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欣赏
人人都会出错,天经地义,天公地道,但错得太多,或太离谱,就有那么点……
以出“公差”为名,杜预熙公然来到话剧团欣赏女友排演。
据老板和话剧团的协议(其实是看在魏萦萦的面子上),话剧演出时,渣渣拍卖有限公司会冠以“特别友情赞助”的名号。是故,对于他的无薪主持,老板赞成之余,也很放纵地让他有充分的时间鉴赏拍卖品。
离九月义卖尚有一周时间,对于此次拍卖的“拍品鉴赏”,杜预熙自认花三分气力便可。
鬼知道话剧团是从什么渠道收集来那些拍卖品的,让他主持,他真是很怕丢了自己的水准啊。那些东西……那些东西……唉!
拍品一:签名具十年历史的网球。据说是十年前的某位校友留下,如今这位校友荣膺某集团执行董事之位,于是,当年的纲球便由“破烂品”一跃直升至“待估品”。
拍品二:弯曲变形的羽毛球拍一只。据说也是某位名校友留下。
拍品三:陈旧得可媲美破烂的课桌椅……不提也罢。
除此,更有瓷器(非古董)、字画(涂鸦式)、种了五年的一棵小树……
一失足成千古恨啊!虽然拍卖品不够专业,但他也不希望全场成交额在专业水准以下……算了,算了!总之是无薪义拍,拍多少是多少。
当然,煽动仍是必不可少。
此时,闲闲坐在台外角落处,看着身着中国古装排演的《无事生非》。就算秉承公心,杜预熙也深深感受到——魏萦萦太苛刻了。
歆赏的错能有多大呢?
身为侍女“欧苏拉”,多数时候她只负责站在主角身后,最重头的戏份,是在葡萄藤下与女主角希罗的一段对白,以诱骗贝特丽丝掉入她们的恋爱陷阱。其余,不过是上台传一句话,或应答一声“是的,小姐”。
然而,仅是坐在台下看了三十分钟,魏萦萦已训了歆赏十次,平均三分钟一次。换成是他,也会情绪不佳。
实际上,歆赏的错不大。
下场时,一不小心踩住了女主角的长裙,唐装嘛,尾纱太长,情有可原。对白时,侍女的嘴里突然溜出一句神父的词——歆赏背混了,也算可以原谅吧。对着白炽灯长叹时,歆赏的表情太夸张……瞧瞧瞧,这样也停下训人,魏萦萦不是苛刻是什么?!
有时明明很顺利,装饰的葡萄假藤却突兀坠落,众演员惊吓之余,才明白是歆赏无意识的小动作——她一边对词一边将藤绕在手指把玩,就这么扯扯绕绕地……缠缠绕绕地……给扯了下来。
眸光绕过宽阔的舞台,慢慢从口袋掏出香烟。叼一支在嘴角,点火的同时,视线又绕回舞台上,绕在金白纱裙打扮的女子身上。
古装扮相的歆赏,就算仅是侍女打扮,也有寻常少见的清盈佳人味道。
她的脸偏娃娃型,每每提起《生物简史》时,总有着不怒自威的认真,像极了他高中时的生物老师,如今上了淡妆,粉唇泛出莹彩的光泽,黛眉细弯如月,眼角飞扬如凤,戴着花式发髻,模样俏皮,犹如古画中走出的仕女。
其他演员的扮相也不错,只是,大概有那么点“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味道,与其看这群人排演,他还是看她好了。
台下,昏暗。
袅袅青烟在暗红的火星上飘起,阴暗下,男人时不时微笑着。
耐心等着,看着她不满却不能发作的气闷,看着她俏皮夸张的表演,看着她被凶巴巴的女人训斥,看着她……
静静的角落处,他只是看着她,单纯地,看着,欣赏着……
歆赏,他的歆赏,他在欣赏。
排演结束,已是黄昏时分。
时近九月,空气清凉。
恢复正常装束,肥大的七分牛仔裤,宽松的深蓝T恤,背着又大又阔的斜背包,女子低头看着凉拖,一边走一边叹。
“歆赏。”身后有人叫她。
轻轻应了声,踢飞脚边的石子,华歆赏速度不变。
突然,手被人自后方拉住,大掌一翻,五指交握,再用力向后拉扯,将她扣入怀中。
“我叫了你三声。”男人的声音微显隐忍。
“我听到了,杜先生。”街边行人甚多,空气微有闷湿之感,被他揽扣在怀中,小脸不自然地升起热气,“你可不可以不要抱着我?”
盯她看了一阵,杜预熙缓缓收回手,但仍将她的手牢牢牵握在掌中,动了动唇,他没说什么,拉她并肩而行。
她走得太快,方才只不过走在她身后,心头突然升起一阵惊慌。
不想,不想让她心不在焉地走在前面,只想和她并肩。
“别走那么快。”轻描淡写说了句,他将她牢牢拉在身侧。
“要笑你就笑,杜先生。”
“……我没有笑你。”他的表情很像在笑吗?
突来的慌乱令他有些负气,也恼火她完全没感觉没体贴。默默走了一段,她的手机有短信传入,在她挣脱他的手急急掏背包时,他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和演巡警的很熟啊?”左看右看,就是不看她的脸。
“嗯。”看着信息,华歆赏随意哼了声,“是朋友,哈,他发短信给我。”
朋友?很好,他的眉毛已拧成麻花了。在台上两人就眉来眼去做鬼脸,离开前不知在歆赏耳边说了什么悄悄话,如今又发短信骚扰……越想越气,无名火借着惊慌直冲脑门。但,他仍是扯动嘴角问道:“说什么?”若仔细些听,有咬牙的成分。
华歆赏看他一眼,无所谓道:“没什么,你想知道啊?”
“……如果可以。”
“小事,你真的想知道?”
“……念出来,给我一字不漏地念出来!”他渐渐恶狠狠起来。
定定看了他三秒,她非常配合,“好。听着……”她开始念,听从他的“命令”,一字不漏——“歆赏,逗号,上次你答应借我的书,逗号,请记得明天一定要带来,句号。转行,另外,逗号……”
他的脸黑了一半,低吼:“停。你念的什么?”
“一字不漏啊,标点也没漏。”盯着抽搐的眉,她无辜眨眼,被他突来的低吼惊吓,将手机捂在胸口,作势怕怕的。
“……”心头开始呻吟,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在大气中达到瑜伽的境界。要怎么说她才好呢?“歆赏,你让我很……很……”
心慌哪。在她面前,他的自信从能量满点到倒数冰点,为什么?
因为……唉……爱她呀。
爱她,所以难免患得患失,而她的不冷不热心不在焉,倒加深了他忐忑不安的心情。
“心情不好?”将手机塞回背包口袋,她突然将脸凑近他。
“还好。”他看着路灯杆。
还好?明明刚才满眼带笑,现在眉头死拧毫无掩饰,能好到哪儿去?
他的心思,她知道。
不知何时开始,他从说“爱她”,变成要她说“爱他”。他要的,是她的肯定。说一句肯定很简单,问题在于,她的肯定能保持多长时间?
黑眼转动,她搔了搔头,“呐,杜先生,我能得到这个角色,当初学姐多多少少也看了你的面子。而且,我决定,演完这出,以后坐冷板凳好了。坐在一边看人出错,总好过自己被人骂。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是她悲惨的教训,成为生物文学家果然是明智的选择。
她打岔的功夫一流,既然又开始玩逗,证明心情已然恢复。他想了想,释然一笑。
重新开始移动,他眸光仿无焦距,零散扫过迎面交错的行人。她的眸,却驻足于他唇角边的那抹释然,流连着他飞扬而起的微笑。
真的喜欢他呀,否则,又怎会任自己盯着他的侧颜流连?若对这个男人连最基本的欣赏也达不到,她不会允许他的牵手,更不会让他登堂入室。她是真的真的喜欢他欣赏他啊。
静默不到三秒,她开口:“你在想什么?”
“想你的台词。”
“我的台词?”她挑眉,轻盈的笑容在唇边绽开,静等他继续说下去。
轻轻捏了捏她的脸,他低语:“恋爱就是一个偶然的机遇;有的人被爱神用箭射中,有的人却自己跳进网罗。”
他就是跳进网罗的那个。她其实什么也没做过,只依最真实的性子生活,然而,她早已在身边织出一张密密的天罗地网,是他傻是他笨,还蠢蠢地以为自己在煽动她,以为自己仅是估不出她的价,其实,早已一头栽进她的罗网而不知。最无奈,明明织网的人是她,她却是不知其然也不知其所以然……
“这是莎士比亚的话。”
“你的台词。”
“这是希罗的台词,不是我这个侍女‘欧苏拉’的。”
“你的。”她在家不知背过多少遍,他也跟着剧本不知念了多少遍。所以,他据理力争。
“……你的意思是我用箭射中你?”
“不,我自己跳下来的。”他的荣幸。
“……”眨眨睫羽,不与他争论这个问题,她突道:“杜先生,话剧演出成功后,我再告诉你答案。”
起初,他未明白,直到她笑盈盈又贼眯眯地冲他猛笑,脑中突然窜过一道电流,莫非……
停下步子,他欣喜急问:“你说……你的意思是……”
“字面意思。”拉着他的手,她柔亮的黑发在脑后晃动,笑意晏晏。
欣然一笑,他也不多追问。煽动是他的专长,逼供可不是。转念之间,跳开这个话题:“歆赏,问一个问题,你不许生气。”
“行,只要不涉及我的隐私,不暗语诬蔑我,我不生气。”
“……”她不趋向本质地骂他,他就上帝保佑了——话在心底绕过,当然不会说出口。仔细观察,他问得小心翼翼:“你从小就爱吃橡皮糖?”
“对。”
“有没有蛀牙?”
“有两颗,早就补好了。”
“……”
“还有问题吗?”她侧头看他一眼。
“没有了。”
“那好,杜先生,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你不喜欢吃橡皮糖吧?”
“不太喜欢。”他不能因为讨好女友而三八兮兮地扭转自己的喜好,对不?
“太好了。”她欢叫一声,倚肩撞挤他,以示友好和亲昵。
“……”他可不可以问为什么。听到她的回答,才知自己不知不觉漏说了心中的疑惑。
“你不喜欢,以后买了糖,就不会有人和我争了。凡九最爱和我争,爸妈总念着让我少吃糖,还是你最好,杜先生。”
他呆掉。
夜空,星灿,一只蝙蝠从他头顶飞了过去。
牵着手,在他面前跳了几步,盯着那张七分俊帅三分僵愕的脸,突然有了吻他的冲动。
呵,这个男人的修养极好,若非极度难以接受的事,他通常是笑脸相迎。
实际上,他初时搬来的数月,她对他根本没太深的印象,反而是他在展览馆前狼狈呕吐的模样和事后放她鸽子的可恶行为令她深印在心,然后,开始注意他,开始欣赏他,开始爱他吧。
心动,行动。
吻他,笑眯眯的。
时间,笑眯眯地迈入九月。
渡渡这些天一直在逮华歆赏的人,但一直逮不到。她关心的,无非是那晚拍卖会上,被所长拍下的度度鸟标本什么时候能成为“她的馆藏”。从杜预熙那儿要消息,无疑是最便捷的途径。
陶凡九也在逮华歆赏的人,因为她遇到了麻烦,是四年前种下的祸根。当然,歆赏对她的麻烦没什么帮助,她只为发发牢骚。
因为话剧开演前,剧组放演员两天假作修整,华歆赏正好用来上班(休工太久,她差点以为自己是兼职的);又由于要处理因请假积累的档案整理工作,满研究所乱跑地送资料催档案,让她有机会被两位友人逮个正着。
“行啦,标本已经运到研究所,只等所长批复就能住到‘你、的’标本馆里了。”
标本馆外,华歆赏收了电话,冲渡渡皱个鬼脸。
“谢谢啦,我的通心菜。”眨巴眨巴的眼睛立即睁大,渡渡笑逐颜开地在台阶上跳起鸭子步,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五五二十五的“高龄”,不适合扮可爱了。
视而不见,华歆赏看向陶凡九,“你来标本馆干吗?”
陶凡九扒扒短发,将手搭在她肩上,怪声问:“歆赏,不知是谁对我说,爱情这东西是由大脑中的巴胺、苯乙胺和催产素组成,像感冒一样。看看……”她啧啧有声,上下扫视华歆赏,继续怪气——“你好像很沉迷这种感冒嘛。”
知道友人爱“落井下石”,华歆赏懒得辩解,摸摸脸说道:“看得出来吗?”
“哇,你居然没骂人?”陶凡九大惊,瞪大眼,捂着胸口跳开一步,“完了完了,你已经陷得很深了。”
“看得出来?”她不理会朋友的夸张表情,“没事我回档案馆啦。啊,你们要记得,后天周六,话剧正式开演,晚上七点,一定要来,我给你们留了位置的。哼哼,让你们看看冷板凳坐久了也能成精的——我。”食指点上自己的鼻尖。
“行了行了。”轻轻挥手,陶凡九左耳进右耳出,仍打趣道,“歆赏,你不会这么快就爱上那个拍卖师了吧?”
“杜预熙,我通常叫他杜先生。”
“好好,杜先生就杜先生。”陶凡九“嗤”一声,挑了挑眉,重新将身体重量压在好友身上,“喂,那个杜先生有什么好,能让你这铁石心肠又榆木脑瓜的家伙这么快就被催化啦?”
两手向外一摊,华歆赏正要开口,肩后突然搁上一颗脑袋——渡渡,同时飞来一句:“我看那个杜先生有点虚伪。”
“他哪里虚伪。难道你对每个人都以诚相待,毫不保留?”一驳。
“他心机深沉。”
“那叫聪明。只有笨蛋才单纯可爱,渡渡,难道说你很单纯,纯如出尘飘然云中仙,不问人间世事,只吃山风喝雨露?”二驳。
“他小肚鸡肠。”
“喂喂喂,是人都会有几寸的小肚鸡肠,做什么事都要在心里暗暗比较的嘛。你敢说你没小肚鸡肠过?还有,他,哪里小肚鸡肠到得罪你啦?”三驳。
华歆赏每反驳一次,陶凡九的下巴就往下掉一分。
以夸张的表情将下巴推回原位,她实在忍不住想帮渡渡,“那个杜先生到底哪点让你心动了?”
“……你们很闲哪,现在是上班时间,我要回档案馆啦。”
左一下右一下,拍开两位友人,华歆赏抱着文件夹,笑容满面地离开。
初秋的阳光照在绿榕树上,打下斑驳疏影,轻风吹过,扬起一阵花香。
到底哪点让你心动了?
呵,也许凡九说得对,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心动了。
哪点呢?
很多,很多啊!
无论喜爱什么,他都不会嘲笑她,他支持她演话剧,他读她的《生物简史》稿,并且不耻下问,他削水果煮水饺喂她,不会和她抢橡皮糖……种种点滴,仿若小溪般绵长不绝,日积月累。一言一行间,他那不经意所流露出的怡然自信,更令她欣赏不已。
他让她有一种满足和成就感,用不着惊天动地,和他在一起,很舒服,很贴心。
爱情,有时也不过就是两颗心贴在一起而已呀。
何况,经过她的调教,如果再有人问他“无脊椎动物怎么划分”时,他会思考三秒,非常冷静地反问那人“请问你想知道的是海生无脊椎动物、淡水无脊椎动物,或者是陆生无脊椎动物”?
孺子,可教啊!
九月——
在一阵喧闹、紧张、冷静、喝彩之后,剧,完美地落幕!
她穿着古装跑向他,笑意盈盈。
“恭喜你!”轻轻在满是粉铅的脸上印上一吻,吹在她耳畔的,是他欣然的微笑。
“谢谢。”她也不介意蹭他一脸的香粉,“换你上场啦,杜先生。”
幕后角落处,杜预熙缓缓套上白手套,挑起精致的小下巴,轻问:“歆赏,你的话剧演完了……我们呢?”
他要她的承诺。
她的戏演完了,属于他们的戏呢,也随着剧幕的落下……终结?
这可不是他要的结果啊!
明媚大眼眨了眨,明白他的意思。抿唇轻笑,眼眸若有若无地飘向天顶,她笑眯眯,“我们卸了装继续!”
卸了装继续?
片刻的怔忡后,狂喜霎时染上他的眼。手腕轻轻使力,将她揽在怀中,吻上满是铅粉的红唇,让她彻底又深刻地感受他的心跳和狂炙。
卸了装,继续。
诚如她的回答,话剧已然落幕,却也是下一部新戏开始的预奏,他们也会有一个新的开始,不是吗?
“杜先生!杜先生!”远远地,临时小助手已经在催他了。
“我要……去煽动那些人了。”低哑而诱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吹气,舍不得放开。
嫣然一笑,她悄悄收回不知何时环在他脖子后的手,拉拉他的西装领带,红着脸将他的身子扳向舞台,“好,快去快去!我去卸装。”
不出五分钟,那儿立即便会成为拍卖台。
前一刻在台上,第一眼扫向台角,对上他的眼,接着,第二眼第三眼第四眼……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每每看向台下,总能迎上他的眸子。那么专注,那么地……嗯,催化了催化了彻底催化了……
刚才,他赏她,现在,换她赏他了。
赏花之剧,未完待续。
十月末时节,太阳斜落树梢,大约三四点的样子。
深密林****上,男人叼着烟,踩着悠闲的步子,从容欣赏“关氏”的满园秋色。不愧是专长生物研究,就连绿化也做得非常到位,根本就是一座园林嘛。
远远地,橙黄色建筑在望——展览馆。
男人知道,迈上乳白石堆砌的台阶后,进入一楼大厅,不用仰头就能看到巨大的馆标:请尽情地变态吧!
将烟头甩入经过的环保桶,男人下意识地抬头,试图赶走假想中绕在头顶的蝙蝠。
唉,他从来没想过,自从歆赏给了他肯定,这儿竟会成为他们时常约会的地方。
他的工作时间极具灵活性,若加班太多,常会排到休息,但歆赏是标准的朝九晚六族,绝对不会在上班时间给他惊喜,所以,只要他休息,多数会来这儿等歆赏,而歆赏也会借送文件的机会,美其名与他进行“迷你拍拖”,实则在展览馆里绕圈而已。
随着建筑物在瞳孔中的慢慢放大,男人的嘴角也越来越弯。正要加快脚步,一群身着校服的年轻学生从馆内三三两两拥走出来,有人兴高采烈,有人脸色惨白。男人让出大道,移到路边缓缓前行。
学生之中,突然一人冲到男人面前大叫:“杜先生!”
男人将讶然按在心下,扬起俊雅的笑,轻轻点头,等着这名男学生再次开口的同时,脑中亦飞快搜寻关于他的记忆。他头发略长,样貌斯文,如果没记错……
“杜先生,你上次教我的法子非常管用。瞧,我现在完全不怕上课了。”
“能帮到你最好。”杜预熙点头。果然,这名男学生正是数月前在展览馆,因他深受歆赏影响而“面授玄机”的一个。不远处,同学正驻足等着他,杜预熙无意多谈,冲那群远远观望的学生抬了抬下巴,笑道,“他们在等你。”
长发男生回头看一眼,腼腆冲他一笑,道声多谢便跑开了。
杜预熙耸肩轻笑,停顿片刻,便快步走上白石台阶。步入大厅,“请尽情地变态吧”扑面而来,习以为常瞟过,他看到与渡渡争论的女子。冲平叔点头示意,他悄悄走到女子身后,静静等待。
这种争吵与工作无关,纯属私聊——
“标本绝对会腐烂。”
“至少在我腐烂以前,这些标本绝、对、不、会有腐烂的机会,我的通心菜。”
“那你腐烂之后呢,我的渡……渡……鸟?”
“……@@##&&@……”这可不是乱码,而是杜预熙听不懂的专业术语。
大约是争够了,渡渡冲男人努努嘴,女子回头,俏皮地皱起琼鼻,两人鸣金收兵。
时近下班时间,展览馆此时已进入休馆倒计时阶段,空荡荡的展厅便成了悠闲散步的好地点。
神色自若地走在各类生物标本之间,杜预熙拉着女子的手,想到在馆前的小插曲,突道:“歆赏,你不去做生物老师,真是太可惜了。”
他只是有感而发,没想到华歆赏居然点头,“有啊。我做过四……不,三个半月的老师。读书时有半学期的社会实践,生化系学生可以选择学校、医院、植物园、食品工厂,凡九和空桑本想报医院,但我想去学校,就把她们全拉去作陪了。”哼,文学白痴的名可不是白让她们叫的。想到当时的辉煌,她忍不住又“嘿嘿”笑了一阵。
他微怔,随即摇头,转开话题:“歆赏,你的《生物简史》准备怎么出版?”
话音一落,他立即知道自己问错了……呜,蝙蝠好像又开始在他头顶绕圈起来。
她突然睁大圆眼,双手轻拍,小脸带着愕然缓慢地点了点,“是啊,杜先生,你不提起,我都没想过。”
趁势揽过她,他的声音变得轻缓而更具磁性:“歆赏,别想这个,搬来和我一起住吧。”
不受诱惑地瞪他,华歆赏丢开“《生物简史》如何出版”的问题,拉起他的手掌,放到他的胸前,扯出皮笑肉不笑的笑,“杜先生,我不接受婚前性行为。来,捂着你的心脏,庄严的圣母就在你头顶上,告诉我,你的脑子里没有一点邪念?”
“……”
“杜先生?”
深深一叹,反手使力拉她锁在怀中,以鼻尖轻轻蹭她,“对,你说得没错,我有邪念,因为你。”
“谢谢。”王八蛋。没好气撇嘴,思绪重新回到出版的问题上,沉思片刻,她抬眸试问他,“你说,我是先完成《生物简史》呢,还是先完成那部小说?”
蝙蝠开始在他头顶搭舞台……杜预熙清清嗓,努力让自己微笑,“歆赏,你说‘那部小说’,是哪一部?”
“那是一个凉风习习的仲夏之夜……”分神飞快说出一句,她继续沉思——“我正在考虑是写爱情小说呢,还是写玄幻小说。或者是悬疑、推理、Comic Essay?杜先生,你觉得哪种比较好?”
蝙蝠搭好舞台,放起音乐,开始在他的头顶跳天鹅湖。深深深深地吸气,看看手表,他拉她向馆外走去。
这次可不能煽动她。不能回答她的问题,那就转移她的注意力。
“歆赏,搬来和我一起住吧。”
这才是他新的煽动目标。
尾 声
自九月的《无事生非》一剧,魏萦萦的剧团意外地受到各大中小院校青睐,纷纷邀场,事业再创高峰。同时,亦有不少商界人士向她打听那天主持拍卖的拍卖师,遇此情况,她会笑着告诉询问者“渣渣拍卖”的地址,不多介绍。
华歆赏满足了心愿,不再盼想登台,但有空时仍会去剧团做义工。向“生物文学家”的境界攀登是她终年不变的坚持,一年后,她的《生物简史》进行到白垩纪。
对于杜预熙时不时要求“搬来同住”的煽风点火,她的回答很简单——“好,等到《生物简史》出版的那天吧”!
杜预熙则遇到猎头公司挖角,老板惊吓之余,软硬兼施不许他“动心”。他本就没有跳槽的意思,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
在此一年间,他们的爱情似乎并未过保鲜期,依然时不时地被催化着。然而,大海无浪,平静之下总会暗含些许的海流异动,这两人也不例外。
他们有过两次争吵。
第一次缘于华歆赏——
那天,她沐浴完,顺手拿起沙发上的小槌敲打脚底板。足下穴位多,多敲多捶有益身体健康。直到他瞪着眼默默盯看她三分钟,她才意识到自己拿错了东西。
原来,她手中的槌子代表着拍卖一行的最高荣誉——金槌奖。
拿他的金槌捶脚是她不对,她承认,但,谁让他乱丢东西,既然是最高荣誉,就应该好好收在柜子里保险箱里,放在她的沙发上,她当然要“废物”利用。结果,她一堆“趋向本质”,他听得皱眉,语气微厉了些,引来冷战三天。
第二次缘于杜预熙——
他横加干涉她的喜好——强制性不允许她吃太多橡皮糖。原因很明显,她又被蛀出了一个牙洞。蛀洞虽然不大,但还是要去医院填填补补。
补完牙后,他痛定思痛,严格限定她买糖的数量和速度。
为此,华歆赏冷了三天脸,满脑子跑的全是食人鱼,牙尖尖牙尖尖……
一年内,他求过婚,十二次,但次次踢铁板。
所以,煽动,要慢慢来,赏花,也要慢慢来——
待续!
—第二部完—
番外 雨猫
细雨如丝,点点,飘落在男人细软的黑发上。
静谧的林****,晕黄灯光下,水珠在黑发上串成晶莹细小的琉璃球,男人没有撑伞,也不因细雨影响心情,脚步散漫地踱着步子。
衬衫领口解开两颗纽扣,衣袖卷到肘上,男人手中提着一袋啤酒,但熨烫笔挺的白衬衫,从容自信的气度,暗暗昭告着男人至少有着得体而不错的职业。
“从前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庙……啦啦啦……”
轻松的小曲从男人唇边飘出,不成调,但轻快。
“我喜欢下雨天。”来到铁门前,男人轻轻自语,掏出钥匙正准备开门,视线忽被拐角处路灯杆下方的一抹白影吸引。
蠕动……
白影将自己缩在路灯下,黝黑的大眸直直盯着男人。
“哈,又让我捡到宝了。”男人将钥匙塞回口袋,拎着啤酒向灯杆走去,轻笑随着他的移动飘出,“呵呵,这就是我喜欢下雨天的原因。”
黑皮鞋在白影边停下,男人低头,带着研究的神色注视那道瑟缩白影。未过五秒,他抿唇一笑,蹲下身,大掌抚上冰冰的白影,轻道:“可怜的小东西,是迷路了,还是被主人遗弃了?饿不饿?想吃东西就跟我走啊。”
“喵!”
细弱的猫鸣响起,白影在他娴熟的抚摩下动了动,大眼盯着男人良久,才慢慢站直四肢,先试探着用脑袋磨蹭男人的手心,再闻闻男人掌上的气味,迟疑片刻后,前爪慢慢向前伸出。
“有主人吗?”笑看灯下这只猫咪的反应,男人问道,当然也不会以为自己能得到回答。
白猫约有男人的半截手臂长,是一只成年猫咪。身形均匀而矫健,仅是微脏的长毛现出八分狼狈。许是听懂了男人的话,它摇摇头,又向男人走近一步。
“好,跟我来,小东西。”干净的五指伸向白猫腹下,男人轻轻使力将白猫抱起,让它舒服地倚靠在怀中,对于湿漉漉的猫毛会染湿甚至染脏白衬衣完全不在意。
“喵!喵!”
没有反抗,低头缩在男人怀中,白猫将头靠在前爪上,闭上眼睛。
“乖,你会有很多伴的。嗯……你是老六,以后就叫你六六,记得啦!”男人温柔的语气,犹如抱在怀中是自己心爱的另一半,“你要乖乖的,虽然老三比你小比你轻,但你不能欺负它……”
哦?既然它大,为什么要排第六?
猫眼如石,似听懂了男人的话,倏地睁开眨了眨,随后缓缓闭上,爱理不理地将头重新搁回前爪上。
打开铁门,男人闲散的身影消失在电梯中。
路灯下,如丝细雨渐变渐粗,淅淅沥沥……
太过分了!实在是太过分了!
不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男人盯着眼前不知名的纸箱,眼中满是不置信。
十天前,他在此处捡到一只白毛猫咪,十天后的现在,他居然又在同一位置看到……看到……老天,他不敢相信自己心中竟然有暴打纸箱主人的冲动。
他看到什么?
今夜无雨,一轮“半饱”的胖弯月亮垂挂在夜空,照出男人阴沉的脸庞。
他到底看到什么?
抿成直线的唇角昭示着男人的怒气,甚至……难受。
纸箱里,站着一只白色猫咪,高傲地昂着头,晶莹大眼遥望夜空,无神——这是一只标本,完美的白猫标本。
颤抖着手伸在半空,不敢去触碰。
太像了,与他家六六太像了。
六六是他下雨那天捡回家的猫咪,从不吵闹。他家中原本就有五只猫咪,除了一只是宠物店买回的之外,其他四个全是他从路边捡回的。因为懒,所以干脆按顺序以二三四五命名。五只猫总爱聚在一起戏闹,捡了六六回去,最初以为它怕生,与一二三四五熟悉后就会合群,但据他观察,六六生****静,常常缩在角落里或趴在露台上,静静看着那五只小东西在厅中嬉戏,从不参与。
这只标本……不是他的六六吧?
男人的手在空中迟疑半天,在触上标本前的一刹那,身后暴响出一道娇斥:“不准动我的标本。”
男人乍然一愣,未及回头,黑影一道冲到他面前,飞快抱起纸箱。
是个身着黑白格背带长裙的女子。
“你的……标本?”男人吞了吞口水,缓缓站起。
女子的个头只到他的下巴,手中提着一只蓝白条纹的小皮球,满眼戒备地瞪看他。上下打量完毕,女子垂眸,不多搭理。
她将纸箱放在此处,就是为了去捡滚远的皮球,而这皮球……
唉!暗叹,女子摇头,不认为今天能找到自己“丢失”的东西。
她合上纸箱盖正要离开,男人却伸出一臂拦下,“小姐,这只猫……是你的?”
“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女子没好气地抬头。
“这东西……真的是猫?”会不会是玩具,他在公仔店常看到以假乱真的猫狗造型。
他的话引来女子蹙眉,关注纸箱的视线终于对上他,“对,是猫。但现在是猫标本。”绕过他的阻拦前行,突地,女子顿步回头,问,“先生有看过这只猫吗?我是说……活的?”
什么意思?男人挑眉,不动声色地走向女子,探问道:“小姐在找猫?”
“对。”女子坦白地点点头,眼眸在他开口的刹那闪现一丝希冀。
男人点头,下一刻,女子已冲到他面前,急道:“在哪里?在哪里看到的?现在那只猫呢?你知不知道它跑到哪里去了?哪个方向?哪个角落?”
迭声连环问让人头昏脑涨,但,男人仅是笑了笑,轻道:“小姐,我可以先问,你找那只猫干吗?它是你的宠物?”
“它是我养的标本。”
“……”黑线从男人额顶划下。
“请快告诉我,你什么时候什么地点看到那只猫?它的毛是不是纯白,不带一丝杂色?”
在道德与良知间挣扎,表面上,男人仍是保持温和的笑,“小姐找那只猫,为了……”
“先生,你到底有没有看到过那只白猫?”女子急切不已。
“有。”
“在哪里?”
“我家。”
“太好了,我这就去找你家……”拍掌兴奋地跳了跳,女子弯腰抱起纸箱,匆匆跑了三步,才定住身子僵硬地转身,“你家?”
男子莞尔,等着女子返回。
“你捡了我的标本?”以闪电般的速度冲回,女子的愉快溢于言表。
素脸突然放大,令男人有微微的恍神。
小巧的五官,深灰的眸瞳,遽然灼亮的璀璨。在人群中,这张脸不会太吸引人,但眼中的那抹狂热却容不得忽视。
“喂,先生?先生?”他的发呆让女子皱起眉,伸指在他肩上点了点。
男人急忙回神,将心头的恍惚捺下,清清嗓,表情不变,“小姐,我能问问,你养了几只白猫?”
“两只。”
呼,还好不是他家的六六!男人偷偷松口气,心中的好奇却越来越多,“你找那只白猫,是为……”
“当然是做标本。”
一滴汗水从男人的太阳穴滑下。笑容自嘴角敛去,男人满眼不置信——
“你养猫,只是为了做标本?”这女人的大脑是不是有问题?
“不然为什么?养它们好玩啊?”女子嗤了嗤,不以为然地耸肩,“先生,你既然捡了我的猫,谢谢。现在可以还给我吗?”
还给她,让她把六六做成标本?
绝、对、不、干!
立即,男人摇头,“对不起,小姐,如果你找猫只是为了做标本,我没看到。”
“你什么意思?”女子眯起眼,退后一步抬头看他,“那是我的猫,如果我没找到它,你可以当成是自己的。但现在我找来了,你想不还?”
“对,如果你找猫只是为了制作标本,对不起,我没有你要的东西。”六六是他捡的,就是他的了,没人可以用这么残忍的手段对待它。
养猫只为做标本——这女人有病。
“我制作标本关你什么事,先生?”眉心重重皱起,女子负手于胸,挑眉斜视。
“你制作什么都不关我的事,但你想要我的六六成为标本,就万、万、不、行。”坚决的,果断的,男人字字咬出重音。
“六六?”歪头瞪他,女子终于理清了他的意思,“你是说,你捡了猫,而且把它当成你自己的所有物,不打算还我?”
“对。”
“哼!”女子冷笑,再退开一步,轻道,“先生,你有两个选择。第一,把猫还给我;第二,你成为我的标本。”
“你……变态。”男人脸色微变。
“谢谢。这是本馆的馆标,你怎么会知道?莫非先生也参观过关氏展览馆?”女子襥得二五八万。
男人气结,但女子不会让他太好过,迎着那双不再掩饰责难和指控的眼神,冷笑再道:“先生,猫是我的,你霸占着不还本来就不对。我把猫养大,我把它们制成标本,这是帮它们,不是害它们,难道你不知道世间所有生物都逃不开‘变态’这个过程吗?它们活着,只是两只病猫,只有变成标本,才是永远的猫咪。哦……对了对了,我想我错了,想必你是不知道的,否则又怎么会这么没风度没节操没礼貌地霸着‘我的猫’不、还?!”
一番冷嘲热讽,男人先是气怒了眼,突而又冷静下来。右手握拳轻轻捶打左掌心,垂下眼帘想了想,再抬眼,却是一片笑意,“小姐怎么称呼?”
“先生怎么称呼?”女子看他一眼。
“包、包尔泽。”男人绅士地答道。
动动唇,女子沉默三秒,不怎么甘愿地说:“渡渡。”
“渡小姐准备用多少钱来买六六?”见女子不明,男人勾起笑,“哦,我是说那只白猫,它现在叫六六。”“它本来就是我的,你要我买?”轮到女子气结。
“对,我还得估量你的出价是不是够位。如果不够位,对不起,恕六六不能让你带走。而且,我又怎能确定你就真是它的主人呢?”男子点头,完全没有“霸占”他人所有物的羞愧。
够味?
“包先生是厨师?”
“不,我现就职于渣渣拍卖有限公司,是拍卖师。”相较于女子的瞠目怒瞪,男人的笑容更见亲切。
胖胖的半弯月亮下,无形中闪过一丝电流,在两人的视线交汇处爆裂、蔓延……
六六得了什么病?
为什么渡渡要将两只猫制为标本?
包尔泽会把六六还给渡渡吗?
最后——六六会被做成标本吗?
他们……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