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王蒙小说新作:明年我将衰老
18292500000028

第28章 岑寂的花园(4)

……舞台上的薇奥列塔穿着开口很大、露出肩颈的白色连衣裙,穿行在欧洲式的雕花精美的沙发椅之间,用她的纯净如水、响亮如铃,而又是神妙入云的声音,唱着这首富有圆舞曲的潇洒与泣血的伤痛的激动人心的歌儿,庄严而且疯狂,陌生而且亲爱。一刹那间,鞠冏觚的灵魂突然翻了一个身,影子消失了,右手也掖进了口袋里。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我究竟是为什么要活活杀死我的自己,我的身体和灵魂,我的情感和快乐,我的亲人和朋友?我为什么不能活不能爱不能疯狂又不能正常如他人?这个世界上有屠杀也有背叛,有暗箭也有毒药,有欺骗也有愚蠢,有沉冤也有屈死,然而千千万万的人仍然在生活,仍然在亲吻,在做爱,在唱歌,在种花和赏鱼赏月,在订购生日蛋糕和积累钱财势力。我究竟是怎么了,非要将自己变成活尸,变成十字架下的厉鬼!

鞠冏觚为饰演薇奥列塔的那时并不年轻也谈不上如何貌美的女歌唱家而倾尽了全力。他的公司包了一家鲜花店,连续三天在演出期间为安琪娜献花。他通过公关手段包括慷慨地使用钱财,使三家传媒一家网站下了大力气宣扬这位歌者。出现了这样的报纸通栏标题: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闻几回?音乐学院举行了声乐论坛,论述安琪娜的演唱中体现的中西文化的交流和融合。

鞠冏觚相信,他半生蹉跎,疯魔苦痛,这些都是一种等待,人活一辈子,其实就是为了等待另一个人。有了这个人,生命才真正成为生命。我在等着你,等着安琪娜。我的人生就是这样一次苦苦的等待。这个想法使他泪如雨下。而他的爱得到了正面的回应,他期待着也相信着自己的新生。

然而在成婚前一天他看到了她随手拿着一本出自菲律宾的华文小说《湖鸥》。他几乎晕倒。惩罚总不至于成为永远、天意?

他们的婚姻仍然不成功,他们仍然无法获得上苍赐给一个男人和女人的相爱恋的缱绻温柔、销魂沉醉。歌者仍然对他极好,只有中国的女性才能做到这样体贴和宽容。他满心愧疚地向她叙述了自己少年时代的经历与心结……他说他要给她购买一所湖滨的别墅房屋,那里经常有白色的湖鸥在飞翔。他知道她爱花草树木,他要为她栽培建造不但在祖国,而且在整个亚洲太平洋地区难得一见的美丽花园。

这时候,鞠冏觚才知道,安琪娜正是胡鸥老师的女儿。

我终于等到了,我果然等到了。鞠冏觚恶狠狠地对自己说。没有谁能拯救我原谅我。

她去欧洲演出,一次自驾车从荷兰到比利时去,她出了车祸。鞠冏觚认定,安琪娜也是他杀死的。

周主编对这个故事不无兴趣,同时提出了请作者修改使之更匀称和精致的意见。显然还需要进一步的推敲与打磨,使读者对人物与情节更加信服……后来没有收到修改稿,说是作者移民到澳大利亚墨尔本去了。

过了一些年,显赫的文学刊物主编结识了湖鸥别墅区物业管理公司的美丽女秘书。不幸的是或者说是幸运的是,女秘书醉心于写诗,虽然她的诗其实乏善可陈,她还是得到了主编的忽悠夸赞。身材姣好的秘书是前面提到过的那位因数次惊世骇俗之作而赢得了荣誉、金钱、嫉恨与辱骂的画家的女儿。这位女孩因为只热衷于写诗,几门功课不及格而被勒令退学。她根据母命到这家房地产物业管理公司做事。

考虑到了演艺界的据说的潜规则,她摸不着文学的海洋的底,用顾盼的美目与铜铃一样的笑声解释着自己的诗心诗魂诗艺诗情,她说是要邀请主编到后海边上的一个酒吧喝一点东西。她说要请主编喝“血玛丽”。主编知道喝一点东西的说法表现了全球化时代的汉语的窘迫。汉语或者说是喝酒,或者说是喝粥,而如果说是喝饮料,则更像是医学乃至兽医用语。

出乎女诗人的意料的是周主编相当正人君子,按照女诗人的理解老男人应该是渴望年轻的女性的,她在某个卫视台的节目里看到一位年轻的才女追问一位老学人,死乞白赖地问老教授是不是有一种对于少女的渴求,称之为“洛丽塔”情结。少女追着老头儿问这个,女诗人有点不安,或者用香港人爱说的话,叫做感到困扰。那么此位主编的无动于衷只能解释为生理心理上的同步缺少自信。周主编听了她的一阵子关于别墅房的交易的忽悠以后,给她讲起了他收到过的那位移民墨尔本的女小说家的稿件。

女秘书亦女诗人大喜,她说,这个故事是真实的,发生这个故事的这所别墅就位于她新近供职的社区。我妈妈为它画过画,我为它写过诗:

花朵的星星就像是你的夜空,

花园的沉默就像是你的畸零,

花草的繁茂就像是你的隐藏,

花瓣的凋谢就像是你的平静……

女诗人向周主编讲了她妈妈的那张画,虽然没有见到绘画原作,青年女诗人的讲述还是征服了周主编,他相信那是传世之作而不是堕落与垃圾。他委托女儿诗人向她的妈妈画家致敬。

主编问道:小说写手的小说里提到,她与画家见到这位所谓鞠冏觚的半张脸,两个人同时都晕过去了,这只是故弄玄虚吗?有什么道理吗?小说写手好说,她是鞠某的继女,那么画家呢?

青年诗人思忖了一下,她说,您可以这样想,但是我不想告诉您这是事实还是构思。有一位神经质的画家,这一年由于爱情上的打击,陷入精神恍惚的状态。她在游览绍兴东湖的时候失足落水,你可以解释为是她企图自杀……一个男子英勇地从游船上跳入水中,他就是鞠冏觚。他成了画家的救命恩人。他没有留下姓名,更没有留下地址。从此就玩起了追捕的游戏,女画家要找到自己的恩人,要嫁给他;活雷锋则千方百计地躲开谢恩兼求爱者。为了找到没有留下姓名,却留下了自己的不凡的形象的他,妈妈跑了十三个省,二十几个市,六十多个景点,一百多个新建社区……

主编忽略了及时褒奖那首关于花园的诗,也没有特别称颂她的关于画家与她的救命恩人的故事的神奇与魅力。这使诗人觉得此老人乏味。

一个连洛丽塔都没有了的老男人,活之何益?

女诗人不屑地,不无打击这位已经落在生活后面的主编的意图地说,您所说的这篇小说其实早已经发表在网上了,不久前在海外正式出版,书名《岑寂的花园》,获得了不少小说奖项。女诗人想说的其实是: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您老还想提意见,请作者打磨?现在的作者,谁还有耐心遵照编辑的一般般老掉了牙的破意见去批阅修改增删?现在的编辑的功能已经改变:现在的编辑的任务只在于选题,选人,包装,炒作,促销。这里的卖点是清晰的,写手的相貌宛如张爱玲嘛。何必管其他?现在的编辑一般连校对都不做,连错别字都不改,以免将原来的对字改成错字。可怜的连新鲜事物也不知道的老男人啊,你们早该歇菜了。

主编说他想去这座花园和它的房屋看看。诗人说,这是不可能的。主编想,为什么不说这是荒唐的呢?诗人以非常务实与专业的态度解释:在房屋售出以后,房门钥匙只有业主掌管,开发商与物业管理人员绝对不允许也不可能继续掌握钥匙。再说一般业主购房后为了安全防盗防贼,多半会更换自己的全部门锁。像这种高尚的住宅,业主应该拥有三百至五百多把钥匙,每一扇门至少三把,还有电器与落地式大衣柜,还有各种抽屉……也各有自己的钥匙。

新时代不但有信息爆炸、知识爆炸、性爆炸,也有钥匙特别是磁卡爆炸。这些,都是数字数据爆炸。

诗人说,据她所知,这所别墅的主人已经有三年没有出现过了,倒是一位自称是业主的外甥女的人,来过几次,整理花园草坪,缴纳有关费用,修理过供电跳闸和一处阳台由于导雨管被泥土堵塞造成的局部漏雨。

说到这里,诗人兴奋起来了,她说是了是了,她进过一次这一家的房屋。业主的外甥女要求物业协助修好造成漏雨的阳台与被雨水泡得变形的屋顶,外甥女忙于离开,便把房门钥匙暂时留给了物业,物业为了负责,要诗人带着工匠进屋查漏修漏。她进了这一家的门。

诗人说,他们家的家具全部是欧式的,听说是叫什么巴洛克式的。

谁说的?主编问。

诗人摇摇头。

继续说,座椅面罩的色调包含了紫红、土黄和金色,而木器用的油漆偏于褐色。扶手和椅子腿都啰哩啰嗦,像是几条蜿蜒欲动的蛇。有许多椭圆形平面与立面和弯曲的线条。有凸凸凹凹高高低低的墙柜。有夸张的螺旋形楼梯。

她说,给她印象最深的是大厅里的一个壁炉,壁炉旁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劈得大小均匀的松木柴块,材质真好,都是金黄色的。

她说,他家的楼梯装置得特别不同,它位于大厅的正中,孤零零蜿蜒而上,乍一看,你会不敢上这样的楼梯,你会相信你走到楼梯上以后,会无助地跌下来。

请问,他的墙上是否有什么女人的照片?他的房间里,是不是有什么人体的雕像?

诗人想了半天,是可能有几张女歌唱家的剧照。

歌剧?《茶花女》?周主编迫不及待地问。

女诗人已经无法再作回答。

后来她补充说,人唱歌的时候是不好看的,太用力,嘴张得太大,筋绷着,鼻子左右的纹络太深太显……

她又补充,屋里的墙壁上有一些鸟类的摄影作品。也许是湖鸥吧。主编几乎跳了起来。

主编去了一趟女诗人供职的物业小区,去了这一处难见业主的房屋近旁。他在这一处岑寂的花园边徘徊了良久,他忽然想,连同这花园也是巴洛克式的……富足了,浪费了,堕落了,没有一定之规了。从前,我们知道我们要什么,祖国要什么,人民要什么。现在的事如入十里雾中。人的生活也渐渐难以理解。他也老了。何必要他理解呢?他说好了以显著版面刊登女诗人的诗,女诗人将会在这家文学刊物的封底刊登别墅楼盘的广告,广告费用的百分之三十将会奖励给拉到广告的主编老先生。他的所作所为无懈可击。

啊,你的夜空就是我的星星,你的星星就是我的夜空……

老主编竟然在退休九个月以后收到了天才的网络写手寄自澳洲的书,她的第二次印刷的新书里,增加了一个结尾:鞠冏觚晚年皈依了佛教,他把他为老师的女儿买下的别墅赠给了他千方百计寻到的老师的一个外甥女。

她写道:

这一天的阳光是这样干净,一片片树叶反射着晶亮的光辉。春天的繁花由于盛开时间的短暂而显得可疑,显得如梦非真,显得似喜实悲,显得韶光不过是一闪一霎,片刻的流连与沉醉,丢下的是永远的怀念与失去。也许这种对于失去的怀念与终不可再,比没有沉醉还遗憾。为什么经过了漫长的严冬,经过了瑟缩与萎靡,才给人们这样短暂的快乐……你才眨了眨眼,一切又失去了。

返青的、尚未均匀的绿草上置放着尼龙半躺椅与半透明的塑料面长桌。四面是可以调节的轻金属架与帆布遮阳伞。白发苍苍的老者坐着轮椅来了。他的面孔与皱纹早已过时而且江郎才尽。性急的新人类也许抱怨他为什么还不肯自杀。他说话嗫嗫嚅嚅,不知道是不是得了脑血管疾患。当然,失语也是一种美丽,一种略嫌深沉的“秀”。可以设想每一个人包括最新最新的人,都有失语、才尽与咯屁着凉的那一天。天地苍苍,何等公正,夫复何言!

随他而来的是一个黑衣女子小乐队,和他请来的一些青年人。据说这个小乐队是艺术企业的一个典范,演出场次多,服务灵活,节目健康,不劳文宣部门操劳费心。她们十三个人演奏了许多老歌。她们曾多次出国访问和演出获奖。她们或奏或唱,或齐奏或分部和声。她们的曲目有云南民歌小河淌水。有毛主席来到咱们农庄。有长亭外古道边也有花露重草烟低人家帘幕垂。有大悲咒与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有鸽子和美丽的哈瓦那。有我的太阳也有梭罗河。还有歌剧茶花女的一些咏叹调与对唱。当然也有女声的今夜无人入眠。用女声唱图兰朵的这首男高音咏叹调,是她们的一绝。她们当中有莎拉·布莱曼式的细嗓。有女花脸的雄伟。有史翠珊的浑厚。有迪·卡纳娃的惊天动地。也有才旦卓玛的甜甘。她们的演奏演唱吸引了许多湖鸥飞来又飞去。有几只湖鸥更像是定格在天空,一动也不动,陷入了终极深思。她们的歌声惊落了许多花朵。有些花瓣随风飞舞,如阵阵小雨。她们的歌声抖动着一些树叶。有一棵细细的翠竹低了一下头。老人一直满眼含着泪水。他的泪水流在他的脸上,他不让旁人擦干他的眼泪。他慢慢地向下出溜。他的头渐渐垂下。

这时刮起了一阵阴风,风笛呜呜地哭叫着,野餐烤肉开始,烟气升腾。红白葡萄酒与黄黑啤酒一听一听地打开,泡沫的香味在空中升腾。岑寂的花园变得吵闹而且俗气。

然后是一声惊呼……

鞠冏觚醒来了,他咕咕哝哝地说:“生活……”

周主编反复琢磨,他相信,小说的结尾只是洛丽塔情结严重的小说家、鞠冏觚的继女的一场梦。周主编宁愿相信,鞠冏觚也已经变成了或者即将变成一只湖鸥。飞着,飞着。绕湖三周,无渚可栖。周主编还不无幸灾乐祸地想,这位小小年纪的网络宠儿也已经落伍了:按照“80后”或者三岛由纪夫或者干脆是只活了三十六岁的天才德国电影导演、同性恋者法斯宾德的路子,也许结尾写成这所别墅与这座花园突然在一个深夜起了熊熊之火,会更精彩。那将是怎么样热烈的火势啊。