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扶风在为起身没多久的姬弈梳头。
铜镜中可以看到一脸认真的她,指尖摸索频繁,姬弈稍侧过点身,“你在找什么?”
扶风低着头说:“白头发,我发现你竟有白发了。”
“唉……我老了。”姬弈搅拌着桌上那碗鸡肉粥说。
扶风不以为然,“你在乱说,早生华发是心事太多,煞费心神,若终日心宽体胖只是下下棋,喝喝茶,自然不会如此。”
“那看来我要继续白发下去了。”姬弈毫不在意地拈起一根滑落在面前的银丝,“你就一根一根帮我找吧。”
“其实……”扶风的嗓子一哽,思及柔姬夫人临终前的模样,再想想现在的局势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其实什么?”半天听不到她要说什么,他挑起眉,“难道我的白发已多到一根一根数不清了吗?”
“噗。”闻言,她嫣然一笑。
许久不见扶风的笑容,姬弈转过来拉她又坐在了自己的腿上,搂着近日夜夜在怀安睡的佳人,吸了口气,“这样多好,在我身边说说笑笑,很困难吗?”
扶风推他一下,“我性格沉闷,你自小就知的。”
“那我自小不爱看你沉闷,你也知的。”他收紧搂在她腰上的双臂,“把心思都放在我身上,其他的不用多想——”
扶风掩住他的唇,“真要一个对你百依百顺的端木扶风吗?”
第一次见面,那个在棋盘上把姬弈杀得丢盔弃甲的少女,虽是一身囚服,但倔强坚强得让他移不开目光。
这么多年把她禁锢在身边,那种光芒早已消失,但他仍不愿放开。
“是。”
比起失去她,他更愿意选择百依百顺的她,反正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耗,早晚她会真正属于他。
“那就依了公子。”扶风的手环绕到他的肩头。
陡换对他的称呼,面对她过分的柔顺,姬弈心底一堵,手一松放开怀里的女子,“那就晚上吧,我等待看你如何‘依’我。”
男欢女爱本是美好之事,一来二去竟说于此,干巴巴,激情全无。
端木扶风离了他身,继续梳发,好似方才的快乐是南柯一梦,短暂之极。
来不及饮下那碗鸡肉粥,就被莽撞的抱朴子打断了一室宁静,“公、公子,太好了,如先前所料,雍国借口要为小世子清君侧,准备向宕国发兵!”
“当啷”一声响,姬弈碰碗扶案,“来得适时!”
手指还缠绕他一绺发丝的扶风没反应过来,“清君侧……是冲着公子来的?雍国难道要为姜敕出头?”
“这是自然。”姬弈走至床边披上外衫,“小世子回到宕国受尽委屈,现在被困府邸不得自由,而我这外姓人不就是罪魁祸首?勾结滕国的新相,操纵宕国大权,意图不轨,再明显不过。”
“若宕国的人对你施压……”扶风有些担忧,“你会进退维谷。”鄢国回不得,宕国住不得,这才叫凄惨。
“我敢保证,文官无人敢有异议。”姬弈笃定地开口,“而武将——势必主战!”现在不是当年,小世子姜敕从雍国归来,被压抑这么久的宕国再无后顾之忧,不打就要被打,从当年的一盘棋带走一名质子,到现在为了质子来兴兵讨伐,说来说去都是借口,宕国人能忍那才叫奇了。
“主战的话,宕国敌不过雍国。”扶风当下点出事实,“雍国的大王能征惯战,整个国家尚武,以铸冶为生,一般的老百姓也有护身利刃,宕国萎靡多年怕是……”
“哈,扶风,你似乎当局者迷了。”姬弈回手在她的面颊上抚过,蜻蜓点水般留下浅浅的红痕,“兴兵伐宕的是雍国,战场也在你我脚下所踩的地方,现在天寒地冻,宕国人习以为常,不代表人人皆可承受,再说,兴兵也好,从雍国供运源源不断的草料也罢,都要经过一个地方——你,想起什么没有?”
“是鄢国!”扶风很快明白了他的意图。
“公子想要掐断这条要道?”抱朴子有些兴奋地插话,“让想要进入宕国的雍国人不得其法?”
“不是——”姬弈手掌平推而出,掌心贴在抱朴子额上,“看来我再多敲几次这里也无济于事。”
若只把雍国堵在大门外进不来,他何须在宕国内部大费周折?为的不就是要让雍国和宕国能够交战?
这抱朴子实在是迟钝得可以……
“你想引君入瓮进而关门打狗?”扶风睁大眼,“那么鄢国方面……”
姬弈淡淡地说:“孤竹君已派人前往鄢国游说,如无意外的话,伯庚可以顺利地把在鄢国的兵力带出。”
“若鄢王不允呢?”想想大公子对姬弈的忌惮,恨不得除掉他,怎么可能帮着宕国来对抗雍国,多一个对峙的敌人?“别忘了,鄢国三公子还在雍国,一旦鄢国帮助宕国,雍国一怒之下恐怕会杀了质子。”
姬弈笑而不语。
端木扶风和抱朴子同时打了个寒噤——他们都反应过来了!
这是一箭双雕之计!
所谓远交近攻,雍国带兵来讨宕国,鄢国若站在雍国的一面,那么唇亡齿寒,宕国被灭或者元气大伤,下一个倒霉的不是临近的滕国就是鄢国。可鄢国协助宕国,留在雍国的鄢国三公子就会有性命之虞,质子死,对大公子而言损失并不大,与其冒着最后被雍国吞并的可能还不如助宕国一臂之力。
换言之,宕国得助力,鄢国失一个三公子,大公子落骂名,对姬弈全是益处。
“牺牲三公子……”她盯着他不为所动的眉眼。
姬弈反问道:“对弈啊,总有被对方提子的时候,不是吗?”
一句话,端木扶风语窒。
抱朴子左看看,右看看,手脚没地方搁,赶紧说:“粥凉了,小的去给公子热。”
姬弈也没拦抱朴子,默然地瞅着手边的棋子,若有所思。
雍王率兵亲征宕国,讨伐奸贼姬弈。
让宕国百姓吃惊的是朝中文官无人多言,武将全部请战,多日没有走出寝宫的宕王带病披挂戎装,在侍官的搀扶下,钦点人马准备应战。站在墙头的老宕王双手杵着青铜剑,咳嗽着眺望远方,雪白的银髯随风飘散在胸钱,闻讯而来的姬弈为他披上斗篷,“家公,身体不适,还是要在帐子里歇息,你实在不该……”
“咳咳咳……”宕王挥手阻止他,“即使不能亲上战场,只要孤王站在这里,便可稳定军心,姜敕还小,他应付不来这个局势,姬弈……这次家公要依赖你了……咳……雍国与咱们有不共戴天之仇,这次雍王亲来宕国,正好……咳……也该和他算旧账!”一激动,身子颤了颤,手一捂唇角,有滚烫的液体从指缝流淌而出。
姬弈当机立断,撕开袖底,将宕王的手包住擦去了那刺眼的鲜红,“家公……”
宕王明白他的意思,这个时候见红,会不利于大军作战,赶紧把随身的大药丸塞一粒到嘴中,缓缓平复胸口的气。
“孤王没事!”
“家公,那我去进行下一步计划。”姬弈准备告辞。
“弈儿……”宕王见他要走,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你等一下,孤王有话想对说。”
“家公你说。”姬弈停住脚步回转过头。
宕王拍拍他的手,艰难地叹息:“好孩子……咳……你母亲是孤王最疼的女儿,对你,孤王有太多的私情……咳……但能做的有限……孤王明了你很出色,可惜没能继承你父王的王位……咳咳……”
“家公想说什么不妨直言。”这样话里有话地绕下去,老爷子又要吐血。
宕王急促地说:“孤王有给姜敕留书,假使有万一——你,继任卿大夫,辅佐他。”
继任卿大夫?
站在不远处的端木扶风和抱朴子都听得分明,不禁暗自交换眼神。卿大夫是胡缨原来的官阶,他被获罪之后就空悬着,让姬弈任卿大夫这是……让所有人监视姬弈,若他篡权的话就会千夫所指。
原来宕王他……一直在防着姬弈!
是,因为对柔姬夫人的疼爱,不会对姬弈怎么样,但一脉相承的终究是姜敕,不是他公子弈,再亲,亲不过一个姓氏。
姬弈不动如山地点头,“是,一切听从家公的话。”
“好孩子。”宕王这才一脸安心地让他离开。
姬弈面无表情地带着扶风与抱朴子一路下了城头,往郊外而来。
“公子。”扶风一夹马腹与他齐头并进,“你真的当了卿大夫,恐会被睽睽众目束缚。”
姬弈嘴角轻扬,“老人家的安排,可以拒绝吗?”
“你有什么打算?”她惴惴不安地问。
“走一步算一步。”
三人策马来至徒劳山脚下,抱朴子问:“要上山找那位高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