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白一眼望去,咬住嘴唇以免自己出声。照片是一个身穿月牙白丝缎连身裙的女孩,看上去不过五六岁,脚上穿一双象牙色芭蕾式舞鞋,身段十分弱小。她站在一棵樱花树下,亚麻色的头发柔顺地披在肩上,眸子漆黑宁静,下巴尖尖,肤白胜雪。
“……宛白乖,来来,妈妈要把你漂亮的模样拍下来。”
“嗯,宝宝好漂亮,笑一笑。”
“喜不喜欢和妈妈在一起……那,妈妈以后天天在家,多陪着宝宝好不好?”
记忆中一些模糊的柔声细语,似乎滑过耳际。
宛白缓缓打开笔记簿,垂着头,泪珠一颗颗滴在页面上,她急急拭去泪,生怕模糊的双眼看不清上面的字迹。
“逃亡从这里开始……”
“如果每天记下一点,我不知那些陈年旧事何时才会记完。无论如何,对女儿宛白,我欠了一个交待。”
“宛白宛白,不知道什么时候你才能看到妈妈记下的这些字,如果你看到,请你相信妈妈,这里的每字每句都是真实的,绝无半分虚言妄语,相信我。”
视线匆匆地滑下,宛白浏览过,合起了笔记簿。
纸币捡到手中,不必去清点她也晓得,那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她什么时候来过?为什么留下这些东西就离开?
楼下传来门声响动,宛白蓦地回过神——
方才,乔姨来找余欢,莫非是因为……
心怦怦跳着,宛白下意识地把一切恢复原状,笔记簿也飞快地锁进抽屉里。
呆呆地站在书桌前,她努力让心情变得平静。
简直是一个附身的诅咒。那个人,那件事,她不可能丢得开。
就在她努力地想要把过去一切都忘掉时,那个人回来了。不久前那个夜晚,宛白惊鸿一瞥看到她,匆匆丢下一切追去,却追不到她的踪影。
今天,那人又来了。留下这么一笔钱,再次消失。
为什么——总是这样不明不白?
宛白握紧了手,极度忐忑,又极度失望。灰色情绪袭来,她顺着桌角滑坐在地板上,双手抱住膝,回复到婴儿的姿势。
为什么她还出现?警方不是正在通缉她吗?作为重大嫌疑人,早早逃脱的她干吗要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回来?
“为什么……”宛白咬住发白的嘴唇,喃喃,“为什么要回来……”
她宁愿她永不回来,永不相见。
“也就是说,警方想进一步探知她回来的原因,因此没有轻举妄动?”
闻言,乔燕颖颔首,“这只是我的猜测。”
“警方之所以没有通知我们,也是怕打草惊蛇?”
他的神色看上去异常沉定,乔燕颖受到感染,平定下来,“是的,余欢。”她低低道,“我来是想通知你这件事,如果,如果许蔷来到这里,你……”
她犹豫地停住,似乎不知该怎样说下去。余欢却像是没有注意她在讲什么,沉浸在自己思绪里。
她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余欢?”
“宛白。”
他的回答毫不犹豫,似乎除了余宛白,其他的都没有放到眼里。乔燕颖默然片刻,禁不住问:“你和宛白……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她并不是你的妹妹?
她没有问下去。两个年轻人显然有着超乎寻常的感情,木头也能感觉得到。偏偏她居然一直蒙在鼓里,做为监护的自己,未免太过粗心大意……
“她并不是我的妹妹。”余欢神色如常,“但我爱她超过亲生妹妹。”
提到那爱字,他的表情是这样自然,毫不吝啬地说出他对那个女孩的入骨珍宠。乔燕颖一时感慨万千,叹息:“余欢啊,你说……我们该怎么做?”怎么做才不伤害到宛白?
余欢眼神一动,犹如台风过境。
那眼神让乔燕颖心下一动,忽然就明白——许蔷回不回来,对余欢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
那眼神仿佛在向天下诏告,余宛白是他的人,任何人都带不走。
“余欢,你真像余先生……”乔燕颖脱口喃喃。那神色,那处事方式,简直就是一个翻版的余易安……
“我常常想,伯父的死究竟会不会和她有直接关系。”
定定神,乔燕颖目光闪动,“你是说,不是许蔷杀了余先生?”
“当初,她离婚都不敢提,想和情人私奔,这样的人,哪有勇气去杀一个人。”余欢凝起细致的眉。他想过很多次,许蔷和余易安的感情虽名存实亡,她对女儿宛白却不至全然无情。想到这里,他完全会意过来。
许蔷出现在陌城,当然是因为宛白。
宛白她……也许,早就见过她了吧。要不然,前段时间她那么失常,又该做何解释?
余欢不想去追究为什么宛白没有对他坦白。
大脑在飞快运转。他在考虑,怎样才能排除一切外来的不安定因素,让她无惊无痛。
余欢垂下眼,盯住自己的手。
乔燕颖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那双手修长白皙,几乎找不到任何瑕疵。她很清楚,如果想要得到什么,那双手具备足够的力量。
前提是,如果不伤害宛白的话。
临近开学的时候,余雅察觉到家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余欢时常一早出门,直到傍晚时分才返家。
据他所知,余欢早已结束了在微凉酒馆的演出,那个叫蒋元太的,也早已签入了一个叫天唱的著名唱片公司,专辑都即将上市,铺天盖地都是宣传。余欢功成身退,前段时间一直在家里陪着宛白的。余雅有些想不通,那家伙现在早出晚归又是在做什么?
不止余欢,宛白她最近也有些不对劲。
神色郁郁,偶尔带了几分苍惶,总是不由自主望向窗外。
家里的气氛让他极度不适,他宁愿天天在外面鬼混。反正那两个人有他们的小世界,什么事都瞒着他。
“啊,停下来!”
对面人的声音打断了余雅的思绪,他抬头,看到对方朝他挥手,“余雅,你先让化妆师帮你补一下妆,额上的图案都快糊掉了。”
“真是的,你这抚额头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化妆师匆匆跑过来,腻声抱怨,“每次都要反复给你补妆呢。”
“嗦!”
“哟,脾气还不小呢。”
余雅眉毛一竖,逞凶。
“好了好了,表情不要乱动……”
索性闭上了眼睛,余雅倚向沙发靠背。全身一放松,灵魂好似已身不由己出窍。
灵魂?他嘲弄地抿起嘴角——如果那玩意儿他有的话,一定会毫不犹豫交给魔鬼。
自己……到底是想做什么……
晚上九点来钟,余雅和工作人员道了再见。他旁若无人,边系着扣子边走向电梯门口。
肩上背着一只造型夸张的大背包,发型看似凌乱实则打理精致。他把外套系在腰间,上身穿一件薄得几近透明的绯色衣衫,裤子是柔软的黑红交错的格子,脚上穿浅色帆布鞋。
也许是那份周身靡丽的独特气息,使得他走进电梯,便频频引起旁人的注目。
站在电梯左边,余雅一侧头便是擦得光可鉴人的镜子。他懒散地斜眼望去,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唇上有残红,脸颊处绘了一朵小小的红莲,颈上有一排若有似无的吻痕……端的是一张妖魅惑人的脸。
依稀可见,从周围射过来的或疑惑或鄙夷的眼光,余雅侧侧头,渐渐浮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心里缓缓漾开的,竟是一种自我践踏似的快感。
出了大厦,游魂一样走在街头。
华灯初上,夜上浓妆。
余雅低头,漫不经心地以袖口拭去唇上残妆,抬手把衣领束紧了,遮去颈上靡艳的痕迹。
上了Taix,司机问他去哪里。
稍微沉默了片刻,余雅终是报出了住址。
他一时算不清,自己有几天没有回家了。心像生出了黑洞,深到快要将他吞噬。无法解释这样的空虚,无法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只想逃避家里压抑的气氛以及那两个自成一个世界的人。
想必,自己变成什么样子都不会有人在乎的吧……
“下面呢,我们要播一首新人的新歌——”
Taix播放着电台音乐,女主持人音线柔和,在这样的夜里,听上去有几分抚慰人心的意味,“——元太是刚出道不久的新人,马上就要推出新专辑《殉美》了,整张专辑都是现在新流行的民谣风。这张专辑的制作人员都是在校的大学生,风格非常清新淳朴,现在为大家播放一首专辑的主打歌《殉美》。”
前奏是一段钢琴乐。是他作的曲子。
余雅定定望着车窗外。
钢琴声渐渐疾了,犹如台风过境,扫荡他的心脏。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渐行渐远?余雅很清楚自己的不务正业,父母双亡,他从未想过要谁来管住自己。可是如果这世界唯一的亲人对他采取放任的方式……那滋味,并不好受。
余雅左手握紧了,再缓缓松开。
余欢在想什么在做什么,不会告诉他。同样的,他余雅想做什么,也没必要让余欢来插手。
带了几分嘲弄看着窗外的街头,余雅慢慢舒展着修长的四肢,姿态颓靡。
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已接近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