崇川拼命地拉着他后退,也不至于退到悬崖,一步踩空,以至于失忆。

这一份人情他一定要还。

陆人明一边喝茶,一边看着皇甫烁。

有时候,他觉得皇甫烁是可以倾心抛头颅的朋友,有时候却又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他。

皇甫烁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皇甫烁既不骄傲,也不多言,看上去也没有贵公子的气派,但偏偏每一个人见到他,总得毕恭毕敬,似乎他有一种天生的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气势。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让人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就如同是见到了神一般,不敢亵渎,让人连抬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这样地生活着的皇甫烁,真的能感觉到快乐吗?

抑或是,皇甫烁只为了责任而生。

“明,明……”陆人曦娇憨地趴在陆人明怀里,似乎睡着了,一般清甜的男人体香扑鼻而来,陆人明突然觉得心底燥热,没有办法再思考了。

他伸出手,从沙发上挽下一条虎纹被,盖在陆人曦的身上。

“白露……”陆人曦又低低声地呢喃着这个名字,他修长的眉颦了起来,双手却抓得更紧了,如一只小猫贴着陆人明宽厚的前胸。

陆人明陡然觉得心酸,他缓缓地抬起手,轻触曦紧锁的眉头。

不论是谁,总会有这样的,那样的烦恼的,不是吗?像烁,曦,白崇川,白露,甚至是他自己,都一样。

每一个人都会有烦恼,富贵的人怕生命易逝,贫穷的人担忧明天的早餐无着落,乐观的人遇到了不爱她的另一个人,悲观的人只觉得命运永远在跟他作对,但无论是谁,有什么样的烦恼,我建议你最好到千灯镇去一趟。

如果你寻得到凤凰江畔的仙境完全高中就最好了。

王蓉就在仙境完全高中的高一(3)班。

今天早晨的第一节课,她是踏着浓浓的白雾进入教室的。

奶白色的雾,就好像是又浓又稠的鲫鱼汤。

班主任走进教室的时候,微眯了一会眼,才能够适合教室的光线。

已经坐在教室的同学们却丝毫没有这样的视线阻碍,他们第一眼就望见了空空的,弥漫着浓雾的教室门,耳畔似乎听到了猫科动物轻而宁静的脚步声。

多年以后,仙境完全高中高一(3)班的学生们,仍然清晰地记得那脚步声,就如同是仙人的天籁悠扬地传来。

然后,隐约有一个身影站在了浓浓的雾气之中,这朦胧的身影逐渐地清晰了。

——那不是圣经里的天使吗?

除了背翼少了白色翅膀之外,这个干净的,有着温暖笑容的少年就像是天使一般!

雾气似乎逐渐地消散,一抹金色的阳光躲入了教室。

班主任在讲台上发表“让新同学融入班集体”的演讲,语调如往常上课一般抑扬顿挫,但同学们却连一句都听不进去!

几个女生开始传纸条。

“这是不是我们每天到凤凰江畔‘遇’到的小白吗?就是祖奶奶家的小白?哈哈,他竟然来仙境读书!竟然就在我们的班中!”

“嗯嗯,我一睁眼就看到他!闭上眼也看到他!怎么办呢?”

“他就坐在我右侧第四张桌子靠墙的位置!这么近的距离,我快要无法呼吸了!我的心‘怦怦’地跳得太厉害了!我要晕倒了!”

这个快要晕倒的少女把纸条传给了正在发呆的王蓉,小小声地开玩笑:“王蓉这丫头,看见天使居然乐傻了。”

王蓉不是乐傻了,她只是感觉有些奇怪。别的人都在注意着白崇川,可是她偏偏只看到和白崇川一起进来,沉默的,像一株不引人注意的小草一般的少女——白露。

白露隐藏在蝴蝶般的睫毛下那一双倔强的,明亮的眼睛,让她无端地想起了以前见过的那一幕:那是一个暴风雨的下午,学校教学楼后的一大片开得正欢的芒草被狂风卷得如同折了腰一般。她本来极爱这浪漫的芒草开出的白色的花,不禁惋惜起来,为这些可能再也开不了的白色芒花可惜。哪里料到,第二天风和日丽,她踏着楼梯上行,不经意地看一下教学楼后的芒草,竟又奇迹般地挺直身子,雪白的芒花在柔风中摇摆着跳舞。

白露就让她想起了这一片生命旺盛的芒草。

宁静的仙境完全高中沸腾起来了。

——这是因为仙境完全高中转来了一些本不该在这里出现的人。

“如天使般绝美,一笑倾城的绝世美少年白崇川。”

“神一般清远,高贵的少年皇甫烁。”

“眼睛细长,睫毛如洋娃娃的优雅少年陆人明。”

“媚视烟行,能让人在那如有白雾萦绕眼睛中迷失自我的少年陆人曦。”

“喂,还有一个转学生呢!”有人嚷嚷。

“谁啊?”

“嗯,就是那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少女。”

“戴黑框眼镜的女生很多啊,”听者不屑地说,“你说的是哪一个?”

“好像是叫做白露哦。”

“不认识!”

“没听说过!”

“无聊!”听者皆大声地谴责。

被集体唾弃的女生低下了头。

白露在哪里呢?

此时,已近黄昏。

校园逐渐地空寂下来,触目可及,皆是繁花绿树,空气里充满着针叶树木的芬芳。

白露已经恢复了放学后读书的习惯。

她在百年槐树下坐着,看一本书页扉黄的小册子《中药奇谈》,读了一遍又一遍。

槐树枝节盘虬,叶子细碎茂密。倘若槐树后躲着一个人,那谁也不会发现。

槐树后是否藏着一个人呢?

白露又读了一遍《中药奇谈》,终于合上了书扉,她伸了一个懒腰,对着槐树的方向说:“陆人曦,出来吧。”

百年槐树的粗壮枝干后果然露出了一角浅蓝色的衣裳,陆人曦缓缓地走了出来,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白露不回答,只笑着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不是躲在这里等你,也不是故意要躲在树后不见你的!”陆人曦的脸涨得通红,大声地嚷嚷,“我比你先发现了这个地方,比你早来了半个时辰!”

陆人曦唯恐白露不相信,向着槐树招手,嗔怒着说:“烁,你出来啊!”

风吹得树叶沙沙响。

天空。青草。槐树。清新而干燥的空气。

白露绕到槐树后,脸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良久,才说:“陆人曦……”

槐树后藏着什么?难道皇甫烁——

陆人曦纳闷地想着,当他也踱到了槐树后时,他的脸上也浮现出和白露一样奇怪的表情。

这一株槐树长在学校的后围墙旁,甚至还有一些枝桠伸出了墙外。

槐树后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但槐树垂下来的一截枝桠上用粉色绸带打着漂亮的蝴蝶结,蝴蝶结下挂着一双咖啡色的少女平底圆头鞋。

鞋子看上去很简单,却非常的优雅,就像是一朵幽谷里的百合花。

连陆人曦这样讲究华衣美食的人,也不禁赞叹选鞋者的眼光。

白露走到树下,踮起脚尖,手恰好触到了粉色蝴蝶结,轻轻地一拉,鞋子便落了下来,她抱着鞋子坐在了草地上,开始换鞋子。

新鞋子的尺寸刚刚好,穿上去又柔软又舒适。

脱下来的旧鞋子放在了草地上,隐约可见一只鞋底破了一个圆圆的洞。

“曦,你怎么知道我的鞋子坏了?”白露的眼睛亮晶晶的。

陆人曦又露出了一种更奇怪的表情,他慢慢地说:“只要你喜欢就好。”

现在,白露一定以为,刚才他说皇甫烁在槐树后只是一个美丽的圈套,想骗白露走到树后发现这一份礼物而已。

白露也一定以为,这双鞋子一定是他选的。

可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白露的以为都是错的。

从白露到这里读书之前,他和皇甫烁就在这里了。

在他绕出槐树,和白露谈话的那一小段时间里,他也没有发现槐树上的这份礼物。

陆人曦忍不住抬头,很认真很仔细地搜寻着这一棵百年槐树的任何一个地方,他的眼睛如猎食的老鹰一般犀利,但槐树上除了阳光,树叶和风之外,一个人也没有。

他又打量着通往围墙的这一片芳香而温润的青草地,想从上面找出几个浅浅的脚印。

他失望了。

陆人曦低下了头,却发现白露抱膝坐在青草上,用那一条粉色绸带把旧鞋子小心翼翼地扎了起来,还绑了一个又大又漂亮的蝴蝶结。

“嗯,是这样的,”白露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从前我的鞋子都是哥哥买的。”

她没有接着说下去,但陆人曦却已经明白了。

这一双旧鞋子当然也是白崇川买的。而每一双穿旧了,穿坏了的鞋子,白露当然也不会扔掉,她会洗干净了,珍藏起来。

一想到这里,陆人曦的心又酸又苦。

槐树本来是一个极好的藏身处所,但最安全的地方偏偏也是最危险的地方。

其实白崇川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他喜欢这个地方,那么安静,仿佛与世隔绝,在这里,你可以把心和灵魂拿出来晒一晒,把一些事情像播电影一般慢慢地回味一番。

最近这一段时间,突然在空白的记忆段里涌来了这么些人,他更应该要让头脑静一静,好好地想一想。

所以,放学后他就来了。

可是,这宁静的地方已被打搅。

当他听见了陆人曦娇媚的笑声时,第一反应是藏入槐树叶中,但一种潜在的直觉却指引着他藏入了围墙角落茂密的美人蕉丛间。

美人蕉正在开花,这一种南方特有的植物开三种颜色的花,如蝴蝶翅膀般的淡金色,纯净的玫瑰红,娇嫩的浅粉色。

白崇川就在一蓬浅粉色的美人蕉花丛中。

来的是花一般的陆人曦和那一个天生引人注目的少年皇甫烁。

皇甫烁穿着银白色的唐装,纹着圆形蟠龙图,黑色长发飘逸,恍似白云间来客。

他们在槐树后站了一会,便跃上树端,坐在树叶间,任颤动的树枝洒下一地落叶。

如果白崇川刚才选择错了,此时便尴尬相见了。

然后,白露就来了,她带着一本薄薄的小书册,坐在槐树下,读了一遍又一遍,直读到太阳下山,彩霞疲倦,连风也无力顽皮,乖乖地躲进了她的怀抱。

陆人曦似乎存心要让白露发现,他总是把树上的叶片含在嘴中,不一会儿,便一弹指,让叶片跳起舞来,旋转着落在白露周围。

这时候已经是秋天,落叶繁多也不为奇。

白露抹开了鬓边一片叶子,微微地一笑,仍沉溺于枯燥的文字中。

但只有傻瓜才不能发现陆人曦如此嚣张的行止,所以白露再次从书页中抬头,便唤了陆人曦“出来”。

陆人曦讪笑着走了出去。

皇甫烁一直笼在宽大的袖袍中的手伸了出来,他飘然地站起来,踩着颤巍巍的树条往着围墙走去,一腾身,落在了围墙之外。

几乎只是一瞬间,皇甫烁又出现在围墙上,他的手上多了一双被粉色绸带勾着的少女鞋。

皇甫烁把鞋子绑在一节不高的枝条上,还细细地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然后他退后几步,像打量着一件艺术品一般地欣赏着这一双鞋子这一个蝴蝶结。

当他纵身再跃出围墙之时,白崇川不禁抚掌。

皇甫烁的这一连串动作,写起来很冗长,但其实却只不过是短短的一盏茶时间。

看着皇甫烁敏捷如猎豹,轻盈如雪花的动作,连白崇川也不由得不赞美。

只是,皇甫烁的这一双鞋子明显是要送给白露的,为什么他不当面交给她呢?

为什么他要让白露误会这一份礼物是陆人曦送的呢?

白露一手提着鞋子,一手拿着书册,和陆人曦并肩谈笑而去了。

白崇川缓缓从美人蕉丛中站起身来,他的膝盖又酸又麻,根本走不了路,所以只好来到槐树下,就在他坐下的一瞬间,他看到了一张落在草丛间的书签。

是一张书签吗?

白崇川捡起来一看,却是一张已经泛黄了的照片。

是一个沉睡的小男孩和一个像小兽一般地趴在小男孩怀中的小女孩的照片。

白崇川突然记得,当他到白宅去“寻找”记忆时,曾到过“白崇川”的卧室,那低垂的幕帐,那旖旎的灯光是如此的陌生,但他驻足在一间小型的收藏鞋子的储物间时,心底却像是被拨动了的弦一般。

很多很多的鞋子。

不同款式的鞋子,不同颜色的鞋子,不同质料的鞋子。

旧鞋子。半新不旧的鞋子。新鞋子。

每一双鞋子都让人感觉如此舒服,白崇川甚至开始想象自己穿上了这些鞋子的样子。

在白崇川的鞋子储藏室的一侧,还有一个小一些的少女鞋储藏室。

鞋子不多,也不少。

但几乎都是旧鞋子了,而连同小小孩童的婴儿虎头鞋,稍大一些的学步鞋,孩童鞋,三四岁穿的吊带小凉鞋,也都井井有条地收藏着。

白露不像白崇川。

白崇川有收藏鞋子的嗜好,白露的鞋子也都是白崇川所买。那一天,当他参观到这的时候,心中方有一丝异样的情愫。

所以,在刚才,皇甫烁挂鞋子的时候,白露坐在青草上绑鞋带的时候,似乎总有什么在他的血液里沸腾。

此刻,白露担着旧鞋子。旧鞋子垂在腰侧,一晃一晃的,像是两只睁大了的眼睛,令白崇川的心似乎燃烧了起来。

白崇川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这一张照片书签,照片中的小男孩依稀有白崇川的轮廓,像是圣经里画出来的圣洁小天使一般,而那一个小女孩,瘦弱,如一支营养不良的花骨朵,却长得不像今天这一个皮肤蜜色,健康而又聪颖的白露了。

但白崇川却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小女孩就是白露。

——因为小女孩的微笑,是一种很纯粹的微笑,不做作不假装,仿佛就是她身上的光芒,淡淡的,像白云一般的柔软,像一个吻那样的甜蜜。

白露的微笑也是如此。

岁月在人的脸上刻下沧桑,在人的皮肤上烙下衰老。

在人的眼睛里撒下混浊,在人的心上印入猜忌。

——岁月却不能改变一个人的微笑。

白崇川又想起了那一天。

白露问他:“哥哥,你不记得我了吗?”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当然也不记得在决战前要求我答应你的事情了?”

白露用一种平静的语调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可是那么奇怪地,白崇川偏偏注意到了她的眼睛正流露出了又欣喜又哀伤的光芒。

为什么欣喜?为什么哀伤?

这岂不是非常的矛盾?

难道白露并不希望他记得过去的事情?难道他的过去有一些晦涩的难以令人开心的情感?难道他与白露并非只是一种单纯的兄妹关系?

白崇川看着这张照片,努力逼着自己去思考,但头脑却越来越空白,什么也记不起来。

暮色深沉。

仙境完全高中很静,你走进其中,似乎可以听见星星正在欢笑,草正在生长,花朵正在开放,流淌的水正在聚会。

这种安静令感觉变得不可思议地敏锐起来。

但比起白天的热闹的校园,这么暗的仙境完全高中却让人觉得有一丝丝诡异。

白露手里提着一盏从祖奶奶的储物室翻出来的灯笼。

是从前的老户人家挂在门外的大红灯笼,用薄而透红的宫纱制成,中间点着蜡烛。

灯笼设计得很好,只要走得慢些,再小心一些,风是不会吹灭蜡烛的。

可是,后面似乎有一双眼睛盯着她。

白露腾地转过身,背后是偌大的一个操场,并没有什么可以藏人的隐蔽之处。

她走得更快了,但手还是很稳,灯笼里的一小截蜡烛烧着。

不一会儿,她就到了槐树下。

夜晚的槐树像是有了生命一般,白露并不害怕,她慢慢地靠近槐树,笑了一下,便低下头,在青草丛中找着什么,她找得非常仔细,连角落的美人蕉丛也不放过。

但当她抬起头时,脸上明显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暮色深沉。

无星无月。天空压边又重又黑的云层。

就快要下雨了。

秋天的雨势缠绵而凶猛。

灯笼里的蜡烛的荧光似乎变得更黯淡了。白露咬着嘴唇,把这一个地方又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当她再抬起头时,脸上失望的表情却怎么也掩饰不了。

低垂的云朵像千千万万狰狞的地狱之兽。

一道闪电划破了天幕,映出了地狱之兽阴森的气息。

狂风。

灯笼里的一小截蜡烛不知道是被风吹熄了还是已经烧到了尽头。

到处一片阴沉沉的黑暗。

闪电。轰雷。

暴风雨来得那么迅疾。

白露的身子在风中如轻飘飘的浮萍般颤抖了起来,她用手捂后住了眼睛,像一只鸵鸟把自己藏进手掌之中。

撕开天幕的闪电。震破耳膜的轰雷。

白露就如怒海里的一叶轻舟,已经无法控制方向,她又轻又缓地喊:“哥哥。哥哥。”

这就像是一个梦魇。

她已经不能思考。

记忆里一片深深的黑,仿佛已经经历了一百年的黑。

妈妈便在这一片黑色中,呕出了污污的黑血。

小小的白露趴在病重的妈妈身畔,似乎有黑色的腥血染红了她的衣裳。

那也是一个有暴风雨的夜晚,狂风,轰雷,闪电,冰凉的雨帘……这些痛苦的忘记深深地根植于白露的心底。

她害怕的是这样的夜晚吗?

或者,她害怕的是失去。

——哥哥,白露害怕这样的黑暗,闪电,雷声……

白崇川似乎听到一把稚嫩的女童声音在耳畔轻轻地说。

暴风吹来了凉凉的雨丝,打湿了他的衣裳。

一把海水蓝一般的雨伞在黑暗中显得特别不起眼。

他往前走着,但每一步都那么迟缓,那么的犹豫。

为什么而犹豫?难道他竟然害怕见到白露。

然后,他就见到了白露,蜷曲着头蹲在槐树下,凤凰江般汹涌的雨水在她单薄的身上流淌。

蓄电筒射出刺目的白炽光。

光如太阳的射线穿透白露紧闭的眼睛。

——是哥哥来了吗?

白露缓缓地站起身,脸上带着一个湿漉漉的微笑,她冲了过来,也不管身上的雨水与泥泞,扑入了伞下人的怀抱。

“哥哥,白露害怕这样的黑暗,闪电,雷声……”她喃喃低语,泪水终于涌了出来。

伞下人也觉得眼眶如蓝田玉般温热,他拥紧了白露,用下巴摩挲着白露的头发,声音低沉而沙哑:“不要怕。白露。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白露紧紧地挽着伞中人的胳膊,恐惧的心变得异常的兴奋,她几乎要大声地嚷嚷:“哥哥,你记得我了!记得这一切了!”

她的手轻轻地抚上伞中人的唇。

——冰冷的,带着异样的颤动的红唇,如兰花一般往上翘的唇角。

“你是谁?”白露倏地推开了伞中的人,在刺目的光线中睁大眼睛。

电筒的光平射着。伞中人的脸隐藏在黑暗中,只听见他低低地叹息,把玫瑰红的雨伞移到了白露的头顶,他整个人暴露在倾盆大雨中,雨水在他绵长的黑发上肆虐,良久,才听见他轻声说:“我是皇甫烁。”

“对不起。”白露呢喃着说。

皇甫烁露出尴尬的笑容,他轻轻地靠近一些,声音清冷:“回去吧,要不曦、明、崇川都会担心的。”话没说完,他已经打着伞独自往前走了。

白露侧过脸,咬着嘴唇,终于一跺脚,跟了上去。

风雨越发地凄迷起来,如一卷哀怨的画。

白崇川撑着灰蓝的雨伞站在风雨中。

从下午捡到那张照片书签开始,在缘缘斋中,他就偷偷地注意着白露的一举一动。果然,晚饭后白露悄悄地避开众人,为了不让大家起疑,蓄电筒也不敢拿,独自一人到储物室找出一只宫纱灯笼。

风已经开始刮起来了,云朵越来越阴沉,而这一个丫头为什么会如此的傻,在风雨欲来的时候提一只宫纱灯笼去找照片书签?

从白崇川得知自己失忆前身份后,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打量着白露。从前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内心一直在抵触着,不愿意去回应白露的微笑,语话,关怀。

他料定了白露会出来找书签,却没有预计到白露竟不能等到明天早晨,也更没有预计到除了他之外,神一般的皇甫烁也是这般默默地关注着白露。

滂沱的雨势渐渐地小了。

白崇川一转身,却听见了美人蕉畔传来了的湿重衣角翻动声,天空划过一道雪白的闪电,他凝神一看,那一丛美人蕉花已经被风雨打低了头,在蕉丛中跌落着一把雨伞,蕉丛中伫立着一个衣袖皆湿的男生。

男生的嘴角还噙着一丝妩媚的微笑,可一双桃花眼中却有着隐忍的痛苦。

这一个男生,即使在如此狼狈的情况下,却依然有一股倦媚的风流意蕴。

除了陆人曦,谁还能有这般的风姿?

又一道闪电撕开天幕。

偌大的天地有了一瞬间的明亮。

在这短暂的明亮之中,陆人曦朝着白崇川一步步地走来。

泥泞的湿地。青草尖上的水珠,从槐树上垂落的雨帘。陆人曦似有若无地微笑着,一步步地走过来了。

白崇川撑着伞迎上去。

陆人曦的脸苍白得吓人,他的手指攀上了白崇川的胳膊,就好像是溺水的人找到了一根稻草一样。他低声地唱着一首歌。

陆人曦的声音就像是传说中的三弦琴,清越哀婉而不掺一丝杂质。

逾越一朵花的距离,

我竟不知何时爱上你。

从这一端走到那一端,

月色的光,岁月在飞逝。

我遇见了你,只是一段银色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