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王蒙小说新作:明年我将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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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岑寂的花园(3)

可以想象鞠冏觚的墓碑:“终于为自己的卑鄙付出了代价的忏悔者。”

自责,归根结底是一种病态。

十年后,他出现了,他在海南岛做房地产生意,大获成功……据说还“买”下了太平洋上的一个岛国的护照,然后照旧在国内投资经营。

迄今,他并没有去过那个以香蕉与木薯为主食的岛国。

小说里有那么一段:

我在追捕我的影子。

我的心里有一块石头,我的身上有一条绳索,我的喉咙里有一团毒火。而我的右手上是一道血腥的疤痕。每天都有白色的轰炸机向我丢炸弹。我的影子狡猾灵活,它拉着我跑得无影无踪。它的聪明,它的快乐,它的永占上风,它的无往而不胜,使我也不能不佩服和惊叹。

而我的右手永远流淌出黑色的血。

这一天我抓住了影子,我扼住了它的咽喉,这是唯一的一个日子,它不敢奔跑,它的遁身术无法发挥效力,它的隐身法也不工作。甚至于,它一见到我就低下了头。

这是八月十九日,胡老师的祭日。

它说:“我们的一生中会有许多难过的事。世界没有承诺过使你永远开心的义务。一阵大风吹过,许多花朵凋零,如果是龙卷风则会造成船车倾覆房毁人亡。然而大风是无法避免的,没有风就没有雨雪,没有降水,没有气候与季节。历史也有时候刮风。天地无情,以万物为刍狗。历史无情,尤其以青年人为刍狗。你算老几,你能做什么,你能改变什么,你能负什么责任?人只不过是狂风吹过来再吹过去的沙砾。”

它又说:“你为什么对我赶尽杀绝?也许我做得并不比别人好,我不是英雄,不企图用自己的脖颈去阻挡挫钝历史的利刃。我不是智者,不可能在人海如沸的时候保持孤独和冷静——我要说,这样的智慧其实是冷血的谨慎与自私。我究竟做了什么?有哪一句话哪一个举动是我自己独断专行的?哪一件哪一句没有听命于……我的绝对权威的主人!那么对不起,不是我而是我们,我们与十几亿同胞有多大的不同?如果说不是优于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的话,至少不会低于劣于百分之九十八的人!”

它又说:“你怎么可能,尤其是我怎么可能,当时就知道十余年后这些都变成了四个坏人之罪?我们相信历史有历史的逻辑,导师有导师的神机,蓝图有蓝图的宏伟,代价有代价的无可避免。我们相信了,我相信了,你能让我怎么样呢?有的人到现今也宁愿相信这一切的伟大辉煌,相信自身的峥嵘岁月与那鲜红的标帜!”

它还说:“哦,有多少推诿过失的无赖左右逢源,有多少妒贤嫉能的废料高举虎旗,有多少不学无术的混蛋接受桂冠,有多少以蹬踩为看家本领的小人一路青云,有多少落井下石的流氓转眼变成趋炎附势的宠儿,有多少血迹斑斑的右手在那里书写慈悲与博爱,你不懂吗?健忘才能健康……而你,你究竟怎么了?你有什么可亏心的?”

我嗫嗫嚅嚅地回答:“我接受你的雄辩的无懈可击……我并不想起诉你。我其实无言以对,我不能控告,不能倾诉,不能——甚至不能忏悔,不能当原告,却又不能当被告,不能投案自首。只是你杀死了我的善良,或者任何力量通过你的手杀了我,你杀死了我的相信与开心,你杀死了我的青春、爱情、歌声。你杀死了一只洁白的湖鸥。在一个从来没有罪责与忏悔意识,也就不可能有真正的怜悯与宽恕的空间,告诉我,你还能洋洋得意?你还能无往而不利?你还能保持着你的成功者的身段吗?”

但是我们的辩论没有能够继续下去,一只带血的大手,一个巴掌把我与我的影子打得满地打滚,然后是我、影子、湖鸥与右手的四重唱:

我:黑糊糊黑黢黢黑黢黢……

影子:轻飘飘轻哒哒轻沥沥……

湖鸥:嗄嗄嗄嗄啦嗄嗄嗄啦……

右手:血淋淋淋淋血血滴滴……

很奇怪,已经在网上的写作中颇有成绩并且不无效益的“70后”才女,这次突然想上一上平面的,却是主流的媒体。审读此稿的资深主编说,通篇作品中,这一段令人一怔。

周主编已经许久没有读到这样的作品了,他更多地被迫去阅读遗忘,欣赏星巴克与FRJJ,欣赏金光闪闪,欣赏伪奢侈与装颓废的口水,欣赏直逼欧美的中国新一代,民族特色剩下了的只有丫的脏话你妈×。

小说继续磕磕绊绊,有时候是捉襟见肘地在荆棘与泥泞中前行。它叙述着鞠冏觚的故事,人们不明白这个主人公怎么会起了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姓名。贫乏有助于精巧,而充实与大度自是挥霍。顺畅的小说像风,像海潮,卷起沙石烟尘,粗粝而且散漫,推动虾蟹龟鳖,污浊乃至腥臊。难产的便秘型小说像挤干的柠檬,沾上一粒水,像泪,酸涩的珍珠,稀世珍奇,它们往往被称道为纯美晶莹、玲珑剔透。小令小品小段子小玩意儿当然比长卷巨制更容易接受和把玩。

小说还写到,鞠冏觚想起了音乐老师的女儿。老师结过两次婚,单独带着一个女儿过日子。批斗老师的时候女儿不在场,但是老师除了窝藏《外国民歌200首》的修正主义书籍以外,还被辱骂为破鞋。原因只在于胡老师结过婚,又离过婚,而现在家里没有男人,家里并且常有男客包括男学生出现。有红卫兵当场用铁锤砸烂了她的一双旧皮鞋,然后用鞋带把两只鞋拴在一起,挂在她的脖子上。

影子多次试图说服它的主人,是人嘴里的脏言比右手更能摧毁老师的生命。

人们变成凶恶比变成仁爱要容易进行得多。

那个所谓的鞠冏觚在下乡插队期间与瓷娃娃易永红分配在同一个生产队劳动。那位老实得使你觉得她并不存在的女生,听话得你觉得她根本没有个人意志的“文革”前的模范“干部”,下乡以后却完全受不了那种寂寞与无望。新的一批所谓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人物已经取代了她。她已经被造反派们贬低得一文不值……下乡三年后说是易永红爱上了他们的生产队长,她怀上了队长的孩子。一天凌晨,鞠冏觚因为梦中的湖鸥聒噪而无法再睡,他出门漫步,在湖边的枯柳树下发现了失魂落魄的易永红。可能是易永红正要寻死。

当时正赶上那股子风潮:福建的一位投诉的家长,得到了毛主席的关注,老人家指示要做好知青下乡的工作,包括严厉打击染指女知识青年的农村人。当时此事如果发作开来,那个生产队长极可能被抓了典型枪毙。而这对易永红也将是极大的恐怖与耻辱。

是鞠冏觚在关键时刻应那位女生的要求站了出来,把腹中的孩子认下,由于他已经被三级领导树立为“活学活用”的标兵,他与易永红被批示为“需要爱护”,各方面得到招呼,不可再追究易永红肚里的孩子的源起。孩子,易永红回老家生下了,一年后,鞠冏觚与易永红正式结婚。自然,那个时候人们还没有关于DNA测试的概念。赎罪?鞠冏觚未必想那么多。易永红的痛不欲生竟然使鞠冏觚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庄严和温暖,甚至是伴侣感。请与我同行。她在殴打胡老师时候的一声不吭也使鞠冏觚对她有一种感激之情。你不能指望人们都像张志新一样去饮弹,却可以像易永红一样变成瓷人木头人。陷于悲伤与混乱的青年人并不仅仅是鞠冏觚一个。一个模范的眉目端庄与平静绝顶的女孩却比他还易于身败名裂。他,正是他,有可能帮助这位绝望的好学生——共青团副书记。

他庄严地举行了与易永红的简单的婚礼。新婚之夜易永红伏身哭泣。他搂住易永红,过了好久,易永红转过身来,哭着问鞠冏觚是不是觉得自己是坏人……易永红突然从一个最难以接受的角度看到了他的伤手,易永红吓了一跳,她发出了一声惨叫……而鞠冏觚似乎同时看见了房间里飞翔着一只湖鸥。湖鸥飞入了他的新婚洞房。

……

“文革”结束,他们回城,永红把孩子从家乡接了来,完全推给了假爸爸,越是老实人越会下斩钉截铁的决心。他们始终没有办法建立共同的生活。又过了一年,她与这位鞠冏觚离了婚,出国学艺术史去了。鞠冏觚时时奇怪,为什么国人的百分之七十在需要时都能够证明自己出自贫下中农,而换了人间时,他们也都能找到海外关系的鼎力资助。同时,中国人的戏路子之宽令人瞠目,演什么像什么,他们时时能演成令你晕菜的角色。

非婚生女孩后来成为一名小说写手。她的长相令人想起爱玲张。她崇拜和爱恋她的后爸爸,从七岁就对爸爸说长大了一定嫁给“爸爸”。她有特强的伊莱克特拉情结,再说鞠冏觚一年有五分之四的时间不在家,他无法照顾孩子。头几年将她托付给一位保姆。他在孩子九岁时将她干脆转移给一位无子女的古汉语教授,自己再不肯见她。她只能使他的混乱和闹心的生活更加混乱闹心。他也许可以胜任许多社会与政治角色,但是饰演不了伪爸爸。孩子开始则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妈妈与亲爹爹是谁,而且后爸爸避她如避虎狼蛇蝎。虽然她知道,爸爸常常会汇来钱。后来老教授干脆拒收后爸爸的汇款,以免将来在愈来愈显出聪明与美丽的女儿的监护关系上出现纠葛争夺。

而亲妈妈的无情是她所无法想象的。出国二十多年,易永红更名为易素蓝,她成了一位外籍学者,回国讲学频繁。女儿从古汉语教授养父口中得知了有关自己的一切。有一次她闯到了生身妈妈所住的一个外国专家招待所,她见到妈妈,流出了泪水。而妈妈却充满警惕与怀疑。妈妈的脸上只有加固了的马其诺防线。易素蓝绷着脸说,她的对于孩子的正常的情感已经被拆那(China)尤其是“文革”的语境所摧毁。她严正声明:“我已经被杀死了,过去的我并非一个活人……”易素蓝现在与一位比她小五岁的洋教授同居,外国人可能看不清华人的实际年龄。她不能认下个子比妈妈还高、作品已经写得相当红火、更加显示了妈妈的老大与平庸的小说写手做她的闺女。她并且强调,自己只是虚名在外,她其实没有几个钱,在纽约停一次车也要缴十几到几十美元,她的信用卡由于没有及时付账而面临被吊销的危险……

才女没有等到妈妈说完,鼻孔里冒出了吭吭的冷气,转身走了……以此为素材,她写了她的应征网络小说,得了头奖。是她在她的获奖小说中首先写出:对于孩子来说,没有谁比父母更虚伪。

成为鞠冏觚一直自责的原因的不幸的音乐老师,她的女儿继承了上一代人的音乐细胞,她在许多年后国际声乐比赛中获了奖,她被一个欧洲的歌剧院所聘用,成为那里的主要演员之一。在她回国演出的时候,鞠冏觚与她相识并且成为热恋的一对。那时候歌剧演员并没有用自己的真实姓名,她的艺名是安琪娜。

小说写道:

《茶花女》的第一幕,已经为了阿尔弗莱德与薇奥列塔的二重唱、脍炙人口的《饮酒歌》而如醉如痴的鞠冏觚,为接下来的薇奥列塔的咏叹调《我灵魂的渴望是他》而热泪盈眶。

薇奥列塔唱道:

多么奇怪,

他的话在我心头燃烧……

这两句像是从天外落下来的闪电。

也许他触动了我的心,

我是多么孤独。

想哭。

鞠冏觚多么想说:我也是孤独的啊。自从那次不成功的赎罪婚姻以后,他更认定,自己没有权利做男人,自己没有权利爱与被爱,天理昭昭,他不能,他不配,他应该承受这样的耻辱与惩罚。

她接唱:

也许他正是我偷偷地幻想过的人,

他使我患上了新的疯狂的热病,

这令人心跳的爱情与宇宙一道呼吸受用。

自问自答,沉醉却又恐怖。

鞠冏觚问自己,究竟什么是爱情,究竟有没有爱情,在歌剧与小说以外?宇宙的呼吸与一场又一场的热病有什么区别,又有什么关联?而患过热病的罪人,还有没有权利舒畅地呼吸?

荒唐荒唐,这儿是男人们的巴黎,

我只能疯狂地自由寻欢作乐。

无论晨昏我只能这样活着……

荒唐,荒唐,当年张权唱的是“不可能,不可能……”

宁愿是荒唐,不愿是不可能。荒唐的是梦,是艺术,是游戏,而不可能的是零。

这是不是薇奥列塔与她的影子的对话?可请问,谁又是影子,谁又是主人呢?那个寻欢作乐的交际花,难道不是她自身吗?那个善良的、高贵的、钟情的、为爱情情愿献出生命的女子,接受了乔治·杜瓦的恶魔的劝告,难道不是一个软弱和灰白的影子吗?一个人的影子有可能比本人坚强吗?如此的不堪一击的爱情,难道不是泡沫,不是影子吗?而即使没有乔治·杜瓦的破坏,在巴黎,在浪漫的法兰西,他们的爱情在与宇宙同呼吸上两三年以后,不会像影子见了光一样无疾而终永远消失吗?

小仲马也不否认,高尚,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卑鄙,是高尚者的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