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白微微托起额头,闭目养神。
腹部传来隐约的痛楚,额头涨痛。以前这种情况不多。这次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一定是因为昨晚忘记关窗,被夜里的凉风侵到。
左侧的窗子发出“喀”的一声,
“嗳,宛白!”后座的姜美美不得安生,在扯她的衣角,“你看,窗外那是谁——”
“喀”的一声,窗子好像被打开了,清晨的凉风吹了进来。
宛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恍惚地转过头。眼前身影一闪,有只手伸了过去,碰触她的脸颊。
熟悉的微凉的指尖。
宛白睁大了眼睛,凝视他。
周围的女生屏住呼吸,看着来人。
余欢微微一笑,手里拿了什么,越过窗子放进她手里,“把它喝了。”
是一盒牛奶。
宛白从惊讶里回过神,一时无措。牛奶放在手心里,触手一片温热,显然是加热过的。
“如果还痛,这里有阿斯匹林。”他声音很轻。
像是风吹过春天的麦田,涟漪纷起。她默默地咬住吸管,不想浪费时间,怕牛奶变凉。可是……牛奶喝到了肚子里,却像是突然化成了另一种液体,似乎要慢慢地、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
“这个拿好。”余欢把阿斯匹林放到她手里。
宛白伸手接了,却没有抬头。额前的发丝若有似无地遮在眼前,出奇的安静。
余欢停了停,伸手触摸她的脸颊,果然如预料中一样,指尖触到明显濡湿。
“……余宛白。”他俯下身,附到女孩耳际。
女孩没有抬头。
“余宛白,我们说好的……”他语调微微泛柔,渐渐漾开了,像春天的雨丝一样润进她的心里,“你若是说话不算数,怎么办?”
宛白头垂得更低。
他的手臂搭在窗台处,站在室外的身体俯低了,窗里窗外,隔不住两个人的亲昵姿态。晨光打在余欢身上,他一身白衣白裤,面容清秀,神色带了三分浅淡的笑,看呆了旁边的一众女生。
余宛白有一对孪生哥哥,大家是知道的。余欢每天送余宛白上学放学,她们也曾远远地见过几次,这倒是头一次近距离鉴赏。
连一旁的程丞都有几分发愣。
“你……去学校吧,我没事的。”宛白没有看向他,声音低低的。
余欢禁不住伸出手,和她十指交缠。近半年的时间了,她不是不对他开口说话,可说话的时候始终不肯看他……
掌心里的小手在颤抖。
程丞在一旁瞧着,满心说不出的滋味。他们是那样旁若无人,在他们的四周,像是被一层无形的气场包围,那是一个针插不入的二人世界。
他记得暑假临近结束时,自己看到的那一幕……
……当时的宛白,惨无人色,重重地推开了他的怀抱。
程丞看到了这个女孩性子中极为执拗的一部分。
“晚上来接你。”
余欢松开她的手起了身,转头就走。
他来得快,去得也快。留下一众女生像炸了锅一样,叽叽喳喳。
“余宛白,你哥连你的生理痛都记得哦。”
“果真是又帅又体贴啊。”
独独平时最喧闹的姜美美沉默着,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宛白的背影,似是忧心忡忡。
周围的声音渐渐淡去。
宛白低头摊开手,掌心是一小盒巧克力。
那个人的声音好像慢慢浮起:余宛白,我们说好的……
说好的,她要坚强,不要那么爱哭。说好的,遇到事情不要瞒着他。说好的……
若是说话不算数,怎么办。
宛白把脸埋进臂弯里,脸颊热热的,轻轻闭上眼睛。腹痛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手里攥着巧克力和阿斯匹林。
心里有什么满满的,像是快要漾出来。
在第二节课的课间,闹出了一点小插曲。
腹部的涨痛已经消失了,宛白正在对付堆积如山的考试题,却听后座传来一阵大呼小叫:“啊,要死了!姜美美你个混球,这种东西竟然拿到学校?!”
“还给我!”
“你真是变态,桌洞里藏了这种东西!”
“你才变态!居然乱翻人家东西!”姜美美恶狠狠回骂,劈手便去夺。
争夺间,手里的东西啪一下跌到了地上。
那是一本有着裸男封面的杂志。
坐在前座的程丞看到了,一时忍俊不禁,调侃:“姜美美,你果然是花痴色女……”
“都给我闭嘴!”姜美美把杂志藏到背后,伸拳乱挥一气,“谁敢多嘴我揍他!”
坐在她前面的宛白只是微微笑着看了一眼,便转开了视线,没完没了地对付着数学题。
姜美美愣愣看着她,咬着嘴唇。
她心底压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除了宛白是不能告诉任何人的……
中午放学后,宛白像往常一样等着姜美美,准备一起去餐厅吃饭。
姜美美今天动作格外缓慢,静静地等人潮涌去,教室里只余她们两人。抬头去看,宛白神色仍是安静的,没有丝毫不耐。
“我……”她注视着面前那双乌黑的眸子,“宛白,我有事对你说。”
“好呀。”
姜美美垂眼,犹豫了老半天,才默默地从桌肚里摸出那本引得大家鸡飞狗跳的杂志,“这、这是国内畅销的一部时尚类杂志,内容主要是……主要是针对女性读者和同性恋的杂志……”
宛白讶然,不明白姜美美怎么突然做了杂志推销员,她从不看那些杂志的。
“就是说,这是男色杂志。”
宛白糊里糊涂地哦了一声,视线停到杂志封面上。
“……宛白,这件事除了你,我想不到要告诉谁。”姜美美声音怪异,看上去万分紧张,“我……我在里面,看到了余雅的照片……”
余宛白闻言,像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神色怔怔。
姜美美抖着手,地翻开了杂志,慢慢地递了过来。
入眼的第一页,是一名年轻的男孩。
整片裸着的背,原本白皙的肤色,在巧夺天工的化妆技巧下变成了光滑而富有弹性的蜜色,图上的人微微回头,唇型和下巴线条极为精美。
页面翻动,第二张是仍是同一个人,姿态懒散地斜卧在一张榻榻米之上,穿一袭颜色浅淡的复古式绯色衣袍,竖领遮得严密,下摆拖曳及地,整个人看似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可是那衣衫却是半透明的质地,隐约可见他质地如玉般的肌肤。
接下来仍是他的一张大幅的特写,画面呈现妖野的黯绿色泽,容貌秀美绝伦的年轻男子微微仰了头,一双眼梢微微上扬的眸子流光溢彩,摄人心魂。旁边却有一只线条刚硬、骨节粗大的手伸过来,拇指探进年轻男孩绯色的嘴唇里,充满粗暴的亵渎之感——
大脑一阵眩晕,余宛白重重合起杂志。
姜美美一惊抬头,却见她的好朋友面无人色,眼神直如台风过镜。
果然,余雅那小子!他连最亲的人都瞒住了……
放学之前余欢打来电话,说是有事需要去天唱公司,要她自己先回家。
宛白神思不属地回了家,看到乔燕颖也在,正坐在露台上抱着一只扁扁的长方形盒子发愣,抬头看到她,微微一笑,“放学了?”
“嗯。”打过招呼,宛白回了书房,铺开课本作业,却完全进行不下去,一时间心乱如麻。
门声敲响,乔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宛白,可否打扰一下?”
宛白过去打开门。
“宛白,下周你要过生日了吧……”乔燕颖坐到了离她很近的位置。
宛白一怔,她自己都差点忘记了。
乔燕颖轻声问:“想要什么礼物吗?”
“乔姨,我不缺什么的。”
望着女孩的微笑,乔燕颖顿了顿,“这里倒是有一样礼物,宛白,是送你的生日礼物。”
她拿来一只盒子。宛白定睛一看,似乎正是刚才她拿在手里的。
乔燕颖手按到她肩上,柔声道:“提前说一句生日快乐,宛白。”
宛白翘起了嘴角,“收到。”
盒子外围包装用的是咖啡色调,黑色丝缎系着一朵简约的结,十分优美。提在手里并不轻,很有分量。
“拆开看看,宛白。”
她依言动手。拆的过程十分小心,爱惜地把丝缎结放到桌上,缓缓打开了纸盒。
是一幅画。
余宛白视线触到那装潢优雅的画框上,缓缓掠过,注视着画面。
画是好画。浓墨重彩,画上面是一座花儿盛放的小小院落,有个极美的妇人侧身坐在藤椅上,膝上坐了一名幼小的女童,明显是一对母女。
母女两人俱是皮肤雪白,眼神望过来蕴含微笑,姿态亲昵,其乐融融。
宛白视线滑过的,看到日期是十年前的日期,而画者的署名……
宛白手震了一下。
只是一瞬间,很快恢复了平静,“原来不是乔姨的大作。”她声音轻轻的。
“这个……我多年不碰画笔,下笔滞涩,哪里敢胡乱涂鸦。”乔燕颖嘴上应付着,眼神半分不错过地注视面前的女孩。
她神色定定,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乔燕颖停了半晌,屏息问:“喜欢它吗?宛白。”
“谢谢你,乔姨。也请代我谢谢画者。”
她声音十分平静。乔燕颖并没有听出任何异样,虽有些不放心,到底还是吁出一口气。
楼下大门响起了动静。
看看时间,估计是余欢或余雅已经下课回家了。
乔燕颖起了身,“好了宛白,今天我还有事去画廊处理,该回去了。”
“嗯,乔姨再见。”
宛白把画放到膝上,向告辞的人致意。
余雅心不在焉地踢开门,背包丢到沙发上,进厨房拿一罐啤酒打开,品红酒似的慢慢喝着。
乔燕颖从楼上走下来,笑着寒暄两句便推门离开了。余雅上楼,本想进卧室,却见书房的门是半掩的。
透过缝隙看过去,却见宛白手里拿什么,正怔怔地低头看着。她身体挡住了手里的东西,余雅看不真切。却见她忽然俯下身,手支住了额头,背影看上去似单薄又似倦怠。
余雅不想上前打扰,举步朝自己卧室走去。
“余雅?”
到底是还是惊动了她。她打开门,“余雅,你回来了?”
余雅晃晃手里的啤酒罐,朝她微微一笑。他穿一件中式复古的竖领长风衣,衬得身段风流,面色如玉。再加上几分懒洋洋的少年意兴,那神采令人不可逼视。
宛白默默瞅着他,看上去似乎欲言又止。
“怎么?你作业都写完了?”余雅走过去,尽量做出兄长该有的样子。
她不说话,眼睛望着他。
余雅不觉有异,走过去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她神色一讶,侧头避过。
“嗤……”余雅不由得失笑,“余欢亲得,我就亲不得?”
她闻言,闭闭眼睛,“余雅,你和哥哥的赌气,也该消停了。”
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语气却放得很重,重得让人一时不敢放肆。余雅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宛白,你怎么了?”
余宛白凝视着眼前这张精致面容,心乱如麻,神色复杂。
默然良久,方低低道:“余雅,我有事要问你。”
他一扬眉,算是一个询问。
宛白转身进了书房,他举步跟随。再转身的时候,她手里多出了一本杂志,静静递到他面前。
余雅垂眼望去,面色遽变。
“余雅,这些……是在和哥哥赌气,是不是?”见他抿紧了嘴不吭一声,余宛白咬住了发颤的嘴唇,“余雅,余雅,这不是真心想做的,只是和哥哥赌气,对不对?”
惶惑的语气,急切的求证。余雅不由得后退一步,“我……”
“余雅,你为什么?为什么……”她拖住他的衣袖。
宛白忘不了第一眼看到那些照片时的震动,那种感觉,像是看到一朵花在招展着,迎接着世人的蹂躏,那种对自己完全不顾惜的颓败,让人心惊,让人痛惜。
余雅没见过宛白出现过这般痛惜的眼神。
他以为宛白只心心念念着那个她喊做哥哥的人,也总觉那余欢只想着他的宛白妹妹。他以为父母去世后,已经没有任何谁再真正关心爱护着他。
每次被巨大的孤独空虚袭中,他都想着,到底有谁会出现?谁会陪在他身边不离不弃,坚定鼓励……
“那是在几个月之前拍的,是跟余欢赌气。”他声音十分平静,承认了这些,无异于承认了自己的幼稚。
她好一会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颤声问:“你……你不快乐吗?”这样问着,她忽然哭了,泪珠纷纷落下来,“余雅,你不快乐吗?哥哥尽量把所有事都揽到自己肩上,他是想让我们快乐,这些都是白费了吗?余雅,余雅……”她断断续续说着,眼底是浓浓的痛惜。
“他……知道了?”
“不不,”宛白用力摇头,“哥哥他不知道。余雅,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再也不要提起。”
“杂志都发行了,怎会只有你知我知?”余雅摇头笑了,嘴角挂着几分嘲弄之意。
“余雅!”
那又痛又惜的眼神,他不忍卒睹。伸手慢慢扶住她的肩,把她按到自己胸前好一会儿。
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世界并不仅是一座游乐场。
也许它会化成一座险恶的修罗场。容不得半丝轻浮。
“宛白,你放心,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声音低低的,回荡在胸腔里。
她抓住他的衣角,手指绞紧了,“余雅,余雅,你要想想清楚,路是你自己,你该怎么走。”
“我明白,既然小妹关心,我便不会让她活得提心吊胆。”
她抬起模糊的泪眼,“一言为定?”
余雅微微一笑,伸手小指勾住她的,“一言为定。”
“这是我们两人的秘密。”她认真说着,也不去拭泪,用力勾紧他的小指,“余雅,不要对任何人提。”
反复强调不要对任何人,其实是怕余欢知道吧……
余雅思忖,连他都想象不出,若是余欢得知这种事又当如何……不过既然答应了宛白,也由不得他去胡思乱想了。
要坚强,不要生活所带来的灾祸和空虚所击垮。
只因还有亲爱的人陪在身边,一起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