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快要驶到鄢国与滕国的交界碑。
坐在马车里的端木扶风放下帘子,转头瞅着一直沉默不语的姬弈。
姬弈迎上她关注的眼神,“你想说什么?”
“让你安心。”她的话有几分不着边际。
“我对你当然安心。”姬弈嘴角一勾,却不是往日的不羁笑容。
端木扶风低低地说道:“你是不想说,还是怕说了就控制不住?”
“你在影射?”姬弈平静地反问。
“在伯庚和抱朴子的面前你不肯多说半个字,在我面前依旧如此吗?”端木扶风握着前襟的手紧了紧,“如今大王猝薨,夫人恐怕——”
“不要说了。”姬弈打断了他,“母后的事,我、不、会、忘。”
不——会——忘——
这就表示眼前必须无视,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当作不知道,都要当作没有感觉。
“随你吧。”端木扶风偏过头去不看再看他。
“哦,这次你倒干脆。”姬弈盯着她,仿佛早已透过那层淡淡的面纱,将端木扶风映在某个未知的领域,“当年我非要把你从宕国带走,令你不得不背井离乡,也从不曾听你对我说过半句冷言冷语。”
“当初的你不过是个小孩。”端木扶风的手垂在了双腿上,“那个年龄,想要得到什么就一定得到,跟他讲道理是没用的,而且我也没有办法抵死相抗,难道要眼睁睁看我的家人被宕王一怒之下处决吗?”
“但多年来我不觉得你恨我。”姬弈撑着额,指尖有规律地扫着脸颊,“否则,何必遵守与我的约定?”
“自己作的决定当然不怨任何人。”端木扶风慨然道,“再者,你确实在下棋方面很有天分,相信如今的我未必能赢你。”
“只是‘未必’呢。”姬弈“哈”了声,“我该说女师对自己的信心一直很足,还是说你对我始终是没有信心?”
“一般人担心的是下顿饭在哪儿,岂有闲情逸致研究下一子摆在何处?”端木扶风坦言不讳道,“不过,天下隐者甚多,七国之中的四公子只是浮在面上的佼佼者,不代表天下就没其他能者会胜过你们四个人。”
“你说得没错。”姬弈把玩着掌心的两粒棋子,缓缓说:“简单的黑白子,却是众生玩不起的东西。”
他,猛地收紧掌心。
“未来你的对手会很多。”端木扶风伸手拉开他的掌心,“但你可用的子,却不多。”鄢国发生政变,令姬弈几乎丧失了所有可以与其他势力抗衡的筹码。
“我的‘对手’很多吗?”姬弈意有所指地漫笑。
“别笑了。”端木扶风感到马车渐停,也松开他火热的掌心,“我们必须在此分开。”
姬弈没有吭气。
端木扶风弯腰想要出马车,腰上兀自一紧,被搂回到姬弈的怀中。
姬弈的手指缓缓抚过她那张总是覆着面颊的纱,“我真想——”
端木扶风的身子一颤,抓住他的手指,“你允诺过我,不可反悔!”
她在紧张,以往淡然自若的女师端木扶风紧张了,怀里的娇柔身躯冰冷至极,姬弈低下头在她额上落下一吻。端木扶风尝试去推,发现他并没有用太大的力气,所以很快脱出了姬弈的掌控,有些许狼狈地掀开车帘下车——
她之于他,只隔了一层面纱,而他之于她却是隔了天涯。
也许这么多年无法放开心胸的原因就是她根本无法真正了解他吧,这个看上去慢条斯理却事事独断的公子弈,自幼拥有父王的荣宠,母亲的疼爱,兄弟姐妹的艳羡,王公大臣的奉承,一下子什么都没了……他……
此刻到底在想什么?
见抱朴子满面愁容,扶风把手腕上的镯子取下,递过去,“你拿好它。”
“女师,我身上还有很多银钱。”抱朴子一个劲儿往伯庚后面躲。
扶风有些哭笑不得,“不是让你拿去当铺当的。”
“啊,不是让拿去当的?”抱朴子又回到进前,接过来仔细一看,这个镯子上面还有一圈奇特的图腾,“那这镯子有什么用途?”
“如果公子遇到难解的问题,请他到宕国的徒劳山找一个叫做‘缘求鱼’的人。”扶风特别叮嘱,“而且不管缘求鱼说什么,都请公子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介意,那个人对公子而言会是一大助力。”
“他是……女师的什么人?”抱朴子忍不住好奇。
扶风的睫毛一颤。
“抱朴子多嘴,女师别理他。”伯庚正色道,“天色不早,大家要赶紧动身,如果噩耗公诸于天下,怕是公子一路难行。”
“嗯。”
扶风又看看那辆马车,车里的人显然没下来道别的意思,她转过头对抱朴子说:“以后靠你一个人随侍公子。”
“呃——”
其实,到目前为止抱朴子都没能适应现实,始终觉得一切都像在做梦,他和他家公子曾几何时成了无家可归的人?那个繁华似锦的鄢国,那个无处不飞花的春都,他们再也回不去了?大王这一骤亡,苦了公子啊。
抱朴子回到马车上,扬起鞭子用力一抽马臀,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站在界碑前的扶风身子晃了晃。
伯庚想要扶她,碍于男女有别于礼不合,正犹豫,两匹快马掠过他们。扶风差点被那股力道牵引,幸好伯庚手疾眼快,拉她一把,两人才稳住身形。
扶风止住伯庚几欲脱口的话,“别声张,现在是非常时期。”
伯庚脸色不佳。
“伯庚,你看到刚才过去的那两个人了吗?”扶风问。
伯庚点头,“那两人有家徽,似是轸国与舒国的人。”
扶风想起不久前,姬弈向她提到的宗政越与墨吴。那两人一个是轸国的贵族,一个是舒国的公卿之后,本若与之交好,对鄢国的未来大有好处。但眼下不同,别说以后,这会儿姬弈连鄢国也回不得。一旦回去,等待姬弈的怕是难以预料的劫难。眼前浮现柔姬夫人的信,上面只写了大王的情况,却没提及她自己的现状。
但——那是一封血书。
“他俩应是轸国的贵族宗政越与舒国的卿大夫墨吴。”扶风说,“公子本来约他们在滕国对弈品茗。”
“那现在怎么办?”伯庚皱眉道,“不可能让公子再去向他们辞别。”
“这事儿暂无法子解决。”扶风摇了摇头,“一切顺其自然。”
“女师……”
“嗯?”
伯庚有些迟疑地说:“女师,属下认为你也不该回鄢国,应与公子一起到宕国。”
“你知道公子为何喊我一声‘女师’吗?”扶风的手一点点抚过覆纱的容颜,“明明他的恩师都在朝中哦。”
“因为您的棋艺高?”伯庚百思不得其解,“但我印象里,没见公子与女师对弈过。”
公子极爱弈棋,十岁打败了国内的所有高手,后随柔姬夫人回宕国省亲,带回一名十六岁的少女——也就是现在的端木扶风,公子告诉所有人都要尊她为“女师”,却又不曾见端木扶风教过公子什么。
私下,已有不少人问身为公子贴身侍从和左庶长之职的他知不知道女师和公子的关系,他不是不肯说,而是真的一头雾水。
“以后你会知道的,我们走。”
端木扶风收好袖底两粒由姬弈掌心取走的黑白子,与伯庚越过界碑回到鄢国。
从滕国到宕国虽然比从鄢国到宕国近,却也需要走一段崎岖的山路。
坐在马车上垂眼凝思的姬弈身躯猛然向前一栽,下意识按住腰侧的一柄匕首。那是父王在他弱冠之年所赠的宝刃,出自雍国的铸剑大师之手,削铁如泥,锋刃无比。这么多年一直随着他四处游玩,本是赏玩之物,但此刻已成了防身之物。
自嘲地牵起嘴角,姬弈甩一下头,很快恢复镇定自若。
“外面如何?”
“公子……是……是……”
听抱扑子结结巴巴语意不详,姬弈掀开车帘,见外面黑压压有一队人马,为首正是那清俊卓然的孤竹君。姬弈不顾抱扑子的拦阻下了车,走到骑在马鞍上的孤竹君,仰头微微一笑,却并没有开口。
“不告而别有悖君子之约。”孤竹君不以为然。
“我有私事要走。”姬弈边说边摇头,“实在是迫不得已啊。”
“这不过是借口。”孤竹君面沉似水。
来下战书的是他,要中途走人的也是他,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他可以让他随心所欲住在滕国的民家,也可以保他在滕国的安危,但不能接受这样一走了之的公子弈!
“你是否一定要以上势下这么说下去?”姬弈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后颈,“可我的脖子真真是非常辛苦。”
孤竹君一甩华服下摆,双足落地,辗转之间几乎看不出有腿脚上的不便。
“现在可以了。”
姬弈偏着头,思索须臾道:“姬弈认为,既是饯行应当还有水酒。”
“你就这么肯定我不是来抓你的?”孤竹君扬起眉,当真让随从奉上美酒。
姬弈也不犹豫,端起来一饮而尽,“真是好酒,似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