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的夜，沁凉的月色染了满地清霜。
路过廊下去厨间泡茶的茴香见到一抹纤细的墨色身影，正靠在柱边眺望那轮明月，也不知在想什么，神色凝重不已。
“你有心事？”
听到她关切的问话，扶风回头牵了一下唇，“没有，茴香姑娘还没有休息？”
“嗯，冬日天冷我很难睡着觉。”她举起手中的壶，“泡茶喝了后身子比较暖和，就容易入梦呀。”
“都说茶喝多了提神儿，反而不容易睡着，你正好相反。”扶风注意到她的茶壶上面的釉色，“好名贵的茶具。”
“我专门配的安神茶不会影响休息，哦……”茴香弯了弯眉，“这是套来自轸国的茶具，在北边确实少见，扶风姑娘是内行人。”
“叫我扶风就可以了。”扶风怔怔地出神，“以前，我爹也很爱喝茶，他搜集很多茶具跟茶叶，所以我多少耳濡目染些。”
“那我就不客套了。”这一次茴香直接唤她的名，“扶风，下午那会儿我见你神色不佳地跑出去许久，又说没事，但晚饭却都没吃，抱朴子说你最近都是如此，可以告诉我是什么缘故吗？”
“我……”对面的女子是大夫，她能隐瞒多久，扶风低头道：“没事。”
“你不说我也不便勉强。”她决定把利害丢到前面，“只是姬弈公子的情况并不稳定，非常需要人在一旁精心照顾，若你也抱恙，抱朴子不是要分身乏术？若有不适，请记得我这句话——病从浅中医。”
病最怕熬，越熬会越苦。
“我没有病——”说了只会更加麻烦，扶风开始烦躁，准备立刻回屋避开。
趁着扶风的转身而过，茴香倏地一抓她的手腕，指尖划过脉搏，秀丽的脸蛋在短暂停顿后浮现出又惊又喜的表情。
“你——你有孕了！”
“没有！”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儿，扶风断然否决她的结论。
“我是大夫，怎么可能会判断错？”茴香十分笃定这一点，“你已是月余的身孕，虽然很不易捕捉，但我可以担保。”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茴香姑娘，你切莫乱说！”扶风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浑身不断地在颤抖。
孩子，不会的，她不会有孩子的……
面对她激动如斯的反应，茴香摇摇头，“你可以欺骗我，但不要自欺欺人，再过一个多月你的肚子就会渐大，到时，谁也隐瞒不了，你，不打算面对吗？那是个小生命，他有权利得到娘亲的呵护。”
“茴香——”扶风觉得心上被扎了万根刺般疼痛，反手抓住她，“你、你帮我保密，算我求你——”
“你不要这样……”见她似乎要跪，茴香也跟着她往下矮身，“有话好好说，大家都是女人，我能帮你的，一定尽量。”
费好半天的劲，扶风咽了口口水，才说：“我，没有办法要这孩子。”
什么？茴香的手一动，“难道你要——”
有些话不需再多说，彼此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来得不是时候……”她喃喃地自言自语，也不知是说给茴香听，还是要告诫自己不可心软。
“我只会救人。”茴香再度提醒她，“要我害一条小生命，那不可能。”
“这孩子出生了也不会有好出路，与其如此，何必留下？”人在乱世，她尚不知以后的日子会如何，怎能拖累一个？再者说，这孩子的父亲又是……不行，她有强烈的预感，留下腹中的孩子就真的要沦陷了。
“为何要把事情想得如此不堪？”父母对出生的孩子不都该是充满期待的吗？茴香不住地开解，希望她能改变主意，“你没有努力过就直接放弃，对未出世的孩子并不公平，他是你的骨肉，十个月后就会在你怀里哭，几年后会搂着你叫你娘，几十年后会侍奉你终老，这本是最美好的……”
扶风凄然地笑了笑，“我没那个福分。”
一般人家的女儿及笄之年待嫁，十六为人妇，之后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平平淡淡一生倒也圆满。
可她呢……她甚至无法要孩子的父亲给自己名分。
“你要隐瞒下去吗？”见扶风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茴香扶她到一旁坐下，“就连孩子的爹也不说？”
扶风一个劲儿摇头。
“那么公子弈呢？”茴香首先想到了一个人。
“不要告诉他，不要！”她无法想象姬弈知晓会如何，也不敢多想，“暂时先这样……”
“我说了，你瞒不了多久。”并不清楚她与姬弈关系的茴香，只知两人必有密切的牵绊，不然不可能一个在对方昏迷时摸着他的手眼神一眨不眨，另一个也不会在昏迷的时候还唤着对方的名。
不告诉姬弈，是怕姬弈会生气？难道孩子是别人的？
各种各样的想法让茴香也开始头疼，“不能当机立断就会无休止地痛苦。”
扶风沉默着不发一言。
消极以对一向不是茴香的作风，她不希望扶风的决定伤到姬弈，直觉告诉她，必须阻止扶风做傻事。
不然，后悔的肯定是他们这一大圈人。
“你真决定了吗？”于是，她忽然改变语气，“考虑好，我给你一个解决的办法。”
她也有几分诧异，“你不是说你只会救人……”
“但我不可能让你这么愁死吧。”茴香叹了口气，“孩子以后可以再要，大人有个好歹就得不偿失。”
她该说一句感谢的话吗？可惜，此情此景，端木扶风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盘算好之后，茴香捧着手中的壶准备回屋，“我会引荐姬弈公子去会他想要见的人，而你在杏林这几天，好好考虑一下。”
公子要见的人？
果不出所料，姬弈忍着胸前的伤到杏林拜访茴香别有目的。如今，他每做一件事都不再纯粹，明知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为之，她仍是无法坦然接受。
掌心悄然抚过现下仍旧柔软纤细的腰腹，她闭上了眼。
“好……”
杏林虽是隐蔽，但也经常会有人来往，大多是乡里乡亲看病的老老少少。
不用细数，光看外面那一大片杏林，也知这位女大夫曾救了多少人，就连他们来此的日子里也没曾清闲，从早到晚不断出现看诊的病患。为姬弈换好药后，扶风到外面换水，见茴香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匆匆走至。
“出什么事了？”
茴香搂着婴儿压低声音：“嘘，他刚睡着……”
扶风低头看了看，那婴儿双眼如弯月，粉嫩的嘴角轻扬着，小手下意识地缩了缩，好像感受到周遭的陌生，很是不安。
“这是谁的孩子？”扶风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孩子的脸蛋。
“不知道，我早上一开门就见到这个襁褓躺在外面。”茴香低下头以额贴了贴小婴儿的前额，“冻得跟冰块似的，我看他脸色紫，以为是冷的……刚才初步检查一下，发现是郁结在胸难以发声。”
“是‘哭’不出来吗？”扶风倒吸一口冷气，“就这样，便把孩子丢在人家门口？”
茴香托着孩子的头，让他睡得更舒服一些，“村里的人比较迷信，怕这孩子是受到了什么诅咒，带来不祥……”
“那你有办法医治他的吧？”扶风追问道。
茴香抬眼看看她，“为什么你会关心她？”
“我……”
一下子被茴香问住，扶风当即傻了眼。
是啊，她心疼个什么劲儿？又不是她的孩子，与她一点关系都没，为什么要担心眼前的娃儿被遗弃，为什么……可那孩子是如此荏弱，如此无邪，根本什么都不懂，却已背负上如此沉重的枷锁，然后被遗弃在天寒地冻的户外默默承受尘世风霜。
“眼下我要处理的事很多，可能照顾不过来。”茴香无奈地说，“明个儿赶早到附近的村子里问问，看是谁的，最好是将孩子送回娘身边，没人要的话，只能委托在村东头的谢伯老两口，哎，那两位老人膝下无子，若早几年过继倒是好事，可惜他们年事已高……怕是无力照顾。”
“既是无力照顾，你又把孩子送去？”扶风不以为然道，“还是先想办法把孩子的病治好，再向他的父母解释清楚……也免得流落到外人手中受苦。”
“我马上要进城帮你家公子联系他要见的那个人呀。”茴香显得左右为难，“总不可能带着孩子出门，何况，他的病至少要十天半个月的，没那么快调理好……”
“你把方子开好，我会让抱朴子连同公子的药一起煎。”她脱口而出。
“那意思是你要亲自照顾孩子？”茴香顺势问。
扶风又看了孩子一眼，咬着唇道：“是，你回来以前，我可以帮忙。”
“那太好了。”茴香漾出轻松的笑意，把孩子递给她，“有你的承诺，我很放心，现在就去写方子，按三餐让孩子饭前服下。”
等等，饭前……
扶风脸上一红，“饭，婴儿都是喝奶的……我到哪里弄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