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身体微震,紧接着,慢慢地放松下来。修长身体渐渐舒展,摆出一个奇怪的、类似于低头微笑叹息的姿势,双手摆在身前,交缠在一起。
之后,便有一副铮亮的金属物体铐住那双纤细雪白的腕子。
光天烈日之下,那金属闪着冰冷而刺目的光。余宛白脑中轰地一下,眼前发黑。
走过来一个人。
谁也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出现。那人穿一身白衣白裤,青山淡水般的身影,走过来轻轻拥住她。
宛白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重重地,用力推拒。
“妈妈,妈妈!”她哭都哭不出来,哑着嗓子不住喊。
终于,在事隔半年之后,她喊出了这火山岩浆般的两个字。
多年多年以前——
她不过十七岁,有着一头天然鬈曲的长发,总也梳不顺,只好留长了束起来。她的皮肤是象牙色泽,嘴唇犹如玫瑰花瓣,训导主任每次见她都会紧盯不放,那个老姑婆,总疑心她有偷偷化妆。这个女孩身段高挑,背着画架的姿态像一株孤傲的蔷薇,平时又独来独往,很难有人能真正地探知她的内心。
明明是一个待人很疏离的少女,可是不知为何,总有男生像闻到花香的蜜蜂一样围上来,蜂蝶乱舞。
“那个许蔷,她会把什么人放到眼里呢?”
“天知道,也许是比她更强的人吧……”
比她更强的人是谁呢?连本校一些高年级的学长,都会对这个女孩绘画天赋赞叹不已。
于是他的出现便填补了那个空白。
开始的时候,她把他当作长者一样敬爱。他学识精湛,待人疏离,对她的关护总是不着痕迹。任谁也看得出来,他是真正爱惜这个女孩的天分,他一直在不动声色帮助她。
之后,得到他指导的女孩很顺利升入他所任教的美术学院,那正是寻常美术生梦寐以求的学府。
他帮助她太多太多。
不过她是争气的,作为他门下最出色的学生,校内举办的画展永远都有她的一份。有心人士欲对这对师生的亲厚提出异议,可作为教授的他在校方的名誉无可挑剔,少女为人虽孤高,闲言碎语到了她这里,却总会自然而然不攻而破。
他待她是真的好,不动声色地给她予帮助,关于受帮助者面对施恩者时经常会出现的窘迫,她几乎从未感受过。
她尊敬这位师长,在探讨美术课的时候有一种奇异的默契流动在他们之间,这份默契使得他们在生活中的相处也十分谐调——尽管他们天性都偏冷情。
她只知道,这个人在她的生命中很重要很重要,却从未去想,有多重要。窘迫的环境使这个女孩无法去考虑现实之外的事,关于爱情,尚处在懵懂的状态,从未想过自己会对他存在孺慕之外的感情。
直到大一那个夏天……
多年多年后的今天,在审讯员的审问下,这个虽然不再年轻却仍然有着惊人美貌的女子,缓缓地道出了她丈夫死之前所发生的一切。
“我甚至不敢向他提离婚,”头顶的灯光静静打在她的脸上,眼神清清冷冷,没有任何情绪表露,“那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想着离开他,却从不敢提离婚。只因从……大一那年开始,我便无法逃离他的控制范围。
“我二十二岁时和他结婚,在这之间我就背叛了他。后来他知道事实,却仍是不肯放过我。”像在置身事外,冷静极了地说着别人的事,她声音不带起伏,“我和那个人始终没有断了来往,他知道我们一直有联系,于是便软禁我。
“那时我失去了自己的工作,一切开销全都源自他。在他对我进行半软禁之后,我连自由都失去了。
“很久之后,有一天韶疏清联系到我,说是要带我走。”讲到这里,她顿了顿,面色寡淡不带任何情绪,灯光下的她的手指却隐约颤抖,“当时……正值暑假,我不希望我的女儿面对这种事,于是就遣她去堂哥家里度假。之后我便开始筹备,想要离开他。
“就在那个晚上,我以为万事俱备的晚上,被他发现了……他一直都知道!他是个魔鬼——他一直都知道我想离开他!”音线如同坏掉的音响,她发出一阵近似呜咽的颤音,“随后……”
她说不下去了,双手掩面,继续的话语从指缝间透出:“我……我恨他那样对我,我恨他使用暴力……”
始终静静听她叙述的警官在此时插口:“他使用暴力打你?”
她摇摇头,双手覆在脸上,不肯放下来。
于是见多识广的警官明白了。
“之前呢?在之前,他对你有没有过这种行为?”
许蔷双手久久地捂住脸,不语。
警员默然片刻,静静开口:“许蔷,你可知道,自从你来到陌城我们便掌握了不少消息。事实上搜寻你下落的同时也是希望你能自首的,你却迟迟未到。”
“我……是想在自首前,看一看我的女儿宛白。”
“我们跟踪你,终于等到你说出那句话。”
她抬眼,微愕。
“你说你没有杀死余易安。”警员神情肃穆,“如果他生前曾对你使用过暴力,你最好说清楚,那会对你有利。”
她静静的,良久不语。
那晚直到韶疏清出现,三人之间的矛盾终于激化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他会杀死韶疏清。
——多年以来,她从未见过他真正动怒。那晚她看到他望向韶疏清,眼睛里迸着凌厉的光芒,不知怎的那个念头便浮上来。
受这个男人控制多年,她对他已达到恐惧的地步。
崩溃似的,许蔷拉开床头抽屉,摸出一把平时防身用的匕首。
刀指向的是自己,刀锋划过细细的腕,血无声无息洇出来。他反应比韶疏清要快——性格一向强势的他,不会劝哄她放下刀,而是上前动手去夺她手里的利器。
韶疏清生怕伤到她,在旁边出声喝止。
余易安伸手握住了刀锋,嘴角凝了一抹笑,“呵!我的好妻子,身边无时无刻不藏着一把刀……”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滴落,“你想做什么?是想杀死我,还是想自杀?”
她尖叫,却不敢放手,她怕那把匕首会捅向韶疏清。
“我死也不会让你离开!”他的声音似是从地狱传出。
她哭叫起来:“放手!求你放手!”
他神色冷冽,心硬如铁。慢慢地把手指收紧了,任鲜血涌出,用力之甚,让她几乎握不住刀柄。
混乱中,她手里的刀不知怎的,像餐刀切过牛油一样,轻松地没入他的胸口。
身体倒下去的同时,浓郁的近似墨汁一样的液体无声无息地流了出来,浸染了衣服,缓缓流向地板。
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响,也连尖叫也不曾,眼泪也没有,她身体犹如石化。
浸染在鲜血里的手指动了动,他朝她伸过手。
不,不要过来……心底发出惊恐的呐喊,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再一步。
那眼神黯淡下去,手垂到了地板上,面色渐渐变得蜡黄。
过了良久,她和韶疏清终于从惊怖中醒过来。韶疏清转身走到电话旁,她扑过去,死命地拖住他的身体,“不要,不要!”
韶疏清迎上她奇惨的眼眸,手一抖,电话摔向地面。
许蔷双手飞快地在他衣袋里搜索,终于抖抖索索地拿出两张机票——
“离开——求你!带我离开!”
凄厉恐惧的哀求,让韶疏清不容拒绝。他从来都不能拒绝她,从最初相遇那一刻起。
但凡有一丝可能,那么他们也不至于纠缠那么多年,她也不至于误了他那么多年。许蔷这想着,心痛如绞,无论如何,那两个男人一个死,一个终生负着难愈的伤,总归是因为她。
韶疏清终于带他离开。
那一离开,大半年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我没有杀他,那一刀不是我刺的。”许蔷咬住唇,午夜梦回,那是一场难不停止的噩梦。逃离的那段日子,她时常精神恍惚,凄惶得不知身在何处。唯一可以确定的,便是她真的没有杀人,那一刀究竟是混乱中的巧合,还是余易安自己所为,她无法分辩。
“那时我已没了力气,他可以把刀夺走的,却握紧了不放手……”她眼泪纷乱地掉下来,“他那样一个人,一定会下地狱!如果可以的话,我宁肯也随他下地狱,我要问清楚,他是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那样……”缓缓捂住脸,她泣不成声。
审讯员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也许他是想知道,如果刀捅进自己的身体,你会不会看他一眼,会不会为他留下来……”
许蔷全身一震,脸色惨如鬼。
“这属于过失致人死亡,你知道吗?”审讯员慢慢地合起了记录本,“你会为它付出代价的……”语气带着几分叹息。
听闻此言,她忽然就静了下来。
像是身心得到了放松,又像是在慢慢枯萎。
那是一个心甘情愿的姿态。等待法律的制裁,上天的惩罚,等待偿完一身罪孽之后心灵的回归。
审讯员目光怜悯,叹这世间难以言说的情,掺了毒一样惨烈的爱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